擬古式(2 / 3)

也可能是這樣一來,她就沒有時間去弄姿作態,她的生活少有閑散的時候,她是那種典型的事業型女人,現在你全然看不到一丁點以前相夫教子的樣子。當然也有風言風語的,說得很難聽,我也不大相信。好幾個小姐作家跟我說過,蘇青是被逼離婚的,當初她伸手向丈夫討生活費,她的男人姓李,叫李欽,我是在她那裏見過的,長得算是比較好看的一類男人。女人向男人討生活費很正常,這個李欽不但不給,反而揚手打了她一耳光,罵道:“你好歹也是知識分子,為什麼別人都能靠自己吃飯,你要靠我?你找我討錢,我向誰要去?”她從來沒有跟我說過這事,但是她確實是被這一耳光給打醒的,世態人情,她看得很透,卻又在這一灘灘渾水中蹚過,後來慢慢就成熟了。她的個性非常明朗,說話很多又直,初相識的人以為她是那種一覽無遺的清淺的人,其實不然。但是人們就是不知道她好在哪裏,還願意同她做朋友。也有些人覺得她豪爽大方,不像女人。其實女人有的弱點她都有,而且常常很容易就哭,多心,不講理,這些不過都是一個女人固有的德行。我一想到她給我寫的約稿信上的“嘮在同性”,忍不住總要笑。

那日她來信告訴我,說她的雜誌社搬了新的辦公室,胡蘭成約我一起去看看。我和胡蘭成在鬥室裏悶頭坐了好幾天,也想出去透透氣。拉開窗簾,才知道外麵下著雨,好大的雨,但是我們還是來到蘇青家。遠遠地就看到她麻利地指揮著工人,自己也在動手搬書,是新一期的雜誌,她像寶貝似的,生怕淋到一點雨。她一抬頭看到我和胡蘭成同撐著一把傘過來。

她愣了一下,立刻又笑眯眯,說:“哪兒的風把二位一齊吹來了!”我也笑吟吟地道:“我是來給你送稿子的。”蘇青說:“哎呀,太好了,正好頭疼下一期呢。來,先幫忙搬書。”

中午,她非拉著要請我們吃飯,是那種弄堂裏的小館子,門口支出來一塊,用雨棚子遮著。幾碟子小菜,一瓶酒,他們看上去興致不錯。原來蘇青還是能喝酒的,兩杯下肚,她臉上的表情也活絡了許多。我說:“本來不打算來的,怕給你添亂。”蘇青說:“這哪叫添亂啊?”說罷神情異樣地瞥了眼胡蘭成,說:“我真後悔把你的地址交出來,我以為你會給他吃碗閉門羹的。”胡蘭成笑道:“閉門羹我也吃了,可是我是老婆婆念經,心誠則靈。”我說:“自己成天待在家裏,亦不知道外麵的事情,偶爾也願意聽聽外頭的事。”這時候蘇青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胡蘭成說:“你們倆說的話可都是文章,別光顧著說話,吃菜吃菜。”蘇青夾了口菜吃著,聽著胡蘭成的話,忽然輕輕笑出聲來:“那真是太可惜了,下次二位見麵要和我提前說好,我拿本本子記下來,寫下來還可以掙錢。”

胡蘭成說:“行,這事你就交給我,我也不要你付我稿費了,請我吃碗蛋炒飯吧?”蘇青說:“那還用說,管飽,鄉下孩子,可不就記著湯泡鍋巴蛋炒飯的?”我在一旁附和他們,心裏七上八下的,倒覺得,他們倆在一起更般配些,一時就不想說話。後來他們發現我坐在一旁好長時間不出聲,他們也不出聲,有點心虛地望著我。我說:“我吃好了,你們慢慢吃吧!”

瑣碎的小女人

那天我和胡蘭成很早就離開了,是我提議要走的。蘇青看出我的不高興,一直陪著走到路口,幫著我們叫了輛黃包車。一路上我和胡蘭成擠著坐在一起,像往常一樣,誰也沒有說話。清冷的空氣中流動著淡淡的酒氣,是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街邊的人行道上布滿了厚厚的梧桐落葉,風一卷就滾兩圈,又停住。路過霞飛路,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閃爍的霓虹燈都亮了起來,舞廳、咖啡館門口逐漸聚集起了潮湧般的人群,整條街道的熱鬧即將迎來最巔峰的狀態。我突然想起小時候姑姑和母親帶我來這裏玩,後來我和姊妹們,還有炎櫻,還有鎮江那個女同學,也總會到這裏來玩。我們一般先去拐角處的老大昌先吃上一塊拿破侖蛋糕。層層疊疊的奶油,膩軟濃鬱,咬一口,那個香呀,像拿破侖對約瑟芬的愛情。這一切仿佛就發生在昨天,心中一閃而過的念頭,想獨自一人逛逛霞飛路。我急忙叫停了車子,對胡蘭成道:“我就在這裏下,想一個人走走。”胡蘭成不放心:“晚上天氣涼,你穿得這樣薄,還不凍壞了?”聽得出他是真的擔心我,我說:“沒事,我慢慢往家走,走到家正好差不多姑姑也到家了。今天你和蘇青也喝了不少,你早點回家休息吧。”他像是要下來陪我一起走,我用手勢製止了他,對他揮揮手。他的臉上寫滿無奈,卻不再堅持。

我扣上風衣最上麵的兩顆紐扣,看著他和黃包車消失在五彩霓虹的盡頭。

我先去老大昌裏買麵包,姑姑喜歡吃這裏的羊角酥,買回去一定討她歡喜。麵包店二樓設有雅座,提供一些紅茶、咖啡、意大利麵,這個光景還有人在排隊等座,都是一些富裕又有閑錢的人。我買了兩打,又去了帽子店,我想買一頂帽子,配我那件稻草黃的外衣。但是看遍了六七家帽子店,沒有一頂合適。看來,那件稻草黃的外衣今年仍然穿不了,這實在是一件讓人遺憾的事。因為再不穿,我就不能再穿它了。回家的路上,一輛腳踏車從身邊經過,車輪裝了一隻小紅燈,轉出荒涼中最美麗的曲線,路上很多人在看。

我剛剛進門,蘇青的電話就追過來了:“喂,愛玲啊,我真是太高興了,《中國日報》社要我們去參加他們的活動呢。你們一走,我就接到他們的電話。”我說:“哦?什麼活動?”蘇青說:“具體的我還不了解,好像是一個女作家懇談會,名單中也有你,隻是不知道你的電話,我告訴了他們。”

我若有所思,蘇青說:“真是愁死了,我不像你,是個衣裳架子,家裏就像個裁縫鋪子,衣裳多得不得了。我是沒衣裳的,想求你幫個忙,幫我參考參考穿什麼吧?”我笑著說:“還以為你都快忘記自己是女人了呢,再說,我哪裏是什麼裁縫鋪子,我出門找不到衣服穿。”蘇青說:“還不是沒有男人,隻能把自己當做男人使了—”過了一會兒,她又補充一句:“所有的女人都一樣,永遠缺一件衣裳—你推薦個裁縫店,要你常去的,我想做幾件衣服。換種風格吧,不然我那些衣裳,不能穿出去見人的。”

我推薦蘇青在我常去的裁縫店做了一件黑呢子衣,幾天後我約了炎櫻,我們一起去試衣樣。一見麵我說:“我自己是什麼風格都捉不透,就是想到什麼就穿什麼的。”蘇青說:“你還能想到,我是實在想不到的,同一件樣式、顏色,恨不得做個幾十件,一路穿到死。好看不好看顧不上了,橫豎總有得穿。”

這家服裝店叫“造寸服裝店”,從前我住在這附近,這是姑姑向我推薦的,當年她和我媽的衣裳都在這裏做。一進門,造寸裁縫在—當然,他永遠都在的。從小到大,要是被我稱為“造寸師縫”的那個男裁縫不在,我不知道在上海該怎麼活下去。他眼睛有點不好了,幾乎是盯了我一眼,並不是很客氣。他是浦東人,個頭不高,脖子上永遠搭著皮尺,手藝精湛,價格還公道。他把手裏扣子盤好,才放下活過來照應我們,把蘇青那件做好了衣樣的黑呢子衣裳拿出來讓她穿上,因為是衣樣,所以縫得粗針大線。炎櫻後退幾步一看,搖頭:“不好看,像個殼子套在身上,黑顏色也太老氣。”蘇青看了看,剪掉線頭,說:“不錯,黑色是我挑的,我喜歡這簡單的樣子。”炎櫻又說:“線條簡潔於你是最相宜的,但是黑色太老氣橫秋,可是也沒辦法了,但是這大衣上翻的領子不能要。”我點頭:“唔,簡單最美,這邊的褶皺要取掉,方形的口袋也去掉,要裝個暗扣才好。”蘇青像個木偶任人擺布,對我們的高度信任慢慢流失,臉色也漸漸不自然起來。她用商量的口吻說:“我想,紐扣總是要的吧?大家都有,你要沒有,好像有點滑稽。”炎櫻睜著烏黑的眼睛:“為什麼要和大家一樣?自己的衣服,自己的,就是要和別人不一樣。”蘇青訕笑:“古板了這麼多年,一下子要,太特別,像愛玲那樣子,我也隻能欣賞,鼓足勇氣也穿不出去。”

你臉上有神的光

回到家和胡蘭成說蘇青做衣服的事,他抽著煙,笑眯眯地看著我,忽然說:“我是建議過她不要穿黑色的衣服,爛大街的顏色,穿在身上,像結了一層厚厚的殼。”我聽了心裏一驚,他和她說到了穿衣服這種很私密的事,甚至他還阻止過她。我不禁抬頭看了看他,然後滿腦子都是她、他們、他們倆、我們仨在一起的畫麵。然後就是那麼傻傻地愣著,一直到胡蘭成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從他眼裏,第一次看到一種輕藐,我心頭轟然一響,頭皮發麻。

我們很長時間不說一句話,就那麼默默地坐著,我的心頭一直在轟然回響。從他眼裏讀到輕藐,這太令我震驚。不,這是震動或者說震蕩。胡蘭成眼神早恢複了平常,我們自然而然地又說到了蘇青。聽著他在那裏遠山遠水、漫無天地地胡說,我止住了他的話頭。我說:“一個女人,在男人堆裏混飯吃,後麵跟著兩三個孩子要飯吃,容不得她柔軟,她家裏的每一根釘子都是她釘的。我也從來隻是自己掙多少花多少,不算職業女性嗎?”他撳滅了煙蒂,坐起身來看著我:“你們是兩種全然不同的狀態,反映在穿著上,自然也是截然不同的。”他的這個觀點我是十分不同意的,女人,尤其是自立的女人,更有千百種的借口來對自己好。自己花自己的錢,亦不用看別人的臉色,穿得鮮豔、華麗點也是理所應當。他一直湊到我麵前來,瞅著我含笑說:“我隻要替她說話,你就不高興了,吃醋了?”我搖頭,然後假裝嬉笑著推開他:“誰在乎?我也是一直在幫著她的。”他的臉上有些淡淡的失望。

窗外飄起小雨來,屋子裏暗黃的燈光更顯得靜謐、溫暖。

我鋪開紙打算寫作,不去招呼他。我們在內心對對方有點不好了,但是雙方都不說,卻也心知肚明。這種事是上不了台麵的,真正挑明了,反而無聊。他見我打算寫東西,就背著光亮坐在斜對麵的沙發椅上看書。他的麵頰顯得消瘦,眼窩裏略有些憔悴的陰影。弓形的嘴唇,邊上有棱。他的目光下視,嘴角總帶一絲微笑。偶爾,沉默久了他會側過頭來看我一眼,就這樣細細地看著我,目光像捧著一杯水,小心不潑出來。

“你臉上有神的光。”他突然有點稀罕地說。我羨慕他的本事,任何事,任何狀態下,他幾乎都可以打開僵局占據主動。我無奈,隻好抬起頭,笑著說:“那是皮膚的油。”他更有話說了:“原來你像我,滿麵的油光?”

那天晚上他臨走,我站起來送他出去。他撳滅了煙蒂,雙手按在我手臂上。我暗暗吃驚,不知道他要幹什麼。略略等待了片刻,他用請求的口吻說:“把眼鏡拿掉好不好?”我笑著摘下眼鏡,他突然就吻了上來,一陣強有力的痙攣順著他的胳膊流動到我身上。我沒站穩身體,有些後仰,猛然抓住他的手臂,大腦一片空白。隻感覺一個方方的軟軟的舌尖伸進到我的嘴裏,大概是說話太多了,幹燥粘黏,像水瓶口的軟木塞,又濕又硬,心中湧起一陣惡心,不由自主地退讓。他感覺到了我的反感,也就微笑著放下了手。卻不肯從我身上移開,滑過背部,攬住我的腰,一用力,把我摟到他麵前:“你比我看到的還要瘦。”我緋紅的臉微微側過來,低下去,避免和他鼻子相碰,羞澀得如同一位情竇初開的少女,我確實也是情竇初開的少女。他用火辣辣的眼神搜尋著我的目光,笑著說:“你似乎很有經驗。”我一笑,迎著他含情的目光,說:“這算是誇獎嗎?都是電影上看來的。”他抿嘴一笑:“這麼看來,你倒是真的很有經驗。”

我回到房間,久久回不過神來。看到茶幾上放著的煙灰缸裏,滿滿一缸的煙頭全都是他留下來的。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打開抽屜找了好幾遍,才找到一隻用過的舊信封,把那煙頭全倒進信封裏,然後將信封放進抽屜裏。第二天天剛亮,我還沒起床,他就來了,來上班似的。他輕手輕腳地坐在那裏看雜誌,我起床看到他坐在那裏,似乎昨天晚上他並沒有走,我把煙頭拿給他看。他看了不作聲,將雜誌上那張我的照片亮給我看。那是為了登蘇青雜誌特地照的,隻印了一張。看不見頭發,陰影裏露出一個臉,有油畫的質感。雜誌上的圖片太模糊了,我拿出那張照片,是蘇青退給我的,我在背後寫了一行字:

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裏。但她心裏是歡喜的,從塵埃裏開出花來。

寫完了字,我將照片送給他。

小姐作家

女作家座談會準時在《新中國報》社召開,那時候春天已經來了,那天的太陽非常溫暖,白玉蘭開出碩大雪白的花朵。

我知道女作家其實就是那些在報上經常碰麵的小姐作家,又值春天,又逢女作家聚會,可以想見,那些一向摩登時尚的小姐作家們,是如何挖空心思穿著打扮了。

我在接到通知的三天前就苦惱自己穿什麼衣裳出席這個隆重的社交聚會,在我來看,說什麼話並不重要,甚至可以一句也不說,保持女作家的神秘,這樣更能吸引人。但是衣裳絕對不能有一絲一毫的馬虎—那時候我正打算出版一本作品集,正在設計封麵,後來我穿的衣裳正是像作品集封麵那樣藍顏色的裙子,一件橙黃色調的上裝,頭發在鬢角上卷一圈,其他便長長地披下來。戴著淡黃色的玳瑁邊的眼鏡,搽著口紅,風度是沉靜而莊重。我選擇故意遲到,但是因為是眾人聚會,不能太遲到,我大概遲到了十分鍾,正是在眾人忍受許可的範圍。

會場就在《新中國報》社大門前,那幾株玉蘭花開得正好。

《新中國報》社是一幢華美的老房子,羅馬的樓廊上青藤垂掛。正是春天,古藤蔓上,綠葉和紅花都恰到好處,玉蘭花不時墜下一瓣,像下雪。台階上散落著十幾把藤椅,大家沐浴在初春的陽光中,吃著瓜子和花生,喝著綠茶,隨意談著文學與人生。我的出現一如我所意料的那樣,引起一陣隱隱的騷動。

大家都停止了交談,轉而竊竊私語。我不說話,隻是向不遠處的蘇青略略點頭,然後隨手拖了把椅子安然坐下。後來我才知道,這次女作家座談會引起很大反響,當時上海小有名氣的女作家都參加了,像汪麗玲、吳嬰之、藍業珍等等。報上經常吹捧的所謂四大才女張愛玲、蘇青、關露、潘柳黛等,自然也齊齊出席。看到我坐下,一位中年人站起來說:“向諸位小姐作家們介紹一下,剛剛入場的便是我們上海灘紅極一時的女作家張愛玲小姐,大家歡迎。”他帶頭鼓起掌來,下麵也零零落落地響起掌聲。我和蘇青都認識他,他叫譚正璧,寫過一本書《中國女性文學史》。不過他不是《新中國報》社的,卻是這次座談會的發起人。這時候我發現坐在我斜對麵的一位女作家正瞪了我一眼,和鄰座嘀嘀咕咕地說個沒完—我在雜誌上看過她的照片,她應該是潘柳黛。她似乎對我很看不慣,不時翻著眼睛,而且是故意讓我看到。

我換了個姿勢坐著,這時譚正璧主持的會議正式開始,他也沒站起來,隻是看著桃紅柳綠的小姐作家們,隨意而談:“最近鑒於小姐作家的作品在各刊物上發表得很多,我們覺得如果邀請幾位女作家來做一次聚談,對於文藝創作問題,聽取女作家諸位的一點意見,這是非常有意義的事。因此有這一次聚談會的舉行。從哪兒談起呢?萬事開頭難,還是從大家的第一篇作品來談吧。”

一開始大家都有點拘謹,譚正璧提示說:“說她人的也可以。”小姐作家們麵麵相覷,最後不知如何說到最當紅的女作家冰心,蘇青率先開了口:“說起冰心,我從前讀她的詩和文章,覺得很美麗。後來看到她的照相,原來是非常難看,又想到她在作品中時常賣弄她的女性美,所以後來就沒有興致再讀她的作品了,真是說來也可笑。”

蘇青一番快人快語把大家都逗笑了,大家樂不可支,氣氛一下子活躍起來。蘇青的話也說到我心裏,我立馬幫著她說:“如果必須把女人作者特別分作一檔來評論的話,那麼,把我同冰心、白薇她們來比較,我實在不能引以為榮,隻有和蘇青相提並論著是心甘情願的。”底下一下子鴉雀無聲,女作家們瞄了我一眼,互相咬耳朵。譚正璧正了正鼻梁上的眼鏡,說:“你讀蘇青比較多,那麼蘇青先生目前在讀哪一位女作家的作品?”蘇青說:“女作家的作品我從來不大看,我隻看張愛玲的文章。”譚正璧似乎吃了一驚,馬上說:“哦,你們互相欣賞啊?那請張愛玲小姐也發表意見。”看到他點到我的名,我慢騰騰地說:“我的毛病是思想太慢,等到聽好想說,會已經散了。”眾人一陣哄笑,譚正璧說:“從文章中看,張小姐是很敏感的。”我見再躲不過去,隻好慢騰騰地說:“古代的女作家我最喜歡李清照,李清照的優點早有定評,用不著我來分析介紹了。近代的最喜歡蘇青,蘇青之前,冰心的清婉往往流於做作,丁玲初期的作品是好的,後來略有點力不從心。踏實地把握住生活的情趣的,蘇青是第一個,她的特點是‘偉大的單純’。經過她那俊潔的表現方法,最普通的話成為最動人的,因為人類的共同性,她比誰都懂得。”

大家七嘴八舌各說了一通,會議結束後,女作家們等著車子來接出去吃飯。所有的小姐作家們都遠離了我和蘇青,她們站在遠遠的歐式走廊一角,朝著我和蘇青站立的方向指指點點。我和蘇青隻顧著說我們感興趣的話題,假裝沒有聽到,也假裝沒有看到。和蘇青在一起,這就夠了,我和蘇青根本不在乎這樣的孤立。

潘柳黛很麻煩

過了幾天,上次小姐作家座談會上遇到的潘柳黛給我打電話,說要來看我。說心裏話,我對潘柳黛很感冒,不太想見她。但是她做過記者,采訪是她的強項,強拉皮條倒是很有本事,有事沒事總是打電話,寫作什麼的倒不問,隻是問我今天穿什麼啦,吃什麼啦,盡扯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我煩得不得了,跑去告訴蘇青。蘇青說:“這種女人,腰既不柳,眉也不黛,胖得像籮筐,裝得倒是風情萬種的樣子,其實骨子裏俗得很。”接著蘇青拖著一大麻袋讀者給我的來信,說:“看到了嗎?都是寫給愛玲小姐的,我以後得靠你吃飯了,你現在就是我的財神爺,什麼時候有空你和胡蘭成一起過來,我做東!”

我不開心了:“為什麼要和他一起過來?然後你就一碗蛋炒飯打發?你的蛋炒飯都上小報頭條啦。”

幾天後,潘柳黛又騷擾蘇青,要拉著蘇青一道來。蘇青沒辦法,隻好打電話告訴我,再不陪她來愛丁頓公寓,怕是她要瘋掉。早晚總有一次,我答應了。那天我和老秦媽擠在廚房裏手忙腳亂地準備著,把一大清早去買來的點心紙盒子拆開來,小心翼翼地把點心擺在從國外帶來的白瓷盤上。這套咖啡瓷器是母親和姑姑輪流用手捧著,從倫敦一路捧回來的。母親後來說,供奉祖宗牌位也不過如此。母親在上海的時候隻用過一次,之後就一直讓它睡在黑絲絨的盒子裏。招待周瘦鵑先生用過一次,這次姑姑也是聽說要招待蘇青和潘柳黛才答應讓我取出來,一再叮囑要小心使用。我一再囑咐秦媽要輕拿輕放,說得多了,秦媽嘴上答應,臉上確實不大高興。我把紅茶包放進茶壺中,不再言語。開水壺響了,我伸手去揭壺蓋,被燙到。

“哎呀。張小姐啊,你不要站在這裏,一點作用也沒有,反而礙手礙腳。”秦媽這樣說,我有點黯然神傷,離開小廚房去了臥室,換上那件檸檬黃露臂晚禮服。這件衣裳已經試過幾十遍,非常適合我,當然也非常漂亮、華美。不知道什麼時候天空飄起了小雨,淅淅瀝瀝的,打電話到蘇青的辦公室,沒有人接聽,一定是在來的路上了。我掀開窗簾一角,外麵是灰色的雨天,擰開了茶幾上的燈,明黃的燈光一下子布滿茶幾上的小點心,像是一部即將上演的好戲,每塊餅幹、蛋糕都似一個小生命似的。

但是,到了約定的時間,潘柳黛和蘇青一直沒有出現。我非常生氣,一切的準備都毫無意義,我索然無味地坐著,看著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大概過了五分鍾,或者是十分鍾,門鈴響了,秦媽去開門。我突然對秦媽說:“秦媽,告訴她們,本小姐現在不會客。”秦媽愣了一下,然後點點頭。她在我的目光中打開門,滿臉歉意地說:“對不起,張小姐現在不會客。”然而站在前麵的潘柳黛一眼發現了盛裝而坐的我,說:“是不是有貴客要來喝茶呀?”蘇青也很難堪:“怪我,來之前應該給你個電話的,真是不巧,路上又遇封鎖,那我們下次再來吧。”

那次雖然報複了她們的遲到,而且後來我們談得也算不錯,但是一向對我嫉妒的潘柳黛過了半個月卻在報上寫了篇文章,她是看了胡蘭成的《論張愛玲》之後寫的。蘇青一大早打來電話說:“你不好好接待潘柳黛,遭報應了。”蘇青說著笑起來,我還沒起床,有點莫明其妙。蘇青說:“人家在報上寫文章罵你了,你自己找到報紙看看吧,滿大街都是,標題就叫《評胡蘭成論張愛玲》。”我一骨碌爬起來,以我從來沒有過的速度抹了把臉,然後下樓到街角轉彎處的報攤上,買了幾份報紙,一打開,就看到了潘柳黛文字:“因為她張愛玲是李鴻章的重外孫女,這關係就好像太平洋裏淹死一隻老母雞,上海人吃黃浦江的自來水,他自說自話是‘喝雞湯’的距離一樣,八竿子打不著一點親戚關係。如果以之證明身世,根本沒有什麼道理,但如果以之當生意眼,便不妨標榜一番。而且以上海人腦筋之靈,行見不久將來,‘貴族’二字,必可不脛而走,連餐館裏都不免會有貴族豆腐、貴族排骨麵之類出現。”

我一時氣得渾身發抖,家明明在北邊,我卻朝靜安寺那邊走,一直聽到靜安寺的鍾聲,才清醒過來。我把報紙隨手丟在地上,這樣的東西還是不要帶回家讓姑姑看到。我忽然想到美麗園去,因為是罵我們兩人,應當我和他一起來承受。站在路邊招手好半天,沒有一輛出租車經過。我相當失望,想回家添一件衣裳,一進門,就看到胡蘭成坐在沙發上。他說:“你早,你可真是早啊?”聽他這樣一說,我差點流下了眼淚。

無聊的一天

炎櫻來找我,她好像又吹氣似的變胖了一些。新燙了頭發,很老氣,卻亮給我看。我不看,眼也不抬地說:“還要我看嗎?我半裏路外就看到了,堆在脖子上像一擔柴。”她見我不誇她反而損她,有點失望:“我認為很好看哎,張愛,你再看一眼,就一眼,好歹是我的頭發。”我被她氣得笑起來,狠狠瞪了她一眼:“行了嗎?逼著我誇你,再找不到你這樣的人。”炎櫻說:“是的,找不到我這樣的人,也找不到你張愛這樣的人。”

我和她已經很久沒有見麵了,偶爾通電話,她的開頭語總是:“我又看到張愛的文章了—”她現在幫家裏打理生意,說是打理,其實就是十天半月地去店裏一次,換她弟弟回家吃飯或者吃她送去的飯,也不用做什麼別的,實則很輕鬆。她來看我,帶著我愛吃的核桃酥餅幹,我們興奮地吃著,她竟然吃得比我還多。到底是送給我的還是她自己買了來吃的?她倒是會做人,客氣話說得好聽,東西吃得也不少,我既領了她的情,東西也被她吃到肚子去了。我不會提醒她,隻是和她搶著吃。她說:“氣極了,說新出爐的隻要等幾分鍾,結果等了我二十分鍾。”一進門她就氣呼呼地扯著尖銳的喉嚨抱怨著,粉白脂紅的一張鵝蛋臉,我也沒有安慰的話語相勸,嬉笑著打開紙袋,嚐了一塊。幾分鍾之後,她好像忘記了不快,把我的衣櫃和書櫃都審視了一圈,一邊說,手還一邊比畫著和我聊起天來。我們臨時決定去看電影,和炎櫻在一起,總有突發性的臨時狀況,比如說到某件事情,挑逗起兩個人的興趣,不管身處何種境遇之下,都一定要去實踐。在香港戰火紛飛的時候,我們還滿大街地尋找冰淇淋,這種瘋狂的狀態隻有和她在一起才能發生。說去就去,我換上衣服,擠上電車,搖搖晃晃地向電影院進發。

那家電影院後麵是一片老式弄堂,高高挑出一個紅色霓虹燈招牌。我們看的是一部美國西部愛情片,拖遝的劇情總是讓我走神,空蕩蕩的心情隨著大熒幕上的光一明一暗。炎櫻個子矮,必須透過前排人的腦袋的空隙才能看見字幕,別人的腦袋左搖右晃,她也跟著左搖右晃,我有點不耐煩。“哦,請問你到底要靠哪一邊?”她向前排的人抗議道,前排的人轉過身來,凶惡的眼神,是個大扁臉女人,滿臉橫肉,最不討喜的那種。炎櫻也睜著眼睛回瞪過去,她是從來不會吃虧的。大扁臉女人嘀咕了一句又轉回去,炎櫻做著敲釘子的架勢假裝狠狠地在她後腦勺上敲了一下。

散場後我們又回到霞飛路上,黑夜的霞飛路,熱鬧的霓虹燈閃閃爍爍擠眉弄眼。擠在回家的電車上,每個人身上都散發著疲憊的氣息。我柔軟的身體隨空洞的大腦跟著電車一起左搖右晃。下了車腳步有點發飄,夜晚公寓的樓前亮起了一盞昏黃的燈,習慣性地進樓前要打開信箱看看有什麼。拔開小鎖,抽屜式的信箱裏躺著一張白色的字條,拿出一看,是他留下的,他今天來找過我。“張小姐回來啦。”管理員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和我打招呼。我禮貌地微笑,他好像等我問下去,卻又忍不住說:“今天那位先生來過。”我看著他不想再說什麼。

“今晚去哪了?”他又自顧接上話。“哦,和朋友去看電影了。”我上樓去了,可以看見昏黃幽暗的通道,手中的紙條攥成一個小團團,被死死攥在手心,延伸出一種刺痛感來,如同心中長出的一根刺。

晚上半躺在床上,久久無法入眠,想起今天一整天,始終處於一種無聊狀態。一個晚上也是很無聊,不想看書,也不想睡覺。不知道什麼時候了,有人敲門,是他,果然是他—他進來了,我又聞到酒氣,心裏卻有點莫明其妙的高興,希望他的到來能把我一整天的無聊衝掉。我給他倒了一杯茶,放在茶幾上,他卻坐到我床前來,專注地看著我:“我們永遠在一起,好不好?”這樣的話他好像說了好幾遍了,也許是我的錯覺。昏暗的燈光下,我看著他卻慢慢笑起來:“你又喝醉了。”“誰醉了?”他說著,拿起我的手翻過來,看著掌心上的紋路:“這樣無聊,看起手相來了。我們永遠在一起好嗎?”我說:“那你太太呢?”他沒有停頓,而是直接說:“我可以離婚。”我說:“那要多少錢?我現在也不想結婚,過幾年也許我會去找你,我喜歡千山萬水地去找一個男人,我對他有愛,然後,我們在昏暗的油燈下重逢。”他不說話,我也不說話,我說的其實是電影,這樣的事,也許隻有電影中才有。

三十九歲

有一天,和胡蘭成從美麗園回來,一路上他騎著他兒子的腳踏車,他總是喜歡騎他兒子那小小的腳踏車,他騎得很熟練。經過靜安寺,裏麵人來人往、香火很盛的樣子。站在大門外看了看,煙火很動人,我和他就走進去逛了逛,結果,我就看到一雙雙鳳繡花鞋。我有點驚豔,鞋子是粉紅色,每一隻鞋頭上繡著兩隻鳳凰,很好看,我愛不釋手。胡蘭成在一旁說:“你穿肯定很漂亮,和你很般配的,買下來吧?”我自然要買,但是我希望他勸我買下。他果然在一旁不停地勸,我很開心,買下這雙繡花鞋,一到家就穿在腳上,頗有些得意地說:“他要我買的。”姑姑在一旁看著,不說話。後來姑姑這樣說:“我算過的,他三十九歲。”我說:“你算過的?是我告訴你的。”姑姑怔怔地,說:“三十九歲,男人到了這個年歲,通常都會有些惰性了。”

我不知道姑姑是什麼意思,我也不知道胡蘭成是什麼意思,和他在一起的這一段時間,一直是糊糊塗塗的,也許我這個人一輩子就是在犯迷糊,特別和胡蘭成在一起,腦子時常有過短暫的黑暗,不知道身在何處。那天他帶我去看邵洵美,在斜橋那個大得無邊的房子裏,說著一些不著邊際的話。邵洵美突然對我說:“我們好像是親戚。”我說:“不是好像,而是應該,我們應該是親戚,我們家的親戚實在太多,我應付不過來,一向是這樣。”

邵洵美狐疑地看著我,然後請我們喝咖啡,和胡蘭成說著空而又玄的話。回來我們彎到他的家,那時候我就犯迷糊了,不知怎麼就坐到他的腿上。坐著也不是好好坐著,屁股可能扭來扭去的。結果,忽然就發現下麵有什麼東西在鞭打著我,那一刻我無法相信。因為好好的,那裏,會冒出什麼東西在鞭打著我?說出去誰會相信?我一時不明就裏,還在努力回味著,老虎的尾巴?包著絨布的警棍?後來似乎明白了什麼,但是我偷偷看過的兩本淫書上並沒有暗示我。而且,我應該馬上就該跳下來。可是,那樣是不是太過明顯?唯一能做的就是裝作視而不見。幸好,那地方不動彈了,軟軟地趴在那裏。我偏偏仍然在坐著,如果馬上跳下來,好像太過明顯。

離開美麗園時胡蘭成並沒有送我,而是在我手心塞了一張紙條。一路上我都沒看,電梯咕隆咕隆往上爬,我怔怔的一個人,可以看見那昏黃幽暗的光道。手心裏微微浸出汗跡來,紙條上的留言像是咒語般讓我周身不安,電梯亦像是沒有終點,最好永遠不要停下來。我知道再這樣下去,我會陷入不可控製的情感當中,我不想讓自己成為故事中的女主角,趁現在自己還有逃走的能力,我必須阻止他的靠近。到了家中,當即就到房間埋頭給他回了封信。我把信折好,心情不能平靜,又拿出來再看一次,確認過後鼓起勇氣把它塞進信封中。臨近三四點鍾的時候,睡意漸漸來襲,好像是隻閉上眼睛十來分鍾,就聽見姑姑起床去上班。我徹底了無睡意,心裏像被什麼東西牽扯住。門鈴聲這時候響起來,接連響了兩三聲。姑姑怎麼變得這樣健忘,我腦袋暈沉沉起床去開門,卻見胡蘭成站在門口,對我眯著眼笑。我立馬關上門,手極快地理了理亂草似的頭發,又重新打開門,臉上露出極難堪的微笑,喉嚨像是被人給掐住:“胡先生這樣早?有什麼要緊的事嗎?我還沒有起床呢?”他提起左邊的胳膊,帶著近乎戲謔的語氣:“我給你把牛奶和報紙順便也帶上來了。”

我領他進了客廳,自己去衛生間洗漱,出來把信拿給他看,帶著挑戰的神情。他在陽台拆開信,一目十行地看了看,然後回到房間遞給我,看不出有什麼表情。我梳洗打扮後吃了一塊蛋糕,然後埋頭寫文章。他也像是無話可說,拿了份報紙就坐在牆角沙發上。我偶爾抬頭瞄他一眼,他竟像看得入神,我們誰都不願意去先打破沉默。秦媽來了,她每天十點多鍾來打掃衛生,順便帶點菜過來。

不知道老秦媽和姑姑說了些什麼,當天晚上,姑姑心事重重地到我房間裏來,她很少到這裏來,用她的話說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我不知道該和姑姑說點什麼。姑姑手裏拿著張報紙,是小報,上麵登上了我和胡蘭成的花花草草。姑姑把報紙拍在我麵前,我掃了一眼,說:“我從來不看這些的。”姑姑說:“不看,並不代表它不在吧?”我不好說什麼,姑姑忽然說:“他三十九歲了。”我心裏想:三十九歲、四十九歲又怎樣?但我沒有說出口,我說不出口。

第二天,胡蘭成沒來。第三天,胡蘭成又沒來。一個禮拜過去了,胡蘭成沒來。又一個禮拜過去了,胡蘭成仍然沒有來。吃飯時姑姑忽然說:“胡先生好些天沒來了。”我說:“唔。”我朝窗外看去,馬路兩邊的梧桐樹抽出葉子,每一支像舉著嫩綠色的小碗。

在一起,好嗎

他突然又來找我了,也不解釋為什麼這麼多天不來,仿佛我應該心知肚明。但是這一次他有點失魂落魄。這表情折射在我的眼睛裏,我看著他,竟然說不出一句話來,腦袋一片空白,別人的情愫,別人的故事,我掌控得遊刃有餘。可是臨了到自己身上,我就詞窮了,茫然、無知,手足無措。他其實明白我為什麼而苦惱,他隻是不願意去直麵那一部分。這樣,就變成是我的責任了。半晌,他說:“我又要去南京了,以後你該清靜了,我也不能像現在這樣任性,想你就來找你,要說有個理由沒有?還真沒有,就隻是單純地想來看看你。”“是和你太太一起去嗎?”話說出口我就後悔了,不應該提到他太太的,怕他誤會這是我心中的一個結,其實也沒有什麼,他知道我不在乎的。他略微頓了一頓,說:“我們怕是要離婚了。”

我竭力使自己保持平靜,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哦?是為了什麼?”“還要問?”我沒有作聲,明晃晃的陽光透過陽台的玻璃門折射進來,不夠含蓄,周圍的空氣飛絮般迷蒙。他靠近我,拿起我的手,緊緊握牢,笑吟吟的一雙眼睛看著我,說:“我們永遠在一起,好嗎?”這句話他不知說過多少遍了。

“我現在不想結婚,過幾年或許我會去找你。”我說得很含蓄,也很假。也許戰後,他逃亡到邊遠小城的時候,我會渡水越山地找過去,也不一定。他微笑著沒作聲,心裏一定也認為我是在說玩笑話。他講起了在看守所時期,為了看我新寫的東西,托看守替他買雜誌:“當時就想出去了一定要來找你,你這名字脂粉氣很重,也不像是筆名,我想著也有可能是男人的化名。如果是男人,我也要來找你,所有能發生的關係都要發生。”他一邊說著一邊微笑望著我。他的正麵比較寬,笑起來更有點女人氣,而且是市井的女人的壞心眼的笑。

坐了很長時間,他走了。我把這件事告訴了姑姑,這麼個情感負重,實在需要有個交代。姑姑聽了笑道:“這算是求婚嗎?我一直都好奇人家求婚會怎麼說。”我說:“他還說了要離婚的。”姑姑說:“你要想清楚,現在離婚是便當,但你是知道的,在婚姻上你們倆還是情形不同。再說,男人的話你也不必當真的。”我說:“我知道的。”

胡蘭成真的沒有再來過,一兩個星期之後,姑姑忽然說:“他又有好幾天沒有來了。”我笑著說:“你怎麼比我還急?”姑姑在一旁沒出聲,後來我細看,原來她在笑。我這句話太毒了點,也太沒頭沒腦了。姑姑捂著肚子笑得沒有一點聲音。後來她讓我幫她剪頭發,我們常常在家互相幫忙剪頭發。

但是一直剪肯定不行,在頭發燙過又長得比較長後,自己在家這麼修剪一次,或兩次。頂多兩次,然後要去美發店再燙,否則一直自己弄,會將發型弄得奇醜無比。這是姑姑的看法,也是我的看法。我們常常在家是這樣,將一張大報紙中間剪個洞,套在脖子上,然後就左看看,右看看,哪兒長了,就剪哪兒。當然得在大玻璃鏡前,當然我們兩人要互相商量,常常我們的審美觀驚人的一致,而不管我剪或她剪,一般都是恰到好處,因為我們都是看準了才下手。剪過後洗頭發,再吹一吹,姑姑坐在鏡子前說:“蠻好的,看來,我們可以開個美發店。”我說:“你開吧,我是沒有興趣,我這輩子,除了發揮我的天才外,別無目標。”姑姑翻了我一眼:“哼,天才?跟著天才討飯吃。”

胡蘭成一直沒有來,春寒,冷得有些濕膩。走在路上,我的心情卻十分輕鬆,感覺一件事情就這樣圓滿結束了,真好。

雖然,也有些惆悵,我對他也並不是完全沒有好感。我真的以為我和他之間不會再有交集了,我在想象中太了解他們這些當小官的。就在我斷了念頭時,他又來了。那天早晨開門看到他,我露出了詫異的微笑。他以一貫的笑吟吟的神情說:“直覺讓我再來一次。”他帶來了幾本日本版畫冊,坐在沙發上和我一起看,突然他說:“我想如果你真是愚蠢的話,那也是不行的。”他停了停,又自顧笑道:“我總是忍不住對別人講起你,那天拿著你的相片問別人,你覺得這位小姐美不美?人家說,風度很好。我就生氣,你在我心中超過了任何一個人,我認為沒人比得上你。”最後一句話讓我臉紅,頭低下去。還好,我可以假裝欣賞畫冊掩飾一下,想起了舊小說裏那句濫調:“怎麼也抬不起頭來,有千斤重。”也是真的抬不起頭,是真的還是在演戲?他溫熱的唇貼上來,柔軟、濕潤,來不及反應。我瘦削的手腕悄然溜上他的肩膀,圍在他的頸項上。我想我就是這麼賤,這麼不聽自己的話。

雜亂的房間

不記得那晚我們打哪裏回來的,兩個人照例擠坐在人力車上。上海的人力車很小,我們倆人都不算胖,但是隻要篷架放下來,兩個人坐在裏麵就擠得不成樣子。我照例坐到他大腿上去,這樣坐起來反而寬敞些。他用手半托著我的屁股,然後一路坐到愛丁頓公寓。車子停在靜安寺路口,午夜,沒有一個人,看得見電車軌道晶晶的光,像兩條鱔魚。隱隱地還可以聽到百樂門歌女的歌聲,又是那種尖細的嗓音。兩個人都有著短暫時刻不想說話,過了不一會兒,胡蘭成忽然說:“這麼晚了,電梯都停了,再叫姑姑開門,整個樓都曉得是你回來了,吵得大家都睡不好。”我轉過身子看著他,他坦然地說:“不如到我那裏將就一晚,也就是黃包車往前走幾步路。”他說得在理,我沒有拒絕的理由。我沒有說話,他替我向車夫打了招呼,我們向前,重新上路。

那是秋天的晚上,有點冷,但是冷得真是舒服。我們的到來顯然把青芸嚇得不輕,但隻是一眨眼工夫,她就鎮定下來,然後手腳麻利地安排我的住宿。我想,她真是一個能幹的姑娘,是跟著她的六叔把自己鍛煉出來了。她抱來了大被子,經過我身邊時,有輕微的黴味,任何擱置了一段時間的被子都會是這樣的,我並不在意,把被子睡暖了就好了,這是我的經驗。青芸不和我說話,更不會多問,我不覺得難堪。胡蘭成心領神會,輕手輕腳把我引到三樓一個雜亂的房間,就是青芸一直在安排的那個房間。這個房間顯然久不住人,有股子清涼的黴味。空空的床上就是棕棚,邊上放著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青芸抱來的被子就鋪在那裏。胡蘭成出去了,我一個人坐在那裏。然後我就聽到貓一樣的腳步聲,這聲音讓我有某種不祥之感,我本能地站起來走到窗前。窗外也看不到什麼,甚至上海的高樓也看不到。這時候腳步在門前停住了,我看到一個女人,一個陌生的女人,個子很高,她探頭探腦地朝房間裏看了一眼。她顯然沒有看到我,又看了一眼,我們目光一碰,她似乎嚇了一跳,然後匆匆走掉。我猜測她是胡蘭成那個發神經病的老婆,十有八九應該是她。我不知道如何麵對她,心裏七上八下的,甚至有點毛骨悚然。就在這時候,胡蘭成回來了,手裏多了一個彩花熱水瓶和一隻腳盆。他放下手裏的東西,拉著我坐在床沿上。燈光昏暗,我們一時也無話可說。我那天穿的是一件孔雀藍喇叭袖的單衫,手腕露出一大截,看上去顯得很瘦。

胡蘭成隻是用手撫摸著,並不說話。我莫明其妙地狡辯說:“平常我其實不是這麼瘦的。”他略略一怔,然後低啞地說:“那是為了我嗎?”我立馬麵紅耳赤,他在一旁認真地看著我,仿佛不認識。昏暗的燈光下,我也好像不認識他,我們從來不曾在這麼昏暗的燈光下約會過。我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我們好像在演戲。他注視了一會兒,然後將大手擱在我肩上,開始吻我。兩隻孔雀藍袍袖軟軟地被他提溜到肩膀上,圍在頸項上。他吻著,手隔著軟軟滑滑的衣裳撫摸我的身體。一會兒,我的身體也軟了。他迅速地撤去床邊零碎物品,一眨眼工夫就上了床。不記得我是如何上床的,我在被窩裏安頓好身體時,他已經進來了。

我的手腳像僵硬了一般,他緊緊貼過來,眼裏含著興奮的光芒。那樣的光芒在胡蘭成眼裏時常可以見得到,並不能讓我震動。讓我震動的是他輕藐的眼光,偶然,我會從他眼裏看到輕藐的眼光,我的心裏會轟然作響,像一團火在燒。不記得他是如何擺布我的,隻記得一開始有點粗糙,有點強硬,幾乎把我弄痛了。然後他就像魚擺尾在裏麵漾了一下,這一點我記得特別清楚,是魚擺尾。我是沒有見過魚擺尾的,但是我想象就是那種樣子。他連續擺了幾下,然後忽然掉過頭去,被窩裏灌進來好大的風,熱氣蕩然無存。這時候他已經爬到我的腳頭上去了。他的頭發拂在我的大腿上,毛毿毿的不知道什麼野獸的頭,獸在幽暗的岩洞裏的一線黃泉就飲,汩汩地用舌頭卷起來。我是洞口倒掛著的蝙蝠,深山中藏匿的遺民,被侵犯了,被發現了,無助,無告的,有動物在小口小口地啜飲著—我戀愛了

我這才發現我戀愛了,這一次是真的戀愛了。以前和胡蘭成在一起,那不是,那不是戀愛的感覺。這一個晚上我才找到愛的感覺,也許外人看來是我的錯覺,但是這又有什麼關係,這是我的戀愛,與你們任何人都無關。我準備和胡蘭成結婚,和姑姑說,姑姑一向的態度是自己的事自己拿主意。她不說同意,更不說不同意,反正你自己拿主意就是。我給炎櫻打電話,和她說:“我戀愛了。”我頓了頓不說話,聽她反應。炎櫻在電話那頭大聲尖叫,下午就趕到我這裏,一見麵就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張愛,我可是一放下電話就過來了,要好好慶祝的。是誰?電話裏就是不肯說?”“還有誰啊?你真是明知故問,你曉得的。”我小心翼翼地說。之前和炎櫻提起過他,用很厲害的口氣。“是結過婚的天天來騷擾你的那位?”

她問,我點點頭。“他會離婚的!”我故作輕鬆地補了一句,把她拉到沙發上坐下,不給她機會發作。炎櫻依舊微笑,不過是那種有點詫異、恐懼的笑容。後來越聽我說越是氣憤:“張愛,你一點女性的手腕也沒有,太便宜了他了,第一個突破你防線的人,我直覺他不是真愛。”隨即她又笑道:“要是我是男人多好,我會給你省了多少事啊!”我正喝著茶,聽到炎櫻這句話差點把茶噴出來,我看他一眼,卻是相當認真的表情。

下午茶的時間無處可去,當紅的電影都看了個遍,無事可做也是樁苦差事,反正不想寫字。突然想起來,有位畫家曾經把住址寫給我,要我隨時可以去看畫,我問炎櫻:“你有沒有興趣?”她點點頭,我們便一同去看畫。那位畫家倒是住得不遠,弄堂口兩層小樓,從廚房後門進去,寬大陰暗的客室裏,有十幾幅沒配畫框的油畫掛在牆上。畫家領著我們走了一圈,唯唯諾諾很是拘謹。也不過三十幾歲的人,穿了一件泛色的墨綠西裝,滿臉胡碴,頭發油膩邋遢。不過畫風倒是很唯美,但是你隻能看畫,不能看人。

誰也沒有想到,就是這個時候,胡蘭成突然走進來,他和畫家很熟,卻沒想到我們剛巧也在這裏。大家點頭致意,房間裏光線昏暗,他滿臉笑容,卻帶著窘意。炎櫻知道麵前就是那位胡先生,卻一直在說,說個不停。我們說的是英文,他們不懂英文,為了避免尷尬,我隻好奮力做翻譯。我們把畫家畫作看了個遍,又巡視了兩圈,方才離開。胡蘭成送我們出來,過道的小穿堂有一桌麻將,沒來得及細看,仿佛都是些太太小姐們。

第二天胡蘭成過來告訴我,昨天她太太正在那裏打麻將:“偏偏你那位朋友話又多,嗓門又大,嘰裏呱啦說個沒完。”

他笑著說,他這麼一說我是想起來有一個女人,滿臉怒容地從我身邊走過,年紀很小,個子很高。“我上次出獄後,更愛她了,她倒是對我冷淡起來,總是和我鬧,一來就鬧。”他笑道:“要是換了別人,給她這麼一鬧隻有更親密,我們還是一樣。”我冷靜下來一想,似乎不記得他有這麼一位太太,他也從來不曾和我說過。我隻記得他有一個過世的發妻,還有一個好發神經病的老婆,他什麼時候又冒出這麼一位太太呢?我遲疑了一下,說:“她知道我嗎?”“我和她說過你的,現在是一提起她就哭,要她出去是不行的。”我垂下頭去,有發自內心的鄙夷,像是對他也像是對我自己說:“不過是法律上的程序,沒什麼難的,這個你最好不要對我說。”他愣了一下,隨即走開。

一連許多天心裏好像擱著個東西,像石頭又像棉花,說不清什麼滋味。連姑姑都看出來了,她很聰明,隻是偶爾會到我房間坐坐,半帶嘲笑半帶同情地說:“這個婚結不成了吧?”

我拉下臉說:“反正我也是不想結婚的。”姑姑說:“嘴還是蠻強的啊!你早晚還是要結婚,否則人多嘴雜又要說我,是我把你帶得也不結婚了。”我抬頭坦然地看著她:“真的,我一點也不騙你,我就是小時候小說看多了,想聽一聽人家如何向我求婚。”姑姑說:“那他求了嗎?”我搖搖頭,姑姑在一旁吃吃地笑起來,笑了半天,還在笑。我白了她一眼:“有什麼可笑的啊?”姑姑抬起頭來說:“我不是笑你,我是笑我自己。有一次,緒哥哥忽然問我:‘你為什麼不結婚?’我聽錯了,我把他的話聽成:‘你為什麼不和我結婚?’我當時這樣回他:‘你也沒有向我求婚啊?’然後我還用英語對白,仿佛是好萊塢電影裏的俏皮話,自己還相當得意,反而緒哥哥在邊上急的:‘不是,我是說,你為什麼不結婚?’”

我在一旁聽出一身汗來,姑姑這才說完了,我說:“當時多窘啊?”姑姑說:“那可不,想結婚想瘋了,怎麼把人家話聽成那樣,可不就是想結婚想瘋了。”姑姑說著仍然想笑:“現在完全不了,就是一陣子,像一陣風,過去就過去了。”

劈頭一記悶棍

我的才高八鬥的小說在上海灘哄傳,我與胡蘭成的傾城之戀也幾乎家喻戶曉,而我為人又這麼張狂、招搖,招人嫉恨是正常的事。沒過多久,我就像被人劈頭蓋臉地打了一記悶棍,把我打蒙了,也讓我跳起來,給予狠狠回擊。

那時候我剛剛走紅,那時候上海的作家出走的出走,停筆的停筆,給我和蘇青這樣的作家留下一個空檔,才讓我們一枝獨秀地從高牆夾縫中冒出頭來,開出花來。其實往前或靠後,任何一個時期都不足以讓我們這樣的作家紅透半邊天,甚至不肯給我們機會。機會是命中注定的事,命就是這樣讓人奈何不得。有很多我不知背景的作家、雜誌主辦人托人找到我,勸我不要隨便在小報小刊上發表小說。我的小說寫出來可以交給他們,他們出稿費給我,將我的作品暫時保存下來,留在來日再發表。這個我無論如何不能接受,我的主張一向是“成名要趁早,否則快樂也不那麼快樂了”。我怎麼可能將小說寫出來不發表,還交給他人保存,這是不可能的事。我的寫作僅僅是寫作,是為我自己高興,也是為了錢,與政治派別無關,我根本也不想蹚那些渾水。他們拉我我不予理睬,後來,就莫明其妙得罪了人。

當時《萬象》是上海眾多文學雜誌中比較重要的一本,那段時間我期期都可能收到,因為我正在上麵連載著一部長篇小說《連環套》。那日回家,信箱裏就插著這本雜誌。雜誌太大了些,插不進去,有一半露在外麵。我抽出來當場拆開,一眼就看到了署名迅雨的文章《論張愛玲的小說》。

不知道迅雨是誰,肯定是筆名,但是卻是個陌生的筆名。

他的筆像槍炮,打得我暈頭轉向,這是我到目前為止所受到的最嚴厲的批評。盡管他在開頭假模假樣地表揚了我一番,但是我覺得這點表揚不能掩蓋作者對我的鄙視,特別是最後幾句,幾乎把我氣瘋了:“一位旅華數十年的外僑和我閑談時說起:‘奇跡在中國不算稀奇,可是都沒有好下場。’但願這兩句永遠扯不到張愛玲女士身上。”這樣的話語太惡毒了,這不是明明白白地告訴讀者:我這樣下去,絕對沒有好下場嗎?我靠在陽台上讀完了這本雜誌,一時怒火中燒,當即決定出版一本書來回擊他,書名一定要叫《傳奇》。我就是一個傳奇,我的一生,就是要成就一部傳奇。

不清楚這個迅雨是誰,也不打算了解。上海灘再大也就這麼大,要想了解此為何人總是不太困難。但是即便了解了又有什麼意思?這肯定是《萬象》雜誌有意為之。如此長達一萬二千字的篇幅,不是隨隨便便可以寫出的,說不定是他們組織的。我越想越氣,當即決定中止《連環套》的連載,這樣做對《萬象》來說肯定是個打擊,但是我不管了。我給一家書店老板秋翁打電話,決定《傳奇》這本書由他們出版,這讓秋翁喜出望外。

成名後許多雜誌社報社都想出版我的第一本書,但我一直沒鬆口,以為時機還不成熟。迅雨的文章讓我認定,眼下正是最好的時機。不知道我出書的消息傳得這樣快,當天晚上柯靈就打來電話,他說:“聽說你想在中央書店出書?”我認可了這個消息。他急了,說:“秋翁他們的書都是一折八扣,紙質粗劣,靠低價取勝。如果是我,我肯定不作如此選擇。以張小姐你的名氣,靜候時機,不要急於求成。”我說:“我是想等,但是迅雨的文章讓我等不及了,我想趁熱打鐵。”柯靈馬上給我寄來了秋翁書店的出版目錄,確實都是不值一提的通俗小說,還有少量的古籍。我猶豫了幾天,最後選擇了《雜誌》出版社。

得知我要在《雜誌》出書,同時又中斷《連環套》的連載,《萬象》雜誌火了,說我的《連環套》隻登了六期,每期一千元,而我卻預支了七千元,要我退回他們一千塊。世上竟有如此無恥之人,本來在即將刊登時,他們先預付了我兩個月稿費兩千塊。我說:“寅年吃卯年糧,這樣不好,還是一月一月結清吧。”他們就給我一千塊,不知道為何賬目上卻沒改,仍是記兩千。我這裏正和他們說明,他們卻在《海報》上公布了賬目,並發表《一千元的灰鈿》,坐實了這件事。我幾乎氣瘋了,卻口說無憑。最後我選擇不予理睬,任你鬧得山崩地裂,我隻是橫豎不理,當做沒看見。這時候我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離開上海,哪怕是三五天的暫離也好。

雨雨雨

整個初夏季節一直下著雨,我想去南京一趟,但是雨水一直很大,胡蘭成來信讓我等雨季過了,他說南京在發大水,全城都淹了。他希望等雨季過了,讓胡金人陪我去南京山裏走走,再畫上畫。下雨,所有這些他認為最浪漫的事自然做不成。我有點鬱悶,就在房間裏寫作。那天雨下得特別大,我並未察覺。外麵的世界風聲呼嘯,雨點爆豆般地敲打著陽台上的玻璃門,鐵門下水很快濕了一地。我起身關窗戶,放眼望去,是瀟瀟的夜,映著淡淡的燈光,被蒼白的雨水畫上了一道道痕跡。

姑姑下班回來,看著窗戶周邊滿是雨水,憤憤不平地說:“你可真是懶到家了啊,一點事也不做,還當自己是小姐呢。”我自知理虧,嬉笑著說:“寫進去了,都寫到我小說中了,意識到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對不起啊,姑姑。”姑姑斜睨了我一眼,放下手提包,開始動手收拾,我也上前去幫忙。姑姑一邊麻利地擦淨地上的汙水,一邊從鼻子裏哼氣說:“哼,這日子,白天累死累活掙不到幾個錢,晚上回家還要給你當保姆。”我說:“好了,好了,下次我注意就是了。”姑姑將拖把上的汙水擠進腳盆裏,在額頭上擦了一把汗水,說:“和你住,真是一點便宜也討不了。”我一愣,望著她說:“姑姑這樣說,那我又討到什麼便宜了?夥食、房租現在可是對半,損壞了東西也是我賠償的。”姑姑說:“我可沒拉你求你搬過來和我一起住,是你厚著臉皮來擠我,受不了這些就找個人嫁了吧。”我把汙水倒進抽水馬桶,回來說:“我也這麼想的呢,所以要和胡先生結婚了,現在,我要反過來向他求婚了,過幾天我就去南京。反正在哪都是受氣,不如受自己丈夫的氣。”

姑姑猛然抬起頭,停止了手中的活,像是不相信,探著脖子問我:“什麼?你再說一遍?”我卻不想說了,這回,我是真的生姑姑氣了。她急性子,一點忍耐不了:“什麼啊?

這會怎麼不說了啊?”我說:“我要向胡蘭成求婚,我要和他結婚了!”她臉一沉,像一片烏雲移過去,然後埋頭幹活:“他不會娶你的,我猜得到,他不可能娶你,你別做夢了。”

我氣壞了:“嫁他我一直還在猶豫呢,還做夢?你當我是什麼人了?”姑姑把抹布往盆子裏一扔:“別嘴巴強了,你想好了,和他結婚?他外麵女人很多啊!這種當了小官的男人我見多了。”我嘴巴朝窗口一努:“喏,我知道啊,從前有一個,就在百樂門裏跳舞,後來離了,我還見過呢。”姑姑白了我一眼,說:“你現在是豬油蒙住了心,說什麼啊你也不會聽進去,你親眼得見才好。”姑姑罵我“豬油蒙了心”,我忍不住笑起來,笑得渾身亂顫,我說:“我倒是希望全上海的女人都來愛他,真的,一點不騙你,我希望所有的姑娘都來愛他,他是好東西,理所當然要大家來分享。我一人獨享,不道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