錦笙本就有些腳腕發軟,又見許多人跟著穆峻潭的眼光,齊齊地朝自己和三哥這邊看來,腳下一軟,差點把三哥也給拽倒。她低聲對林清嘉說:“三哥,我這兩日得準備算賬的事,先走了。”說畢一轉身,踉踉蹌蹌地跑了出去。
林清嘉和許多賓客都知道錦笙和穆峻潭之間的恩怨,見她落荒而逃,並不覺得奇怪。加之今晚宴會的主角是穆峻潭,大家也並不在意林五少的去留。
錦笙回到麒麟堂,看見母親和雲笙已經在收拾一應隨身物品,於是在父親的書房裏拿了私財賬目,預備算賬時用。如今二哥住在家裏,她唯恐他一閑又來琢磨她,故而也不敢在老宅住。
穆峻潭很晚才回一水間,又很早出去,錦笙晨起也沒有看見他。下午,她正伏案疾書,想要盡快整理好去跟賬房先生算賬,拖一日,她的心就不安一日。
門突然給人猛地推開,她手一抖,筆一劃,剛要發怒,才發現推門的是穆峻潭,身後還跟著戴希閔。穆峻潭把軍帽放在桌案上,對她說:“笙笙,你先出去,我和老戴有事要談。”
錦笙見他滿麵寒霜,顯然是已經極力對她用了溫和語調,於是立即乖順地“嗯”一聲,抱著整理了一半的賬目朝外走。戴希閔恭謹地對她微笑頷首,她知曉,這微笑禮是行給穆峻潭的女人的,不是給林五少的。
錦笙的臥房和書房相鄰,她猶豫了一會子,還是攀在了欄杆上朝外探身子,聽那邊窗子裏傳出不太清晰的爭吵聲。聽了許久,她大致也明白了二人爭執的原因。穆峻潭堅持要由國民自己層層推選出國民代表,最後在官員主持的國民大會上決議時局糾紛,官僚政客不應過分操縱把持權力……
然而,戴希閔主張,軍國大事自有軍政官員權衡決議,無須國民參與,絕不能分權於民……
她聽見穆峻潭厲吼了一句:“你們如今要行的還是盧兆祥那一套,那咱們倒皞係,進燕平,是為了什麼?”戴希閔毫不避諱,直言道:“為了權勢,為了更大、更多、更名正言順的權勢!”
“哐啷”幾聲斷續的響動,錦笙看見一個洋鐵盒由半開的窗子飛出,裏麵五彩繽紛的糖紙飄飄灑灑。午後日光粼粼,洋糖紙也變得瑰麗多姿,緩緩落在石板地上。
錦笙雖不太懂軍政,但平常聽得、見得多了,也知道些彎彎繞繞。她猜想,此次開會連戴希閔都已經與穆峻潭相對立,其他的總司令或督軍定然也不認可穆峻潭的想法。都是一些拿槍捧著腦袋打出來的地盤和權力,分權於國民,哪個軍閥頭子會願意?雖然俸係在戰時隻是持觀望態度,意圖順風勢而倒,幾乎未加入戰場,但皞係倒台的時候,他們的總司令不也強據戰功,以求在內閣爭奪到更多權勢嗎?
並且,西南、西北的軍閥派係忽分忽合,大小軍閥都想擴充地盤、把持權力,此外,各省督軍、師長表麵上雖沒有爭擾,暗地裏難保不懷揣私謀。
雖然穆峻潭一戰成名,此刻已手握多於五省的軍權,為南北各勢力深深忌憚,但是到了政壇裏,就連老戴都與他想法相悖,他更是要被一些政客老油條所掣肘。
錦笙雖然不愛看書,但是她聽戲、聽說書,很喜歡聽三國、隋唐英雄的故事,遂也懂得再英勇神武、所向披靡的大將軍,也極有可能會折在政客的幾招權術裏。
戴希閔走後,錦笙遲了好一會子才敢進書房。她看見穆峻潭微垂眼皮,怒氣盈麵,於是隻默然撿著掉在地上的小物件。許久,穆峻潭才壓著怒氣對她說:“對不起,我忘記了這是你的書房。”錦笙把他的軍帽戴在腦袋上,臉頰浮起酒窩笑道:“這以後就是穆大督軍的書房了,我的許多東西在這裏拿著順手,今日隻是臨時借用。”她精靈討喜地笑著,還學衛兵對他行了一個軍禮。
穆峻潭望她片刻,眼中冰寒散了一些,伸手把她抱在懷裏,勉強笑了笑,問:“你和家裏說得怎麼樣了?我什麼時候可以上門提親?”
錦笙把回家後的情況簡略告知他,語氣似驚歎又似羞愧,說:“原來爺爺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他說事已至此,覆水難收,不讓我主動對外說明,讓我能瞞多久就瞞多久。即使瞞不住了,也不要主動說,真真假假,由得外人去猜測吧。一旦我承認,被外人議論紛紛,吳家那幾位舅爺舅公一定會過來找我奶奶的。就算不為其他,為了奶奶和嫡母的麵子,也為了奶奶的身體,我也必須得盡量隱瞞住。爺爺讓我認景翁作師父好好學為人處世之道,還叮囑了好幾遍,讓我以後低調做人,悄悄做事,不可以像以前那麼輕狂且愛出風頭。我這幾日會跟公中清算我大房掌管的產業,並且,不論是私攢的存款還是在外私開的鋪子一律都得交付公中。唯有如此,族裏的人才會徹底不惦記大房。爺爺還吩咐,我帶著大房搬家到滬海以後,盡量少來北地,來了也不能亂跑,看看家裏人,就趕快離開。隻要我不再瞎摻和林家的事,富家宅門外的窮親戚,漸漸地,也沒人會在意我們這一房了。”
錦笙見穆峻潭麵上寒霜又重新凝聚,連忙說:“不是我主動要去滬海的。其實啊,我也挺不願意去的。是我爺爺悄悄給了我三十萬大洋,非要讓我以景翁的名義去建機器絲織廠。”
穆峻潭也不搭腔,隻是神情冷漠地望著她,她心虛地堆起一臉濃笑,見他眉心緊緊皺著,不覺抬手替他撫平。他神色一僵,順著她冰涼的指腹,眉心漸漸平整。他忽而肩頸疲倦至極,遂埋首在她肩頸之間,任由梔子花香繚繞著他。
錦笙見慣了穆峻潭的霸道強勢和淩人氣魄,他突然露出小小的疲倦和對她的依靠、依賴,讓她心底驀然無比柔軟。他腦袋那樣沉,她撐著他,隱隱能感受到他的無奈和壓力,不由自主地,她心裏泛起一種莫名其妙的情感,像哄小猴子峻峻似的,摸著他的後腦勺,輕聲說:“競天,你還這樣年輕就身居高位且手握數省兵權,他們一大把年紀了才好不容易到今日的地位,自然想法與你不同。有些事,你不要操之過急。如今,你打了這一仗,大家已經不說你是穆大帥的兒子了,我昨兒在天樂坊還聽見許多人私下裏管你叫穆帥呢……”他聽著她的細軟小嗓音,操著老氣橫秋的口吻寬慰他,心中又好笑又溫暖,也不去打斷她,隻是唇角上挑出笑意,把她抱得更緊了。
錦笙半擁著穆峻潭寬慰他,無意間由窗子遠望出去,滿眸裏的樹木葉子有點紅,有點黃,又有點綠。她忽然想起一句詩,“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從哪裏聽來的,誰的詩,講的什麼,她已記不清楚了,卻覺得自己現在的心境當真比春日要別樣許多。
這樣一個英武有為的男子把她視為摯愛,與他的家國情懷一並放在心室裏,即使他心裏的天平是重重傾斜到家國那邊的,她也有些小驕傲呢。
午後陽光由五彩玻璃窗照進來,覆著一層晚秋氣息的流光溢彩在書房內傾灑開。他抱著她、靠著她,她也擁著他。
錦笙想,正因為他們肩膀上的責任不相同,才可以如此不摻雜任何紛爭地相互依賴著。她知曉,穆峻潭有一份沉重宏大的家國誌向與責任,在那份誌向與責任跟前,她是那樣渺小。可是,爺爺讓她盡自己所能保護好老祖宗留下的這門繅絲織綢的手藝,不能讓洋絲綢毀滅掉中國絲綢,她林錦笙也有自己的責任和價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