擬古式(3 / 3)

姑姑不相信我的話,然後把家裏收拾幹淨了,才喘口氣說:“你自己想好了,你娘老子不在身邊,我也說不過你,幹脆啊,我就不說了,不支持也不反對。但願你不是做夢—你呢,也別指望我去喝喜酒。”說著她站起來,也不去收拾衛生間那一堆盆啊桶,轉身進了房間,重重關上了門。

微黃的燈光,雨水肆虐地拍打著玻璃門,我呆呆地注視著姑姑轉身的背影,心沉到了穀底。

那些天我沒有出門,外麵一直下雨,雨雨雨,好像一直落到人心上來了,把人心都下黴了。我很不舒服,被窩裏潮乎乎的,更不舒服。那天早上剛剛起床,正在梳頭發,胡蘭成來了,他要去南京。他這一階段得罪了他太太,正有點發愁。我梳洗完畢坐在一旁看他,他好像在表演,一點不能引起我的同情。他撳滅了煙蒂,特地拿在手裏看看,大概是顯意我收集。

我完全不在意,他忽然說:“我瘦了,你卻一點不在意。”我說:“是為了我嗎?”我明顯是在嘲笑他。他忽然說:“我其實是在意她的,她嫁我時才十五歲,我們是在一起幾個月之後,互相有了感情,才有了肉體關係。”我不說話,用膝蓋夾著手。他又說:“後來坐牢出來,就更愛她了,因為是她救了我一命。可是,可是—她倒是時時拿捏我,像是要跟我談條件,我很不高興。”我說:“我一直不知道她,也不在意她,聽你這樣一說,倒是想見見她。”胡蘭成說:“你不是見過她了嗎?”我說:“那不算,而且我也沒有注意看她—她叫什麼?”

胡蘭成低低地說:“小白雲。”

去金陵

雨稍稍停了停,我決定到南京去。我其實更喜歡稱南京為金陵,“煙水蒼茫的玄武湖,清涼山上荒涼殘破的石階,萵苣圓子和素燒鵝,木訥被動的南京人—”我喜歡我筆下這樣描寫的金陵。隻要一提到金陵,連帶著就想到我的家族,他們的故事其實全發生在金陵而不是南京。

我給胡蘭成寫了封信通知他,趁著沒有收到他的回信,也來不及後悔,我就匆匆坐火車來到金陵。我特地揀了件民初棗紅的大圍巾縫成的大背心,下擺垂著原有的絨絨排穗,觸目得很,也出格得很。但是我不管,我就是要這樣穿,我不想做格子裏規規矩矩的女人。當然,顧及他的朋友,比如那個畫家胡金人,我又揀了幾件頂時髦的現代女子衣裳。胡蘭成見到我突然來,很不開心,大概對我“事後諸葛亮”這一套做法很反感。起初我們有點別扭,不太說話,但是後來去看了我們家祖傳的小姐樓,又去看了三條巷的李鴻章寺,他才慢慢好轉起來。其實這些地方他背著我早就已經來過,他陪著我看,先是有點三心二意,後來就如數家珍。這讓我有點安慰,因為,這畢竟是我的家。盡管我對它沒有半點好感,可是它們一直躺在我的血液裏,等我死時再死一次,這是賴不掉的,人們提來提去的,就是這一切,不管是李鴻章還是張佩綸,就一直存在著,不管我承認不承認。

胡蘭成最後才帶我去了石婆婆巷,那真是一個幽靜所在,是一處歐式風格的房子,我一眼就喜歡上了。而且,說心裏話,我一走進去就開心起來。那麼大的一片草地,青青的草地,四周全是鳳仙花,開得好漂亮的鳳仙花,連我也是少見的。草地中央橫著一個球網,我和胡蘭成先是坐著喝茶。我看著茶幾上的點心,碰都不想碰。我對他說:“南京不是有萵筍圓子嗎?我從前的傭人隻會帶南京的萵筍圓子和素燒鵝給我吃。”胡蘭成好像不在意這些,嘴裏應承著,卻在看新到的雜誌。我說:“那些萵筍圓子做得非常精致,把萵筍醃好了,長長的一段,盤成一隻暗綠色的餅子,上麵塞一朵紅紅的幹玫瑰花。如果吃粥,就著這種醃菜,更是合適。”胡蘭成總算把那篇吸引他的文章讀完,然後他對傭人老炸說:“能不能給張小姐弄些萵筍圓子?張小姐想吃萵筍圓子。另外,把我的網球拍子拿出來,我要好好陪著張小姐打一場網球。”原來他可以一心二用,一邊看雜誌,一邊聽著我說話。

他放下雜誌,我和他就打起網球,我才發現打網球是一項很開心的活動,我從來不曾這麼開心過。那天太陽很好,我也認為我來金陵來對了。胡蘭成脫掉外衣,我也脫掉外衣,我們跑來跑去打得熱火朝天。看得出他也是很開心,大呼小叫的,他從來不曾如此放得開。不一會兒我打得渾身大汗淋漓。我們到一旁藤椅子上坐著喝茶,老炸把萵筍圓子也弄來。老炸可真有本事,也許南京的萵筍圓子很容易找到。胡蘭成看到,說:“喃,你的萵筍圓子,一大盤你包了,不然對不起老炸。”我朝老炸看了一眼,老炸在遠遠的地方幫著我們撿網球,羞愧地看了我一眼,好像這個不算什麼,也許本來不算什麼。我們喝了一會兒茶,繼續打。我剛剛把網球拿到手上,就看到了小白雲,她帶著白藤箱和衣裳,正從黃包車上下來,一眼就看到正在打網球的我和胡蘭成。而那一刻,瞎子也能看得出,我是多麼開心。

小白雲一言不發地進入房間,老炸搶上前幫她拿箱子,她似乎掙紮了幾下,然後將箱子交給老炸。而我,也覺得不能再在這裏住下去。我放下網球拍,胡蘭成還在裝作無所謂的樣子:“要不,我陪你去雞鳴寺抽簽,那裏簽老靈的。”我不想說話,而這時家裏又來了幾個人,好像是他的侄兒和同學,我決定住到旅館裏去。

胡蘭成一連好幾天不到旅館裏來,派老炸來了一次,老炸連門都沒進,就站在外麵哆哆嗦嗦地問我有沒有事。我當然沒什麼事,一個人待在旅館裏能有什麼事?我閑得發慌,把前幾天跑過的地方又跑了一遍,全都是碎磚爛瓦,老宅、空堂,故人離去,浮華煙散,看得我十分傷心。有一天坐黃包車經過陶風樓,然後想到這裏是有名的古籍圖書館,決定下來看看,也好為將來的寫作收集資料。

我在陶風樓一直待了三天,我喜歡陶風樓,有一種宮殿式的敞開與莊嚴。那些高大的紫紅色的廊柱也和宮殿裏的一樣,從那些空無一人的廊柱間穿過,我認定做學問是十分美好的一件事,我願意長住在這裏,或者長住在煙水蒼茫的金陵城。在上海灘,我是找不到這種文氣。後來,就在陶風樓,我認識了方靜之。我想,也隻有在金陵,才可以認識方靜之這樣的人。我想認識的胡金人一直不露麵,我不想認識的方靜之卻不請自來,這應該就是緣分。不用說,金陵就是一個和我有緣分的城市。

雞鳴寺抽簽

方靜之這個人又老又窮,雖然他是名人方苞的後裔,但是現在他一文不名。其實專門說這個人沒什麼好說的,但是這個人一直到晚年我還記得他,可能就是因為文化人的窮吧。窮是文化人貼牌標簽,我一直努力想擺脫窮命,但是從胡蘭成到賴雅,都沒有幫助我做到,我自然也隻好認命,所有的一切全都是命中注定。

我到陶風樓是尋找《石頭記》,我對《紅樓夢》是入了迷的,據說隻有陶風樓收集了全套《石頭記》。這個圖書館的好就是不管你有錢沒錢,到這裏來盡可以隨便看,帶回家看也可以。我讀的各種版本《石頭記》不在少數,但是金陵書莊刊印的一套《石頭記》中,有幾種眉批和注釋是我從未讀過的。

我提出借閱三天,館裏同意了。我說過的,《紅樓夢》各種版本我讀得爛熟。就是這天我送還《石頭記》時,穿長袍的瘦弱男子方靜之主動上前搭話。是他主動搭話,他可能看得出我與眾不同。是的,我走到哪裏都太不一般。這個一點辦法都沒有,要我太一般我做不到。但是方靜之的談吐還是令我一震,他不僅說出此書的版本特點、出版年代和三個注釋者的真名及身份,還評說了此版本與《紅樓夢》幾種版本的優劣。方苞後裔也是他主動告訴我的,他說他讀過中央大學,抗戰前當過南京市政府糧食局職員,這時正失業在家。那天他吸著劣質煙,大段背誦了他欣賞的《紅樓夢》中的幾段章節,抑揚頓挫,字字準確清晰,令一向恃才自負的我連連點頭。我又為他的窮困落魄而心生同情,分手時,我取出一些錢,說是給他的孩子買點吃食,他卻不肯收下。我知道他的清高是入了骨的,沒有辦法,隻好聽任自然。

晚上胡蘭成沒來,我可以想見那小白雲正在家中母老虎發怒吧?不管它,我在南京還剩下一件事沒做,就是去雞鳴寺燒香。姑姑和表姨、舅媽她們都說雞鳴寺燒香好靈的,這一次專程來南京,不燒炷高香似乎對不起人,這成為明天的主要任務。當天晚上我卻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吃著雲片糕,吃著吃著,薄薄的糕點變成一張紙,除了澀,還感到一種悵惘。我一直喜歡吃一些奇怪的東西,比如牛奶的泡沫,喝牛奶的時候,總是設法把碗邊的泡味吃掉。但是再奇怪總不能想到去吃紙吧?其實我的胃口和老太太差不多的,看《紅樓夢》,賈母問薛寶釵愛吃何物?寶釵知道老年人喜愛熱鬧戲文,愛食甜爛之物,便揀賈母喜歡的說了。而我確實和老年人一樣愛吃甜的爛的。一切脆薄爽口的,如醃菜、青蘿卜、蛤蟆酥,我都不喜歡,甚至連瓜子也不會嗑。細致些的菜,如魚蝦則完全不會吃,我是一個最安全的肉食者。

第二天下午,我在金陵城裏逛到天快黑時,想著明天要回上海了,特地揀了這個黃昏來到雞鳴寺。一個人,黃包車把我丟在山腳下,一級級往上走,內心便有了幾分惶恐。我本來選擇黃昏圖個清靜,可是沒有想到,高高的台階上竟然會有那麼多的善男信女。也許是戰亂年代,什麼都靠不住,什麼都抓不住,明天更不知道怎麼樣,大家隻好都來求菩薩。所以雞雞寺的香火竟然比平常格外旺盛,這一點確實讓我想不到。求簽處照例是顯眼的,我排了長長的隊,一直到天快黑了,才輪到我。我心裏發急,天若是再黑,即便抽到一個上上簽,那昏暗的油燈光下也是看不見的。我在草蒲團上跪著,磕了一個頭,掏了不少錢給掌簽的和尚,和尚麵帶微笑讓我抽了一簽。

天並沒有黑定,那上麵的字隔著一段距離照樣看得清。

和尚念道:“花無百日紅豔,富貴難久相伴,易為盛名所累,晚境塵世飄零。”我聽得心裏一驚,好像每一句都是讖言,預見了我的前世今生,果然很靈的。我心有所動,掏了些零錢給掌簽的和尚,再獲一簽,這一次卻是下下簽。我心生悲涼,那和尚見我臉色陰鬱,於心不忍,好心又讓我補抽一簽。這樣做已沒有意思,但是我竟得喜慶吉祥的上上簽:“禾稻看看結成完,此事必定兩相全,回到家中寬心坐,妻兒鼓腹樂團圓。”

這時我已心緒大亂,匆匆出寺門下山,雞鳴寺下的金陵城已是萬家燈火。

小白雲登門

那一陣子胡蘭成似乎魂不守舍,但是他來得更勤了。我也不說話,他來了我就泡一杯茶放到他麵前,然後陪著他。我不說話,他也不說話,但是我們一點不急。這一天晚上他走得特別遲,電梯可能關了,我也不在意,甚至他走後我沒有聽到一點點聲音。第二天早上他又早早來了,告訴我說:“昨天晚上,我打人了。”我吃了一驚,他補充說:“我昨晚走時,開電梯的嫌我走得遲,他睡下了,拿鑰匙開門時嘴裏不幹不淨的,罵著髒話。我心裏正有火,就出手打了他。”我說:“我知道,他們兩人都是山東人,人高馬大的,你打得過他們?”

胡蘭成眼裏又露出輕藐的神氣,讓我心頭一震:“看起來人高馬大的,一點不中用,我一拳就將他打倒。我是練過太極的,他們都不是我的對手。一拳打過去,就跌到老遠,沒有用的。

其實我常給他們錢的,但是他們一點不記得你的好,即便我遲了些又怎麼了?我又不是天天如此。”

不知怎麼的,這件事發生後,我對胡蘭成竟然有了好感。

我說給姑姑聽,姑姑說:“你是好歹不分。”我說:“你不知道,小人有時候也很可惡。我們進進出出從來不給他們錢的,他們倒是不敢欺負。胡先生時常給錢給他們,可是他們想作惡還是作惡,這偶爾開一下門又累不死,人家尊敬你,你這一點付出都不肯做。可見,待人不可以太好,好過了頭他還是要欺你老實軟弱。”姑姑說:“那個開電梯的告訴過我,說那位先生看起來斯文,力氣好大,打得他鼻青臉腫,好幾天不好意思來上班。”我聽著笑起來,越發對胡蘭成有好感,又把這件事告訴了炎櫻,我對炎櫻說:“我以前有點拿不定主意,現在越發要嫁給他了,最好越快越好。”炎櫻看著我說:“你不在意他有那麼多老婆?”我搖搖頭說:“不在意,我不是跟你說過嗎,希望天下的好女人都來愛他,好東西就是要大家都來分享。”炎櫻說:“是蛋糕嗎?我來分一塊,你願意嗎?”我沒有回答炎櫻的話。

後來隔了幾天,我差點也被人打了,那個女人就是小白雲。那天我正在家燙衣裳,樓上太太在彈鋼琴,很生氣的樣子,一拳一拳賭氣似的砸在鋼琴上。也有小孩子在樓頂平台上滑旱冰,冰鞋上的刀咕茲銼過來,咕茲又銼過去。老秦媽在煎一條小黃魚,一邊煎一邊嘮叨:“我什麼事都做得好,就是做不好煎魚,一煎就脫皮爛骨,辦法想盡,還是脫皮爛骨。”小白雲就在這時候突然衝進來,她強行拉著我的手,我本能地嚇了一跳。秦媽想攔攔不住,繼而大驚失色:“你要幹什麼?”

小白雲已衝到我麵前,漲紅了臉說:“我是胡蘭成太太,我告訴你,我是胡蘭成太太,請你不要糾纏他,請你不要糾纏他。”秦媽仿佛明白過來,把她往外拖:“儂是啥人?青天白日私闖民宅?”小白雲拍拍胸脯:“儂是啥人?阿位是胡先生明媒正娶的合法妻子,你問問你家小姐都做了些什麼見不得人的醜事?好不要臉,小說裏寫的一套,做的又是一套,真不要臉。”我這時已冷靜下來,很不客氣地說:“我不認識你,請你走開。”

小白雲心頭的火一下子燒起來,她撲上前揪住我:“你敢說不認識我?你真會做戲呀!你把小說裏的事搬到生活裏來了?我們去找胡蘭成,三人當麵把話說清楚,把話說清楚。你還有臉跑到我家去打網球?呸,真不要臉。”我一時不知如何對付她,隻是用力掰著小白雲的手:“你放開,你放開。”秦媽也上前幫我忙:“你鬆開手,鬆開手,有話好好講,有話好好講。”

小白雲架不住兩個人齊心協力,她鬆開手。我氣得嘴唇顫抖,顧不得捋平扯亂的衣服,說:“請你離開,秦媽,將這個女的趕走,趕得遠遠的,讓我再也看不見她。”說著我轉身進了房間,將門砰的一聲關上。

小白雲不顧秦媽的拉扯,撲到門前用力猛拍:“你不知羞恥,你明知胡蘭成是有婦之夫還跟他來往,你算什麼女作家?

你好不要臉,下作,呸!”小白雲一口痰吐到紅漆木門上。可我,就在這個晚上決定和胡蘭成結婚。

沒有這樣結婚的

結婚那天,姑姑在家,但是她早早就關上門,也不知道在房間裏做些什麼,還是她的一向態度:不管不問不幹涉。

炎櫻早早就來了,青芸也來了。青芸來就是看熱鬧,或者將蠟燭插在饅頭上。本來一切都是假的,青芸怎麼看怎麼好笑,她小聲在客廳對六叔說:“沒有這樣結婚的。”她很興奮,沒把這個當真。但是胡蘭成偏偏把一切都當做真的,青芸越發感到好笑,她六叔在她腦子敲了幾記“板栗”,是真敲,痛得青芸哭不是笑也不是。

我坐著不動,一任炎櫻在我臉上描畫,頭發盤得太緊,收的發根頭皮一陣陣痛。脖子稍稍一歪,炎櫻立馬瞪眼:“別動,歪了!”她把我的腦袋按在那裏,脖子僵直得酸痛,高高的衣領又直又硬,像是穿了一層厚厚鎧甲的古代戰士。終於折騰完了,她揉捏著發酸的胳膊,癱坐在椅子上,得意的神情看著我:“真漂亮,張愛,我都要愛上你了。”我坐得腰發直,表情僵硬了太久,扯不出一絲笑容來。門外傳來了青芸和胡蘭成的說話聲,炎櫻嬉笑著打開門探出頭去說:“蘭你,要不要看看你的新娘子?上海最美最美的少婦。”不知怎的,聽到他叫蘭成為蘭你,我就有種木木的感覺。胡蘭成端著紅蠟燭進來,是兩隻小碗,每隻碗裏還放著一個饅頭,紅蠟燭就插在饅頭上,小小的火苗飄搖不定,燭光後麵是他一張快樂的臉,仿佛是喜到了極點,五官都要糾集到了一塊,我忍不住也笑了。

炎櫻趕忙製止住我:“新娘子不能笑,妝要脫了啊,張愛,不能笑,要哭,哭。”我氣憤起來:“動也不能動,笑也不能笑,還非得要我穿這身衣服,簡直就是呆頭鵝了。”炎櫻沒心沒肺地笑起來,發現我一處眉毛沒修好,趕緊拿出眉筆來修補,我亦隻好不說話。

青芸氣喘籲籲地跑進來,手上拿著兩隻裹了紅紙的金元寶,遞給胡蘭成說:“喏,好不容易才找到的。”胡蘭成接過來,隨手放在了桌子上,青芸白了他一眼:“不是放在這裏的,要放在床上,早生貴子。”炎櫻一聽到早生貴子,興奮地手舞足蹈:“張愛,聽到沒有,要你們早生貴子,最好生對雙胞胎,叫我姨。”胡蘭成一聽,臉都紅了,表情極為不自在。

他站起來,打算去門口抽支煙掩飾內心的慌亂。炎櫻拉住他,笑著說:“蘭你怎麼像個初戀小男生?”這麼一說他的臉更紅了。炎櫻牽起我的手,說:“張愛,終於你也要嫁人了,希望他像我一樣愛你。”青芸在一旁忍不住要發笑,胡蘭成碰一下她的腳,他輕拍炎櫻的肩膀,安慰說:“你放心吧,我一定會讓她現實安穩。”炎櫻說:“口說無憑,立字為證。”她轉身拿來事前準備好的兩張紅紙,那是我乘電車到四馬路買的。我不喜歡婚禮儀式的繁文縟節,何況又是秘密結婚,做起來更是覺得自己騙自己。但是炎櫻和我說婚書一定要,將來好作證明。我便揀了金色圖案最古色古香的,買了兩張。胡蘭成接過紙頭,說:“好,好,我來寫。”他提起筆,略一躊躇,然後抬頭問我:“你覺得寫什麼好?”炎櫻說:“你還要問她?當然是寫你心裏想寫的啊!”他一笑,在古色古香的紙上一筆一畫地寫道:

胡蘭成張愛玲簽訂終身,結為夫婦。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寫完他把紙頭交給我,說:“這是我對張小姐的一點承諾,現逢亂世,我的處境危難,恐怕日後連累張小姐,所以婚事潦草。但我於張小姐也不是一般的兒女私情,我也對炎櫻做個保證,以後一定會對張小姐好的,將來現世安穩了,我們會補辦一切。好了,現在把姑姑叫出來,我們一起到飯館裏吃個飯吧,不要太招搖觸目就行了。”我說:“就我們幾個吧,姑姑她不會去的,別叫了。”胡蘭成說:“她正好在家的。”

“她不去的。”我重複了一次。他不再勉強,去和青芸交代什麼。婚書的紙張太大,沒處放,卷起來又沒有絲帶可係。我把它折成兩頁,壓在箱底下麵,以後再也沒有向別人展示過,我自己也從來不曾拿出來看過。

青芸沒有去,就我和炎櫻三人,到外麵找了個小館子,安靜地吃了一頓飯,我就算嫁給了胡蘭成。

夏日的傍晚

我們雖然結了婚,亦像沒有結婚。他不肯因我的生活而把他自己和家庭作一點點改變。我呢,肯定也是這個樣子,也不想改變我自己。我們是兩個自私又相愛的人,除了一紙婚書,兩個人做什麼也不像是夫妻,依然一個是金童,一個是玉女。

他在一張紙上寫道:我與愛玲隻是這樣,亦已人世有似山不厭高,海不厭深,高山大海幾乎不可以是兒女私情。

他依舊每天都來和我約會,有時候也帶我出去會他的那些朋友。人際交往這件事是我所不擅長的,說些言不由衷的台麵話,時間一長實在令人生厭。後來我不再照顧他的麵子,往後的幾次都謝絕了,隻有一個日本人池田還不錯,值得一交,他也欣賞我,我從不拒絕他。

這一段時間也是我的事業如日中天的時候,寫的書銷量很好,雜誌的專欄、連載也反響熱烈,稿費要比一般的作者要高,我幾乎沒有一點空閑時間,所有的時間全花在寫作上。生活上我也不需要靠他,他偶爾也會給我一些錢,我從不拒絕,都有一種理直氣壯—女人理所當然地要用男人的錢,我每每得了他的錢,都要在姑姑麵前顯擺。有男人肯為我花錢,這件事總是讓人開心。

夏天的一個傍晚,在房間裏坐久了有點悶,我們一起在陽台上眺望紅塵霧靄的上海。西邊天上餘暉未盡,有一道雲隙青森遙遠,我們聊到現在的時局,他滿臉的憂慮:“這樣的情形看來,大難不遠了。”他的聲音透著對世事的無奈,我心中一震,就像是剛剛完美的生活又要被活生生給撕扯一下的那種疼。當然,在這方麵我是弱智的。我不看他,凝視著人煙稀少的街道,說:“有時候會沒有由來地心疼你,恨不得把你包起來,像個香袋兒,密密的針線縫縫好,放在衣箱裏藏藏好。”

他笑著。我說:“倒不是為了相守,隻是沒有由來的疼惜。”

自覺說得有些直白,隨即進房間給他倒茶,順便也給自己倒了一杯端出來。我是極少給人倒茶的,他每次來我卻自動給他上茶,且心甘情願,這也是天意。

姑姑正好回來,手上拿著一個大大的牛皮紙袋,在門口換鞋子。我磨磨蹭蹭的,想找個機會和她說句話,她隻當沒看見我,徑直去自己房間。我的心有點茫然,隻當沒有任何念頭。

端著茶站在陽台上,他迎著我接過茶,眼睛裏都是笑。我提出吃好茶去附近的馬路走走,他說好。我們各自捧著一杯茶站了會兒,我去房間換了一件桃紅色單旗袍,黑亮的發絲細細編成了辮子盤在腦後,這是我很少有過的發型。他咬住下嘴唇,嘴角上揚:“你這樣真好看。”一把摟過我,挨得很近,臉對著臉。我從他的瞳孔裏窺見自己,那臉大得好像一朵開得滿滿的花,是毫無保留的開心。我說:“桃紅的顏色聞得見香氣。”

他說:“你說過好幾次了。”他見我有點不好意思,又說:“你的頭發分開的,可以分成兩半。”我看著他,忽然說:“我隻喜歡某一個角度的你。”他聽著我的話認為沒道理,後來他也笑起來:“某一個角度的我也是我啊。”我說:“那隻是你的一小部分。”

我們回到客廳,炎櫻忽然打電話來:“我們這裏報攤上全是你的《傳奇》,每一次看見我都要翻翻,好像是我自己寫的。”我起了感動,如果換成炎櫻,我肯定做不到她那樣。不嫉妒她已經是了不得了,還要我發自內心地高興,這個我肯定做不到。接罷電話,胡蘭成問我:“是誰打來的?”我有點三心二意。他不再問下去,略略坐了會兒,就要回去。我說:“我送送你。”我把逛街的事又忘在腦後,我其實是想到報攤上看看自己的書。我一下樓就和他揮手告別,然後朝相反的方向走去,那裏有一個報攤,我常常光顧。去的時候守攤的人不在,我隨手翻著《傳奇》,不覺得有什麼了不得。一會兒守攤的回來了,問我:“買嗎?”我不回答他反而問他:“這本《傳奇》賣得好嗎?”他說:“賣得不錯,現在人們都在讀這本書,你也買一本看看,不錯的啦。”我故意翻到定價,然後說:“這麼貴,算了,我不買。”我胡亂將書扔在報攤上,他也不生氣,用手將書擺正,然後坐下來。

我離開的時候又看了一眼:“這書是我寫的。”好像不能確定,走到下一個路口的一個報攤,把剛才發生的再演一回。這一個下午,這樣的事不知發生過多少次,最後我無聊極了,跳上電車回家。黃昏悶熱陰沉,像是有一場雷陣雨要悄悄降臨。

擬古式齊膝夾襖

我的小說在上海廣受歡迎,很多人想把其中的小說改編成電影,談了幾次,卻沒有成功。後來柯靈來找我,又是談這件事,我都沒有太大興趣,知道難以成功。但是柯靈對我說:“我們這次不一樣,這一次是有人找我約你談,而且我們暫時不拍電影,隻是想將《傾城之戀》改編成舞台劇。”我一下子來了興趣,並且認為這個成功把握很大,我答應了柯靈,並全權委托他幫我聯係。

初夏來了,有點熱,柯靈先是到我家裏來,跑得滿身大汗,青布衫上因為汗水竟然滲出一層細細的鹽花,這讓我很過意不去。他坐下來看著我笑,然後看著我又笑。我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汗味,就把姑姑自製的放在冰箱裏的冰水拿出來給他喝。他說:“快成了,老板想見你。你也別介意,我是十分喜歡《傾城之戀》,還有《紅玫瑰與白玫瑰》,還有《金鎖記》,看著它們讓更多的人看到,我是快活的,根本不覺得累。”他這樣一說,我更加滿心歡喜。幾天後,他就帶我去見老板周劍雲,他好像急於帶我去見周老板,把我當寶一樣展覽給別人看,他也感到興奮,我知道男人的心思。那次我穿的是自己設計的一件擬古式齊膝夾襖,超級的寬身大袖,水紅綢子,用特別寬的黑緞鑲邊,右襟下有一朵舒卷的雲頭—也許是如意。長袍短套,罩在旗袍外麵。周劍雲是當時明星影片公司三巨頭之一,交際場上見多識廣,那天我明顯感到他有些拘謹,大概是被我的衣著與外表嚇住了,或者是我給他留下太深刻的印象,他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那天我牢牢控製住整個氣場,我十分高興。

沒過多久,《傾城之戀》簽下合同,我編成了劇本,已經在蘭心大戲院排演了,男女主角都是當時上海灘上數得著的大明星,白流蘇由羅蘭扮演,範柳原由舒適扮演,他們的表演我都非常喜歡。羅蘭還是我點名的,她怯怯的身材,紅削的臉頰,眉梢高吊,眼睛細眯起來天生有點幽怨,都是特別好。最特別的還是她的聲音,微風振簫的樣子,這樣則完全是白流蘇的,這讓我非常吃驚,她天生的就是一個白流蘇。聽說命運也有幾分像,我對她很期待,幾乎天天來看彩排。來了也不說話,悄悄坐在一個黑暗的角落裏。好幾次我帶著炎櫻來,當然也帶著姑姑來。我不告訴她是來看我的舞台劇彩排,隻說來霞飛路逛街。霞飛路離蘭心大戲院很近,那裏的電影院、咖啡館無一不是我熟悉的。姑姑也是很熟悉,我母親和她就在蘭心對麵的華懋飯店住過很多次。我們逛著逛著,我突然將她帶到漆黑一片也不營業的蘭心大戲院。她似乎吃了一驚,慌手慌腳地坐了片刻,適應了裏麵的黑暗,才發現舞台上表演的正是《傾城之戀》。我和她說過這件事,她突然明白了過來,笑得不可收拾。不過還是很高興,我們拿出蛋糕來吃,靜靜地看著舞台上羅蘭和舒適的表演。

《傾城之戀》可以說轟動上海,連演了六十多場,還到蘇州、杭州、南京等地演出過,也像在上海一樣極受歡迎。

從前小說《傾城之戀》也有很多人喜歡,但是小說畢竟是小說,根本不如舞台劇影響大。《傾城之戀》在舞台上一上演,更多的人知道了我張愛玲,連小說集《傳奇》也跟著暢銷。這樣的事總讓我很開心,比發表小說還讓我開心。胡蘭成也看了這部劇,出戲院後我們在霞飛路上走,我看他非常高興,他說:“演得好,演得真,很有味道,應該感謝柯靈。”我和他說過的,這次多虧了柯靈多方奔走。我說:“我想表達一下對柯靈的感謝,他完全是以朋友的身份幫忙,完全隻是喜歡我的小說,希望讓更多的人看到,我一定得感謝他。”胡蘭成點點頭,我說:“我買了一塊布料,在虹口買的,寶藍色綢袍料子,我最喜歡的顏色,寶藍色本來就是赤刮刺新的末,又是綢袍料子,那種藍色真是漂亮,炎櫻說比夏威夷藍天還要藍的那種藍,我愛死了,我相信柯靈一定很喜歡。”胡蘭成被我說動,也神往起來:“他必定喜歡,我也喜歡。”我趁機說:“我也可以給你買,那是兩樣的情況,我想要你陪我一道送給他,你去看望他,他肯定高興得很,比我一人去看要好得多。”其實讓胡蘭成陪著,我有我的女人的想法。他馬上接口說:“好,我願意,哪天去?”我說:“就明天吧!”

第二天一早胡蘭成就來了,我就穿著一身寶藍色的綢衣,戴了嫩黃邊框的眼鏡,在等他。剛才照鏡子我看到了,寶藍色綢衣把我的臉襯得像月光那樣柔和—房間裏家具雖然陳設簡單,但很整潔,一種新鮮明亮幾乎是帶刺激性的色彩,非常華貴,這就是寶藍色的感覺,這種貴族品位竟然使見慣豪華場麵的胡蘭成有點驚詫。我說:“炎櫻剛幫我拍了一張照片。”我把照片拿給他看,我站在公寓外寬大無比的陽台上,一身寶藍色的衣裳,頭微微上仰,注視著斜上方那片藍藍的天空。胡蘭成看著照片上的我,說:“真好。”

我們就下了樓,叫了輛黃包車去了柯靈家。

女明星李香蘭

不久後的一天,我接到通知,說李香蘭小姐要來上海演出,大概是配合當時紅極一時的電影《萬世流芳》,《雜誌》編輯部要搞一個活動歡迎李小姐,他們的意思是,要找一個最配得上李香蘭的女作家,很明顯,他們鍾情於我。

接到這樣的電話我自然很開心,倒不是說我張愛玲有多了不起,但是以李香蘭小姐紅了這麼多年,紅成這樣,而且我又是她的超級影迷,與她見上一麵也是很不錯的一件事。放下電話後我估算了一下,還有五六天時間,我和姑姑說沒衣裳穿。

姑姑說:“你跟我說這些沒有用,我的衣裳讓你穿了個遍,一件也找不出了。”我知道床底下姑姑的那些陳貨,確實沒有再拿得出手的衣裳。我又和炎櫻說,炎櫻比我還急:“你要配得上李香蘭,你一向又講究穿著打扮,這一次絕對不能失分。”

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想來想去隻有去虹口日本人的店裏買料子做。炎櫻也讚成,她的長處是在於設計,而我的長處在於看效果,我兩人配合,肯定不同於一般。

我們馬上坐黃包車來到虹口,我和炎櫻經常逛虹口,因為這裏日本人的布店多,每次總可以找到幾款合適的。但是他們的習慣是將布料卷成一筒一筒圓柱形,不能隨便參觀。你要是想看,非得讓店裏的夥計一卷一卷地打開來,而且還要慢慢地打開來。那天我們倆像個土匪強盜,把一家又一家布店弄得一塌糊塗,結果什麼也沒有買。我和炎櫻失望而歸,回到家坐著半天不說話,炎櫻看著我姑姑的床下說:“還是要從你們家老貨裏淘寶。”我想想也是,即便找不到,就將姑姑的衣裳作改良吧,現在重新做,肯定來不及了。

我們將幾隻落滿灰塵的箱子拖出來,將那些樟腦味的衣裳一件件鋪在床上,從最後一隻箱子拖出幾床床單。也是我們家祖上的老床單,因為是床單,我碰都沒有碰過。炎櫻鋪開一床,說:“都說陳絲如爛草,這些床單有一百年了吧,看起來還是新的。”我看了一眼,心裏卻吃了一驚,是一片米色薄綢的床單,有點皺,上麵灑著淡色的墨點,暗暗隱著幾隻紫鳳凰,很有畫意,別處沒看見過類似的圖案。我們老祖宗實在太了不起了,連睡覺的一件床單也弄得這樣漂亮,哪像現在人,隨隨便便裁一塊長方形的布往棕棚上一鋪就是床了,簡直跟前人沒法比。炎櫻將床單抱起來披在我肩上,我趁勢將下擺往胸前一掖。炎櫻大叫起來:“呀,真好,太別致了。好了,就是它了,不會有比它更好的了,張愛,你不知道,你有多別致,相信我,張愛。”我興奮地衝到鏡子前,一個從來沒有過的張愛玲出現了,我興奮得聲音都變了:“呀,就是它就是它,每次總是這樣,總有一款衣裳是我的,別人從來沒有過。”我興奮得飄飄欲仙,再不肯把這床床單脫下來。炎櫻說:“你還是要脫下來,洗一洗,把樟腦味洗掉,另外在腋下要做一些處理。”

那天我就是穿著老祖母的床單或者是夾被去參加《雜誌》編輯部的聚會,在那片草地上,我和最著名最走紅的大明星李香蘭見了麵。她仿佛比我想象中老了一點,但是依舊很美,真的很美,一種滄桑的美。她穿著中規中矩的旗袍,脖子上戴著兩串珍珠,手裏拿著一把折扇。我穿著那件很別致的床單,但是沒有人看得出是床單。在場的很多時髦女人都注意地看我衣裳,但是她們困惑了老半天也看不出所以然來—我那件衣裳太特別了,她們是無法想象的,隻好眼睜睜地看我搶了所有人的風頭,包括那個大明星李香蘭。後來結束時,主辦方要我和李香蘭小姐照張相,登在明天的報紙上。我個子太高了點,和李香蘭並排站著完全壓了她一頭。有人拿來一把椅子讓我坐著,讓她站在我身後。後來第二天我看到報紙,坐著的我非常得意,而站在我身後的李香蘭則有點寂寞和委屈。

草爐餅

那天的報紙我特地買了一份,帶回家放在桌上,讓姑姑看到。姑姑果然也看到了,白了我一眼:“喲,搶了李香蘭的風頭了,老張家出個大人物了。”我有點不好意思,把照片指著給姑姑看:“我照得確實比她好。”姑姑又認真看了一眼,然後將目光轉到我身上:“這件衣裳,從來沒見你穿過,我好像也沒有。”我想支吾過去,姑姑突然明白了什麼:“啊,是夾被,是老祖宗的夾被,你可真會打主意,打到被套床單上了,我估計,下次你就該穿窗簾了,然後往脖子上套一個馬桶墊,那個最別致,從來沒有過的圍巾。”我一點也笑不起來,裝作委屈的樣子說:“還不是窮嘛!”姑姑搖搖頭:“真的,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成天盯著我那點東西,早一件晚一件全讓你淘光了,唉—”姑姑說著搖搖頭:“現在我什麼也沒有了,就剩下這把老骨頭,哪天拆了賣掉,夠你吃上幾頓的。”

話說得如此難聽,可以想見她對我積怨太深,我隻好不理她,往廚房裏走。她叫住了我,把一角大餅似的東西往廚房桌子上一扔,半惱半笑地咕嚕了一句:“喏,你的草爐餅,你不是成天惦記著你的草爐餅?”我也不是成天惦記著,因為成天在樓上聽到小販叫賣草爐餅,卻從來不曾見過。如此如雷貫耳的食品,隻是想見一見。姑姑說:“我今天倒是迎麵碰著,就一隻小籃子,小本生意小成這樣,也是袖珍了。”

我笑著拿起來撕下一小塊吃,幹敷敷的吃不出什麼來。

最近街上很時興賣這個草廬餅,我說:“去街上都是‘賣草爐餅’的。”姑姑幽幽地說:“現在好些人都吃。”我又嚐過一口就扔在那裏:“上次胡先生要買來吃吃看,我沒讓,果然不太好吃。”“怎麼還有那麼多人來買著吃,現在的人都饞瘋了嗎?”姑姑仿佛明白了什麼,補充說:“哦,你不讓他買倒是叫我買。”我不禁笑了,偷瞄她是不是真的生氣。這時候,隆隆的飛機聲從公寓上空響過。我說:“是不是要打仗了?這些天老有飛機飛來飛去。”姑姑說:“報紙、廣播都說要打仗了,滿大街的日本兵,日子要苦了,打起來恐怕連草爐餅都沒得吃。”姑姑哀歎道。

我想起白天聽到的消息,說:“姑姑你聽說了嗎,日本人現在到處抓人,聽說連柯靈也被日本人抓起來了。”她蹙了一下眉頭:“什麼時候的事兒?我不知道啊!”我說:“聽人說的,要是真的也是夠受的了,上次舞台劇的事他幫了不少忙呢。”想起這事,我心中就無端的苦悶,他為《傾城之戀》的上演,費了不少心血,現在遇到這麼大的一個劫難,我自己力薄勢單,實在不能幫得上什麼忙,內心很是愧疚。半晌,姑姑突然想到什麼,像詩人得到靈感般,說:“你家那位不是和日本人來往得很熱絡?他難道不知道內幕?”姑姑倒是提醒了我,隻是他和我說忙,倒是有好些日子沒有來過我這裏了。

我想了又想,當天晚上還是去美麗園找他。我沒有打電話,想給他一個驚喜。驚喜是沒有的,碰巧遇見他不在家,青芸說他吃過晚飯就出去了,我問他去哪裏?青芸說:“他沒說,說是去會朋友,我還以為去找你了呢。”她說。末了,非要留我下來吃點心,我笑著謝絕了。夜色寂靜,弄堂口熙熙攘攘熱鬧起來,賣餛飩、臭豆腐的小販已經開始擺攤子,梆子聲不絕於耳。三兩個大人帶著幾個孩子坐在那裏乘涼,發出嘰嘰咕咕的笑聲。雲層稀薄,一輪淺黃色的圓月升起來,照得我心中萬千惆悵。我打算走路回家,忽然想去看看蘇青,問問她有沒有辦法,她在我眼裏一向是有辦法的女人。再說,我想找她聊一聊,我們很長時間沒有見麵了。我坐上黃包車來到蘇青家,還沒進門就聽到屋內傳出來吃吃吃的笑聲。蘇青開門看到是我,一下子愣住了,臉色驟然變成一片浮白,表情也很不自然:“你怎了?”她問我,我擠出淡淡的笑容:“怎麼了?我沒怎麼了,不能來啊?”她說:“好,好的,歡迎,我請都請不來。”我知道屋子裏有人,一直往裏走,突然聽到熟悉的聲音:“誰來了?”同時胡蘭成出現在我的視線中,他看到了我,怔了怔,隨即又恢複到平常,微笑著說:“愛玲,你也來啦。”我想平靜下來,但是頃刻間卻無法控製自己的嫉妒之心,同時也竭力壓製,不想讓自己流露出任何怪異的表情,真是為難了我。

蘇青給我倒茶,但是床上的被子被壓出一個深坑,一看就看出來胡蘭成剛才是半躺在床上,我禁不住滿腔怒火。但是還是裝作不在意的樣子坐著,三個人一時找不到話,後來又搶著說話。可能是我們都覺得無聊,坐了不一會兒,我提出告辭。胡蘭成送我,我和他一道走出蘇青住的小區,三個人各懷心事。我們剛剛走到馬路對麵,他便從口袋裏拿出一根煙點燃了。風吹得火苗整個是斜的,同時還能聽見衣領子被風吹響的聲音。他猛吸了一口,火星發出明滅的光。“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他停下來拉住我的手腕,我停下腳步。他又說:“你就不能說句話麼,沉默是個什麼意思?”我輕輕推開他,說:“我沒什麼要說的,走了。”迎麵往前,眼睛下意識地逃避他的目光。他猶豫著,沒有上前來叫住我。

第二天,胡蘭成沒來,後來聽說他又到南京去了,他這一段時間有一點神秘,我不知道他的行蹤。

沾到人就是沾到髒

自從和李香蘭座談之後,報上登出了我們的合影,我就成了與李香蘭齊名的熱點人物,隔三差五都要被人議論到,而且總是把我、李香蘭和胡蘭成這樣的人排在一起,我自己也弄得莫名其妙,又覺得是活該。後來議論得越來越多,似乎我成了文化漢奸之一。我從來不曾涉及政治,也沒有拿過任何津貼,不知道為什麼一下子就成了眾人的槍口所指。這已不是一般的議論,很多時候都在謾罵,甚至涉及我的私生活。即便他們所說的是事實,這也牽扯不到我是否是漢奸的嫌疑。更何況私人的生活用不著向大眾表白,除了對自己家裏人之外,我對任何人沒有解釋的義務和必要。我最終選擇沉默,同時也不願耗筆墨去打官司,徒然攪亂心思,耽誤了正當工作。但是一直這樣沉默著,始終沒有說明我的態度,給人一種錯覺,認為我是默認了。我決定再版《傳奇》,趁機在序裏麵把自己想說的話說出來,給他們一個無聲的回擊。在我設想中,這本《傳奇(增訂版)》要與舊版有所不同,我後來發表了一些新的小說,如《留情》、《鴻鸞禧》、《紅玫瑰與白玫瑰》、《等》和《桂花蒸·阿小悲秋》。我把書稿帶到炎櫻那裏,請她為我的小說集設計封麵。炎櫻做封麵很有一套,當年她為胡蘭成的雜誌《苦竹》做的封麵就是幾支竹子,斜斜地切過封麵,竹子與葉子顏色各不同,卻互相映襯,我非常喜歡,甚至大喜過望。

我先和炎櫻去買東西,我的很多零食和衣裳都是炎櫻陪著我買的。我很自私,主動陪她買的卻很少。她有時也抱怨,但是並不是真正生氣。我很欣賞她的審美與眼光,她不寫字,要是發奮寫起來,必定是超過我的,她有時藝術直覺真的讓我驚訝。那天我們先去逛街,她在報攤上把報紙雜誌翻得一團糟,最後一本也沒有買。報販子諷刺她說:“謝謝你。”她馬上答道:“不客氣。”把報販子氣得直瞪眼。我們跑到一邊,她開心地大笑不止。她有時候很天真,非常享受這樣的淘氣。她買東西,會抹掉零頭,這是她的老習慣。即便在虹口猶太人的商店裏,她也會這樣做,她把皮包亮給老板看,說:“你看,沒有了,真的,全在這兒。還多下二十塊錢,我們還要吃茶去呢。我們本來專為吃茶來的,原沒有想到要買東西,後來看見你們這兒的貨色實在太好了,忍不住—”猶太女人微弱地抗議說:“二十塊錢,也不夠你吃茶啊?”但是老板出麵了,勸自己的女人:“就這樣吧,不然不行的,但是為了吃茶的緣故—”他還告訴我們附近哪家茶室蛋糕最好。我們離開商店時開心死了,我猜想那個老板是被炎櫻的孩子氣所打動。也許,他有過這樣的棕黃色皮膚的初戀吧?或者他把炎櫻當成他早逝的妹妹。

一直逛到分手,炎櫻才向我打聽我的設計要求。第三天她就騎著腳踏車來送畫稿,急急忙忙地上樓來:“張愛,要親我一下,我都愛死了這封麵。”我白了她一眼,說:“什麼呀?”她急急地打開畫稿:“張愛,你也會愛的,真的。”

我看到那幅畫,是晚清的一個仕女,還穿著古朝衣裳,有點像我。這個女人在那裏幽幽地弄著骨牌,旁邊坐著個奶媽,抱著孩子,仿佛是晚飯後最家常的一幕。可是欄杆外,突然就有個比例失調的人形,像鬼魂一樣出現了。她是現代人,非常好奇地往裏偷窺—這個現代的女人也可以看成是讀者,他們要偷窺我的生活,我筆下那個古色古香的世界。這畫麵有點使人不安,但是正是我希望要的。我謝了她,請她吃了蛋糕。然後我接到一個電話,是一家報館打來的,說“大東亞第三屆文學者大會”邀請我參加,報上已經登出我的名字了。我大大地吃了一驚,這件事怎麼事先不通知我?我自從和胡蘭成結婚,又和李香蘭在一起座談,就變得“臭名昭著”。如果再參加這個什麼“大東亞第三屆文學者大會”,我該怎麼在上海灘活下去?

不被罵死才怪。我趁著送炎櫻來到報攤,果然買到頭天的報紙,上麵赫然列著我的名字。我很生氣,好幾天了,也沒有人通知我。我回到家氣得不行,把報紙放在桌上。姑姑看了看說:“這些人不能沾的。”我說:“我知道,我什麼時候主動貼上去沾過他們?沾到人就是沾到髒。”姑姑說:“嗯,也包括姑姑。”我氣得瞪了她一眼,姑姑說:“我知道你受夠了我,有地方去,你早跑掉了。”我想這是她對我的想法,我打算反唇相譏,最後還是忍住了,是她受夠了我,她沒有辦法。

後來,我還是給那家報社寫了封信,希望他們刊登出來以表明我的態度。我的信很短,隻有一行字:“承聘為第三屆大東亞文學者大會代表,謹辭。張愛玲謹上。”

隔了幾天,報上報道會議情況,代表名單上仍然有我的名字,這個我一點辦法也沒有,隻好隨它去。但是在《傳奇(增訂版)》出版時,我寫了一篇“有幾句話同讀者說”,把這件事的來龍去脈講了講。

悶熱的初夏

天氣漸漸開始熱了,先是突然一個潮濕的悶熱,熱得讓人措手不及,後來就開始大熱。走在大街上,多了很多裝在竹簍裏的楊梅。不知道打哪裏來的,紫得發烏,裏麵還放著一些楊梅葉子,看上去很美。

就在人熱得有點受不了時,胡蘭成來了。我知道是他,隻有他才會那樣敲門。我隻開了個門縫之後就不說話,回到房間埋頭寫東西。他坐在一旁不說話,後來忍不住才說:“你什麼時候才能忙完?我們聊聊吧。”他的聲音彬彬有禮,像是被刀刃切割過的一般。其實我的心思並不在寫作上,我一直在等待他說話,腦子裏一直尋找一個能原諒他的理由。我放下手中的筆,回過頭來注視著他。他的瞳孔裏掩映著焦慮不安,彙集成一個光斑似的圓。我看著他,看著他有什麼反應。他過來抓住我的手,感受著他的氣息,那一刻我想自己還是愛他的。那愛是一種沒有解藥的東西,在它麵前,我情願低到塵埃裏。

他安靜地坐了一會兒,然後把臉熱烘烘地貼上來吻我。我像蠟燭上的火苗,一陣風吹著往後一飄,倒折過去。他也沒有動氣,露出微笑。“我隻喜歡你的一個角度。”我看著他,忽然對他說。後來發現這句話我已經對他說過,我總是把前麵說過的話統統忘記。他的臉色一動,眼睛裏隨即有輕蔑的神氣,俯身撳滅了香煙,說:“你是愛我的,我肯定。”說著又別過頭來,像山的陰影,一直籠罩下來。額前垂著一縷頭發,他把目光投到麵前的皮箱子上。

我這才發現他這次有所不同,帶著一隻檔次很低的箱子,好像是找不到別的臨時借來用的。他說一下車就直接來了,接著就笑吟吟地把那隻廉價的中號布紋合板手提箱拖了過來,放平了,然後打開箱蓋,露出一箱子的鈔票。盡管通貨膨脹,現在對貨幣完全沒有數,幾大捆的鈔票也隻能買一點點東西。但我也知道,這是一大筆的錢。我也不看,一笑便關了箱蓋,立在臥室的一角。我看著他,覺得他有一肚子話要說。他再次點燃一根煙,抽著,然後說:“我要到漢口去,我要去那裏辦報紙。”我才明白過來,這一定是他辦報紙的經費。我一時不知道該和他說什麼,他一向對我說話藏頭露尾的,要我交代他幾句,似乎犯不著。我們雖然是夫妻,但關係是冷淡的,起碼是不親熱的,我們還沒有到那一步,盡管我們已經肌膚相親,但是有時候我覺得他和我沒有任何關係,他是他,我是我。但是,夜深人靜的時候,想起他,我分明又愛著他,這真是一種很奇怪的夫妻關係。

他坐了不一會兒,就回家去。等他走後,我把箱子拎去給姑姑看,笑著說:“你看,他給我的錢。”其實他並沒有那樣說,但是我也想不出他把錢放在我這裏的理由了,我就這樣告訴姑姑。姑姑笑著說:“他還真會弄錢,現在世道混雜,像我們這種小職員掙點工資難上了天,他不愧是給日本人做事情的。”我說:“我可以把欠二嬸的錢還了,餘下的他叫我做衣服,給姑姑也做幾件吧!”我一直以為我花了二嬸許多錢,我一定要還的,我也在心裏發過誓。二嬸是我媽媽,我叫得不太習慣,但是偶然也會這麼叫。姑姑聽我這樣一說,表情有點窘,連連擺手道:“算了,算了,二嬸不會要的,非親非故的,這錢用著不踏實。”我說:“不是偷來搶來的,人家願意給我的,我是急著要還二嬸的錢。她養了我,為我花了錢,我要一一還清,不欠人家的才好。”姑姑說:“什麼人家?她是你的娘。”我說:“是娘也不行,一定要還她。”

這筆錢我是不會用的,一直放在家裏。但是家裏有錢放著,心裏就比較踏實,我好像也敢明目張膽地留胡蘭成吃飯了,不怕姑姑笑話。其實說起來可憐,交往這麼長時間,我從來沒有正兒八經地留他吃過一次飯。也是,一直用姑姑的錢,我心裏過意不去。姑姑不說,我是斷斷不敢留他吃飯,頂多就是留他吃幾個芝麻醬餡的包子。這次不但留他吃了飯,飯後我還特地學著飯店裏的樣子,打了一個熱手巾把子遞給他擦臉。

飯店裏熱手巾把子是疊成三角形,放在碟子裏遞上來,似乎還灑了幾滴香水。我打得太燙,根本不能用。他一笑,似乎有點不好意思,還不習慣我對他這麼客氣,我們就這麼含糊著過去了。事後他對我說:“手巾把子打得那麼燙,能用嗎?”我為自己辯解:“手巾把子不熱,那還叫手巾把子嗎?”他也不說什麼。吃了飯我們應該到陽台上去,兩個人心照不宣,就來到陽台上了。

陽台上什麼也沒有,空空的,粗重的闊條水泥欄杆築得很高,是幾何形式的。燈火管製了,城市沒有什麼夜景。黑暗的陽台上抬頭就看到一片天,空洞的紫暗的帶鐵鏽氣的天上,高懸著一輪白月亮,裹著一團清光。他忽然對著月亮說:“明明如月,何時可擷?在這裏了。”他一把捉住我,兩個人都笑了,他忘了手指上夾著的香煙,燙了我一下。我輕輕叫了一聲。他吻著我,說:“是真的嗎?”我說:“是真的,兩個人都是真的。”我們就這樣說著話,後來發現青芸隱約在叫他:“六叔,六叔。”我們找了半天,才發現青芸就站在樓下叫他,青芸仰著頭,說:“你們好像在天上。”

禮拜堂對麵

那天我和胡蘭成坐車到禮拜堂,我們就在禮拜堂下車。

因為那個地方我也說不清,隻知道有個禮拜堂。我在禮拜堂裏麵舉行過畢業典禮,好幾年過去了,這裏一點沒變。紅磚牆麵上是密密的爬山虎,那些爬山虎的葉子也是紅的,爬了一牆。

我記得我們當年是排著隊從那個圓洞門進去的,現在聽說柯靈就關在禮拜堂對麵。胡蘭成帶著我問了憲兵隊,憲兵隊看了胡蘭成的證件,對他非常客氣。後來我知道他的幾篇文章被日本駐華大使館的池田篤紀到處拿給人看,人人都說好,日本人對胡蘭成高看一眼。胡蘭成被請到一個日式房間裏喝茶,他說:“人家就是一個文化人,能釋放就釋放,他這樣拿筆杆子的人,不會殺人放火,就是玩玩筆杆子,翻不了天的。”憲兵隊的文官記下他說的話,然後客客氣氣地請我們喝茶。我們心裏急,哪裏喝得下去茶,和他一同出來,又去了柯靈家,看望了他太太。他太太倒是顯得不急,仿佛他總會逢凶化吉。

我們回到愛丁頓公寓,第二天就聽說柯靈放出來了,我很開心,總算幫著朋友做了一件事,比上次和蘇青一起不得要領地去求一個不相幹的人好很多。胡蘭成也很開心,我們滿心眼裏都有笑往外冒出來,壓不住,它自動要冒出來。那天我又留他吃了飯,飯後天黑下來,姑姑照例早早進了房間,把所有的空間都讓給我們。我們在燈下挨得很近,臉對著臉看。

胡蘭成笑道:“沒有人像我們這樣,一天到晚在一起。”停了一會兒,他又說:“相看兩不厭,惟有敬亭山。能這樣抱著睡一晚,光抱著,也很好。我小時候在鄉下,有一種很大的鹿,頭小,有一天被我捉到一隻,它力氣很大,差點給跑掉了。我累極了,就抱著它睡著了,醒來它已經跑了。”我聽著覺得好笑,也跟著他笑。他看著我,說:“你的臉好大啊,像一朵開得滿滿的花,又好像一輪圓得滿滿的月亮。你做不來微笑,要笑就是這樣毫無保留的開心,你的臉真大,像平原緬邈,山河浩蕩。”我說:“像平原大而平坦,這樣的臉好不怕人。”他說:“《水滸》看過無數遍,宋江見玄女,是天然妙目,正大仙容,你就是正大仙容。《金瓶梅》裏寫孟玉樓,行走時香風細細,坐下時淹然百媚。”我說:“這個我也喜歡,淹然兩個字就是好,有人雖見怎樣的好東西亦是水滴不入,有人卻像絲綿蘸了胭脂,即刻間滲得一塌糊塗。”

胡蘭成聽我這樣的話,聽得入了迷,不時地又有點心不在焉地別過頭來與我接吻,像隻小獸在溪邊飲水,時而顧盼著,時而低下頭去飲水,十分專注。那樣子出現在成年人身上,更加可愛。我恨不得扳起他的腦袋,然後狠命地吻他一番。

他終於走了,去了武漢,是坐著軍用飛機去的,那一箱子錢也讓他帶走了。姑姑看著空空的牆角,張著雙手明顯是在嘲笑我:“哎,錢哪?我還等著用它過日子呐!”我知道她會這樣嘲笑我,我早就有了準備,打開抽屜,從裏麵取了一包銀元,沉甸甸地放在桌上:“拿去吧,過你的日子吧!這麼多錢,夠你過上三年五載的。”姑姑被我嗆了一下,不說話,把錢包打開,裏麵全是銀元。姑姑說:“喲,還真是錢呐?”

我不依不饒地說:“你的錢,二嬸的錢,一分不少全會還你們的,我不欠任何人一分一毫。”姑姑看我生氣了,故意開玩笑地說:“那給不給利息啊?”她說著轉身走了,也不給我辯解的機會。

後來我用胡蘭成給我的錢做了一件皮襖,按照自己喜歡的樣式,寬寬大大的,顏色、款式雖不與我最相襯,卻是我最中意的一件皮襖。我還從來不曾穿過這樣的衣裳,滿心歡喜地穿回家。世上女人都用丈夫的錢,我愛他,花起來倒也是一種快樂。這種為人妻的傳統權益,即使有了職業收入,還是舍不得放棄的。那年冬天來得特別早,我坐在火爐邊,就穿著這件皮襖,想著胡蘭成,覺得自己像一隻狗一樣,鼻尖涼涼的,摸一摸身上皮毛,更像狗,簡直就是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