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瓏》reference_book_ids\":[7263431986813865014,6610471866983255043]}]},\"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酒精缸裏的孩屍
表姐去世後,我很長時間不去舅舅那邊玩,母親回來帶我也不去。我隱約聽說,舅舅黃定柱對我很感冒。當然,他也不大在上海,一會兒回蕪湖,一會兒又到天津住上一陣子,我有好幾年沒見著他了,也沒有看到舅媽劉竹平。
那天我收到胡蘭成的一封信,他在信上說:“至於我們的婚姻,的確是個麻煩,但是不愉快的事讓我來承擔好了。”我不能確定出了什麼事,但是他那邊一定發生了什麼事。好像他的報紙沒辦下去,又想辦一個軍事學校,也沒有頭緒。然後他和他帶去的幾位作家就用白報紙出書,出了好幾本,還幫著我出了一本,印刷得很差,我都不好意思拿出手。
舅舅就在這時候來了,他年紀並不大,卻拄著個司的克(手杖),將地板戳得咚咚響。姑姑知道大事不好,在貓眼裏看到他,就將我推進房間,然後將房間門鎖起來。舅舅進來果然大罵:“小煐呢?死了嗎?死了我要給她收屍呢!怪不得打小跑到我家東打聽西打聽,原來全寫進了小說裏頭了。一張嘴巴怎麼那麼毒呢?咒我是酒精缸裏浸泡的孩屍?有這樣毒的一張嘴,我看全跟你和二嬸學的。”姑姑一聽勃然大怒:“怎麼壞的就是跟我學的?”我在房間裏聽得怒火中燒,我什麼時候變成一個壞女孩了?舅舅說:“可不就是跟你學的?就是你和二嬸帶壞了她。一會兒出洋,一會兒離婚,瞧瞧你們把她帶成什麼樣子?我至今還是認定當初不讓她進我家門最好,否則會把我幾個女兒全帶壞了。老張家沒一個好的,老黃家也沒一個好的。還聽說她和一個大漢奸同居,做漢奸小老婆,這像什麼話?要是見著她,我非打斷她的腿不可。”姑姑恨恨地說:“你有本事說你妹子,跑到我這裏來撒什麼氣?我是你的出氣筒嗎?這件事要怪也怪你妹子,有本事你出國找你我妹妹去。”舅舅用司的克搗著地板說:“我早晚要找到她,我早晚也要找到小煐,看她在小說裏罵我是孩屍,再讓我看見了,我要打斷她的腿。”
舅舅吵吵嚷嚷地鬧了半天,走了。我在房間裏也坐了半天,然後才打開門。桌子上就放著我剛剛發表的小說《花凋》,可能是舅舅來時帶來的。姑姑嘴巴朝雜誌一努:“瞧你幹的好事,我一向替你受過。好事從來輪不到我,壞事一出我就成了出氣筒。”翻著這本新出的雜誌,我都沒看到,他倒看到了。我發表那麼多的好小說,從來不見他誇讚一句。就這一篇隱隱提到他,也沒提他的名字,他就認定我寫了他,就找上門來暴跳如雷,這樣的舅舅,我能說什麼?老李家老張家老黃家的人,我能說什麼?我坐在姑姑對麵,滿心是對她的愧疚,但是我一個字也不說,說了也是白說。
好像黃定柱也到父親那邊去痛罵了我一頓,罵我是聽不見的,不過就是替他自己出出氣。那邊一對夫妻不知恨我成什麼樣子,自然也跟著他把我罵了一頓。現在除了姑姑,幾乎沒有一個說我好的,可能也包括姑姑,隻是她不肯說罷了。要是她也承認,這個世上我還能活下去嗎?我不在意,這個世上又有哪個我誇過他們好?全是與我不相幹的人,比如蘇青,我誇過她,現在,我們很長時間不來往了,也風聞她和好幾個亂七八糟的男人鬼混在一起。還有炎櫻,炎櫻總是外人。還有一個張如謹,她是鎮江人,我的同學,我們當初好得不得了。她寒暑假回鎮江度假,總得想辦法回上海一兩次,不過就是想見見我,和我說說話。但是一眨眼,她就嫁人了,也不告訴我,馬上不寫東西就嫁人。嫁人對她們來說,是如此重要。後來畢業時填表格,要我填最遺憾的一件事,我就填:一個才女忽然就結了婚—是的,沒有比這更遺憾的事情。我習慣了與他人好得多了一個腦袋,最後又老死不相往來。舅舅這麼罵我我並不在意,在內心,我早就這樣想過,總有一天,我們會成為不相幹的人。
過了幾天,弟弟來了。他回家聽他們齊齊在罵我,也不說,就找機會過來看我一次。他也是念了兩年大學忽然念不下去,想找事做,又找不到。我不讚成他讀大學,但是我幫不上他什麼忙,也不開口問他。他大概是來打聽什麼,看到我一如往常,也就什麼都不問,吧嗒著兩隻大眼睛,東看看西看看,然後走掉。
姑姑說:“一個人要是總靠人幫忙,那是不行的。”我知道她說的是張子靜,就起了輕微的反感。他長這麼大,是靠著人。但是在老張家,誰不是靠著祖宗?包括姑姑。張子靜誰也沒有幫過他,他就是一個人糊裏糊塗地長大了。但我,自以為聰明,也是糊裏糊塗地長大了罷。我比弟弟好一點,我一直靠著姑姑。姑姑不說,我清楚地明白她的心思。我不和她分辯,有時候姑姑也是不講道理的人,再通情達理的人也會有不講道理的時候吧?沾到人就是沾到髒,姑姑有時候也是很髒的,我也是沒有辦法。在內心裏,其實我早就想離開她,一走了之。
我想,我會有這麼一天,總會有這麼一天,讓她想後悔都來不及,我會像對待舅舅一樣對待她。我也不知道,我對人看得這樣深透,我對人世如此怨恨。
凱司令
胡蘭成一封接一封地來信,他出書越出越起勁,他們那一幫子作家好無聊,盡出一些無聊的書。他寫信總是提到一個叫小周的女孩子,我不問她,他也提她,說她這好那好家裏也好弟弟也好妹妹也好,還說她妹妹叫周訓智。她叫什麼他卻不說,隻說她叫小周,是個護士,喜歡穿竹布旗袍。還說要回上海,要我給她準備兩塊青竹布,由他帶給小周做旗袍。
我並不生氣,在他眼裏,我應當是個菩薩,從來不會生氣。我是不生氣,但是氣總是不請自來。心裏堵得慌,和炎櫻去凱司令吃栗子蛋糕。天氣剛剛有點涼,栗子蛋糕很粉很香,正好上市。我和炎櫻從來都是各吃各的,但是這並不是說我們無情無義,我們總會虛情假意地客氣一下:“不要點什麼嗎?
不再添點什麼?”雖然是各自出錢,但是還是要這樣說一下,兩個人聽著心裏仍然很舒服。我喜歡凱司令,這是個老牌子,據說是一個英國司令厭惡戰爭,就悄悄出走。也有人說他不願回英國去服役,就留在上海開了這麼一家麵包店。這店裏的蛋糕永遠是我的最愛,或者說這一段靜安寺路永遠是我的最愛。
我一般坐黃包車過來,也有很多時候坐著雙層電車過來。秋冬天的時候坐黃包車多一些,天氣比較冷。而春夏天,特別是梧桐剛剛長出新葉,我喜歡和炎櫻坐雙層電車。坐在車頭,打開車窗就可以摘到樹枝上的葉子。有時候我喜歡叫年輕人拉的黃包車,他們總會把一隻彩色風車放在車頭上。車一開,他拚命地跑,歡叫起來。那隻小風車轉得可歡了,一路上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
凱司令就在綠夫人斜對麵,綠夫人時裝沙龍也是我和炎櫻逛街必去的地方。是在一幢大樓底層,門麵很大,裏麵不僅僅定製時裝,還有鞋子和各類女人的小飾品,還會給女人做頭發。一個土裏土氣的女人進去,幾個小時後出來,就會徹底變成另外一個女人,一個符合上流社會審美觀的時髦女人。我每次快到凱司令時,總會一扭身伏在車窗上往外看,免得車夫又開過了。車到下一個十字路口方才大轉彎折回,又是一個U 型大轉彎。這樣一來不但耽擱時間,還得從義利餅幹行過街到平安戲院,這是全市唯一的一個清潔的二輪電影院—對麵就是剛才那家凱司令咖啡館,然後才是西伯利亞皮貨店、綠夫人時裝店,並排兩家四個大櫥窗,華貴的木製模特兒在霓虹燈後擺出各種姿態。附近的一家小店一比更不起眼,櫥窗裏空無一物,招牌上雖有英文珠寶商的字樣,也看不出是珠寶店。而這家珠寶店,正是炎櫻家開的。
我們坐在凱司令裏喝著咖啡,隔著火車座,能看到炎櫻家的珠寶店。我指給炎櫻看,炎櫻看了一眼笑起來。我問她:“有什麼好笑?”炎櫻說:“我一走,弟弟看店,你看他,一臉不高興,隔著這麼遠,我也能看得出來。”我看了一下,果然看出他鼓著腮幫子,顯得很不高興。我們又說了一些別的,炎櫻忽然說:“你其實是想說蘭你,但是你偏偏不說,我看你要忍到何時?”果然是炎櫻,她猜到我心裏去了。但是她這樣一說,我就更不想提胡蘭成。我們草草喝完咖啡,就出了凱司令。炎櫻說:“張愛,你不想到綠夫人去看看嗎?”我搖搖頭,我認為這是我們最索然無味的一次見麵。也是,我們見麵太頻繁了,這樣下去肯定要乏味,這是不可避免的事。我沒有和炎櫻說,我一個人回家了。
家裏黑漆漆的,沒有開燈,姑姑一個人坐在那裏喝茶。她肯定也在緬想著什麼,我一不小心打破了她的平靜,她不知道有多少平靜被我攪亂了,想想我真是罪過,她憑空為什麼要忍受我這麼多的麻煩?我坐下來陪她喝杯茶,我們不說話,但是那一刻卻是相知相交。在一起那麼長的時間,兩個鐵石心腸的人也要相知相交吧!姑姑說:“又去凱司令了?”我說:“你怎麼知道?”姑姑說:“我怎麼不知道?你身上一股凱司令咖啡和麵包的味道,賴不掉的。”我笑起來。姑姑說:“那裏從前是養馬場的,一個南潯的富人購得那塊地皮,就做了那些房子。後來那個富人死了,不知道這房子落到何人手裏。那些房子,從前一棟要幾十根金條,現在更不知貴成什麼樣子。”
姑姑念念叨叨的,那一刻我認為她老了。抬頭細細看看她,確實老了,她在我不知不覺中老了許多。老,可能就是一夜之間的事。
蔥綠織錦緞
炎櫻給我打電話,說她特別想我提到的那件雲肩背心。我一時莫名其妙,我在哪篇文章中提到雲肩背心?我都忘了。炎櫻說:“在你書中看到的,張愛,你賴不掉,你還提到線香滾、昭君套、元寶領—張愛,你真是了不得,我迷死你了,我在按我想象的樣子設計雲肩背心,我會讓你吃驚的,張愛。”
放下電話,我心裏有點納悶,雲肩背心我知道的,那是上個世紀的流行衣裳。我想起了《更衣記》,應該就在那篇文章裏。那時候流行極度寬大的衫褲,有一種四平八穩的沉著氣象。領圈很低,有等於無。穿在外麵的是大襖,在非正式的場合,寬了衣,便露出中襖。中襖裏麵有緊窄合身的小襖,上床也是不脫去的,多半是嬌媚的桃紅或水紅。三襖之上,就是那件雲肩背心,用黑緞寬鑲,盤著大雲頭。
隔了一天,炎櫻將她設計的雲肩背心拿來,我看了,有那麼一點意思,但是沒有我想象中的驚喜。也許年代太久遠,她知之甚少。她隻是一味用絲綢,這個便是敗筆。真正貼切的應該是用的織錦緞,蔥綠色的最相宜。我說:“這個一定要用織錦緞,而且一定要是蔥綠色的,那個貴族味道才會出來。”
她偏過腦袋認真聽著,我說:“蔥綠織錦緞是我的最愛,或者你用大紅、蔥綠、檸檬黃、士林藍也可以,色彩對比要強烈。
織錦緞夾袍穿在身上最漂亮,真的。”炎櫻聽著,說:“我發現我們上海的小裁縫一點想象力也沒有,你讓他怎麼做,他就死板地怎麼做,結果做出來,完全不是我想要的。花了錢,還惹得我生悶氣,不知道今後怎麼穿衣服。”我說:“你才知道啊?為了穿衣,我不知生過多少悶氣。你是會設計的,不如你開家旗袍店,專門親手設計。”炎櫻笑起來:“是的呀,我一直有這樣的想法,但是想想針線活我也是頭痛。我喜歡設計呀,你看看,我給你設計了多少衣裳?你能穿得出類拔萃,讓人記憶猶新,全是我的功勞。”我說:“是的啊,我記著你的好。不如我們兩人開一家旗袍店,針線活兒請小裁縫來做,我們隻管設計,我敢保證,生意必定好。”她說:“那最起碼,我們自己的衣服不用發愁了。”
當天下午我們便出去裁了塊蔥綠織錦緞回來,讓炎櫻給我設計一件別致的織錦緞夾袍,是夾袍的樣子,但是一定要與傳統的有區別,細節上更要別出心裁。炎櫻在一旁剪剪裁裁,我在一旁擬寫廣告詞。等我寫好,炎櫻差不多也設計好了。我找出針,粗枝大葉地將她剪裁的緞子連綴起來,然後拿到裁縫店去做。在路上我把廣告詞拿給她看:炎櫻時裝設計
張愛玲與炎櫻合辦炎櫻時裝設計,大衣、旗袍、背心、襖褲、西式衣裙。電話:38135,下午三時至八時。
炎櫻將紙條還給我,說:“應該將你的名字突出來,你在上海是當紅作家,你的衣裳一向被人議論,以你作賣點,肯定比我好。”我不和她辯解,我其實有我的想法。第二天,我把這則廣告拿到《玲瓏》雜誌上刊登了。電話是我的,每天下午便守在家裏靜候來電,但是電話總也不來,想象中的熱鬧場麵並沒有出現。我很鬱悶,好不容易電話響了,我一驚,跳起來接電話。姑姑奇怪地看著我,我沒跟她說,怕她笑話。拿起電話一聽,卻是炎櫻打來的:“有沒有客人啊?張愛—”我一下泄了氣:“沒有啊。”她說:“怎麼沒有呢?不可能的,應該有啊?”我說:“我總不會騙你吧?”
過了三天,總算來了一個電話,是一位叫何若心的女士打來的,說要來設計衣裳,點名要張愛玲設計。我不想讓陌生的女人到家裏來,便約好了在靜安寺後麵一家茶室見麵。我穿著炎櫻設計的那身蔥綠織錦緞夾袍去的,何若心已到了,她是一個有雙下巴的、穿大氅的富婆,一看到我就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張小姐,久仰久仰,真是久仰。”我以為是個清純女生,沒想到是如此富貴的太太。我坐在她對麵,她上上下下地打量我,臉上笑成一朵花似的。然後又伸出肥胖的手撫摸著那件織錦緞夾袍:“張小姐的衣裳就是與眾不同,我聽說,你穿著古朝衣裳在霞飛路上走,引起交通堵塞。電車司機都停了車,專門為看你,電車上的客人沒人指責他。”我忙說:“沒有,這都是謠傳,瞎說。”我看到她手上那顆碩大的鑽戒,她好像是有意顯擺給我看的。她又說:“我又聽說,張小姐連床單、地毯、窗簾都往身上穿,是不是胡蘭成不給你錢?”我一時屏住呼吸,不知道她還要說出什麼話來。她話鋒一轉:“胡蘭成走時也不帶你去?你應該跟他鬧,他這人就是花心。那麼現在,聽說,有好幾個才子在追你,你可得把握好。”我氣得臉色發白,起身就走。她在後麵叫:“張小姐,張小姐,等等,再等等,我對你的一切都好奇啊,沒什麼的,來,來喝一杯嘛。”
晚上我打電話給炎櫻說了此事,炎櫻也很吃驚:“有這回事?真是,要是我在就好了,我會讓她哭著出去。”過了好幾天,電話卻是不少,都是來打探我隱私的,卻沒人提到設計服裝。我決定不再接電話,我們的服裝設計無疾而終。它最終隻設計了一件作品,就是我這件蔥綠織錦緞夾袍。
平安戲院
十月裏,胡蘭成從武漢回來一次,他變白了,還胖了一些。一見我就笑,我見到他也感到很新鮮,過去了的一些不快馬上煙消雲散。姑姑過來打了個招呼,馬上就回到她的房間,並且關上了門。姑姑做得太明顯了,客氣得有點生分,我也感到難堪。姑姑一離開,他向我招手,我遲疑著坐到他腿上。他說:“我其實昨天就回來了。”我微微有點驚訝,其實是裝出來的,我知道他昨天就回來了。他說:“我到七十六號去了一下,那邊出了一點事。”我說:“哦。”他又說:“我帶了一些錢回來,把小白雲的事解決了,是按照她說的方法解決的。”我想起有一封信中對他說:“我擔心我們將來怎麼辦?”但是我從來沒有提過離婚的事,現在他忽然提起來了,可見這件事一直裝在他心裏,隻是他不曾對我說過。我突然笑著說:“還有你第二個太太,因為法律上她才是你正式的太太。”他說:“但是大家都認定小白雲才是我的太太,可能我隻帶她出門吧。”我說:“不過,你和小白雲結婚時也沒有和她離婚。”他忽然歎了口氣,說:“要趕她出去怕是不行的。”他皺起了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