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到我心裏去了,我不說話,他又說:“至少我比你好些,我去辦報不是為了錢,不過也是相信對國家人民有好處,不然也不會去的。”我依偎在他懷裏,他忽然說:“就像是一個開車的人,一隻手臂抱著愛人,有點心不在焉。”聽到他的話我感到一絲涼意。他不在意,又開始說起小周,說起他們的日常瑣事。我忽然坐直了身子:“你這人最壞了。”我又說:“小周長得什麼樣子?”他回答得很小聲,幾乎是悄悄的,很小心戒備:“也沒有什麼,就是一件藍布衣裳穿在身上也非常幹淨相。”我說:“頭發燙了沒有?”他說:“沒燙,不過有點,朝裏彎。”他很費勁地比劃了一下,然後他說:“明天就是中秋節了。”
晚飯後我洗了碗,然後回到房間。他仍是那個姿勢坐在那裏,迎上來吻著我。我直溜下去跪在他麵前抱著他的腿,臉貼在他腿上。他有點窘,笑著用雙手拉我起來,就勢把我舉在空中。他的力氣可真大,他無聲地笑著,然後說:“崇拜自己的老婆。”他這樣說著,又把我放下來:“池田說過小白雲,說他到她這裏來了很多次,沒有見過一次菜是我愛吃的。”我腦子裏彎了幾個彎也不明白他說的意思,想起晚上雖然加了個菜,不過是到老大房買了點醬肉和“鋪蓋卷”—就是百葉包碎肉,這些好像都是他不愛吃的,我也知道。但是看到飯桌上空空幾隻菜碗,我實在抹不下麵子。我知道他是喜歡郊寒島瘦一路的菜,要我親自下廚卷胳膊擼袖子為他做菜,肯定要把姑姑笑死,我也丟不起那個人。愛是另外一回事,要我親自為他做菜是另外一回事。
那天晚上他留了下來,我不好意思作什麼準備,上床時他提出來我感到很意外。他光著身子抱著我,然後說:“今後,我們還是要和你姑姑住在一起的。”我過了幾天把這話說給姑姑聽,姑姑大驚失色:“你一個就夠我受的了,再添他一個,你成心不讓人活了?”
《太太萬歲》
《不了情》上映後,票房空前的好,好得不得了。桑弧請我喝茶,對我說:“我還想拍下去,繼續往下拍,這回還要龔之方做老板,以後,我想單幹了。”我說:“還是和龔之方合作好些,他畢竟有錢。”桑弧說:“有錢的老板不好合作,他那錢來得不是正路,你知道他是什麼人?”我搖頭隻說不知道,桑弧說:“他是鴉片商人,他想洗錢。”我心裏一驚,桑弧說:“不過,創作上他倒是不幹涉我,這一點我很自由。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我肯定是要單幹的,這一部我想做喜劇,主要故事我已有了一個毛坯,我說給你聽。”
桑弧靠近我一點,他的眼神即便很專注,看起來也是有點三心二意,好在我已經習慣了。他把他的故事脈絡一說,我馬上就有了清晰的故事主線,我說:“好,這部做成喜劇最合適,片名我想好了,就叫《太太萬歲》,反正怎麼鬧就怎麼寫。”桑弧點點頭:“這個我不幹涉你,你快快寫,我們趁熱打鐵。”
我用了五天時間就寫好了劇本,桑弧那邊演員和製作班子都找好了。他現在是專業導演,不用一心掛兩頭,片子很快就開機。那天參加開機會我很高興,吃飯過後正準備散場,忽然外麵人頭攢動,到處都有人舉著標語呼喊口號。有人進來說:“日本人投降了。”我心裏暗暗吃了一驚,馬上拿起手提包招呼也不打一個,就匆匆坐上黃包車回家。一進門,就看到姑姑呆呆地坐在客廳,我不說話,姑姑翻著眼睛看著我:“你都知道了吧?”我點點頭,姑姑說:“你的事來了。”那天晚上爆竹差不多放了一夜,姑姑說是慶賀趕跑了日本人。我翻一個身,睡著了。又被一個爆竹炸醒了。再翻一個身,又睡著了。
我從此不大出門,就待在家裏,寫信給胡蘭成沒有用的,他肯定也收不到。我隻能在家坐著,等待著事情發生。姑姑知道我的心思,每天回家必定帶回一大遝報紙,從報紙上看到許多接收大員開始在上海接收,共產黨、國民黨都開始肅清漢奸。先前在報上紅極一時的人,現在逮捕的逮捕,槍斃的槍斃,常常把我從夢中嚇醒。還看到上海市長陳公博被槍斃的照片,嚇人一跳。傳說蘇青和他同居過,我估計蘇青現在也是生不如死。我不知道怎麼辦,隻是表麵上強作鎮定。姑姑仍然是從前的做派,不管不問不說。我們一如往常一樣默默無聲小心翼翼地生活著,但是該來的總該要來的,這一點我們心裏都很清楚。
那天晚上青芸來了,告訴我她六叔在虹口。我也不說什麼,現在去見他肯定不合適,我也沒有讓青芸坐。青芸說:“他可能還要走,到江浙一帶去,我這裏給他織一件毛衣帶著。”青芸也是不愁不急,她篤定六叔肯定能過這一關,她六叔這一生也不止一次遇到這樣的劫難。我點點頭,不知道說點什麼好,更不想去安慰她。她想了想,說:“明天我去虹口接他,他想來你這裏住一夜。”我點點頭,我隻是心裏有點急,現在手頭一分錢沒有,盼望著《太太萬歲》那筆三十萬的稿費,也許能救救急。但是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給我,我是無法開口要的。
第二天池田也打來了電話,他說得很急:“他來了,我陪你去看他,現在就去。”我其實不太想去,因為剛剛燙了頭發,正是最醜的時候。但是想想賴也賴不掉了,就去了。半小時後池田坐著一輛黃包車過來,他叫了兩部,我們一人一部。
虹口那邊路好遠,以前沒覺得這麼遠,黃包車在汽車和腳踏車之間扭來扭去,快到中午了,才停到虹口那邊一排住宅門前。
一個日本女人過來開門,上了樓,才見到光著頭的胡蘭成。他是坐傷兵船來上海的,在船上生了場病,人也瘦了一圈。
池田略略坐了一會兒就走了,他一走,胡蘭成貼近了我:“本來還想再撐一撐,後來看情況,實在撐不下去。”我問他:“那你能不能到日本去?”他卻答非所問:“我可以住到鄉下去,從前我在他們家住過,那時候在杭州,現在他們搬回老家了,我也可以住過去,是斯太太家。”我說:“那你這樣要住多久?”他想了想,說:“起碼要四五年吧?但是你不要緊的。”他眼裏又現出那種輕藐的神色。我感到快吃午飯了,不要讓主人家為難,我說:“我走了,我明天再來。”他也不挽留,說:“好。”
我就出去了,經過客廳,日本女人也不挽留我。
去虹口
第二天我還是如常來到虹口,這次我一個人過來。我揀午飯後過來,帶著一個奶油蛋糕。這是我最愛吃的,我想女主人必定也愛吃。我坐著電車過去,沒想到上車不久就遇到柯靈。
車上人不少,但是也不多,他一見到我,就擠到我麵前,有點嬉皮笑臉的樣子和我說著話,全是不著邊際的話。我手裏拿著大蛋糕,那樣子有點狼狽。他吊著車上那個吊圈,身子晃蕩晃蕩的。我們先是打了個招呼,然後他說:“你現在知道了吧,是我在信上那句話:隻有白紙上寫著黑字是真的,其他的,都不當真。”我不明白他這是什麼意思,他仿佛有點幸災樂禍,看著我手中蛋糕說:“你帶個大蛋糕?看什麼人呢?”我說:“看一個朋友,他生病了。這家西點店是出名的,蛋糕上的奶油特別多。照這樣擠下去,蛋糕要擠成糨糊了。”
他不說話了,隻是笑,然後趁著一批人上來,緊緊擠到我身邊,用腿將我的兩條腿夾住—那個下流動作根本不像是柯靈做的。
我一下子呆住了,幸好人多,沒有人注意他的舉動。他笑著看了我一眼,裝作不在意的樣子。那一刻我想打他一個嘴巴子,但是隻是想想而已,我確實做不到。而且我擔心下車時他也會跟著下車,我也不太確定還認不認得那個日本女人家。一路上再沒心思說話,隻有不安。好在我下車時他隻是點點頭,沒有跟著下車。我心裏也奇怪,到虹口夠遠的,他比我坐得還要遠,他要去哪裏?我在上海這些年,從來不曾偶然碰到過他,怎麼會這麼巧?也許,我不該送他那件寶藍色料子,讓他起了非分之心。我胡思亂想,前麵就是那個日本女人家。我一進門就把蛋糕交給了她,她很不開心,不知道什麼原因,似乎是嫉妒。我也沒有辦法,到樓上和胡蘭成說了一些話,說到在路上見到柯靈,他也隻是聽著,我省略了電車上夾腿那一段。
他隻是聽著,後來問:“蘇青有聯係嗎?”我搖搖頭。
他說:“我們也沒有聯係了,她說我有病。”這話他以前似乎也說過一次,我不以為意。在這方麵我是有點糊塗,但是這一次他又重提這件事,我說:“她是很浪漫的人,你那時又剛剛撿了一條命,更不在意這些事。”他說:“你都知道啊?”我說:“你忘了,你從前說過一次,隻是我不想聽,沒有追問下去。”他不說話了,最後又問:“那炎櫻呢,她怎麼樣了?”我說:“還好。”他不再說什麼。我一直想問他要不要錢?但是一直憋著沒問。他突然說:“你明天不要來了吧!到時我過去,我現在,一時也沒有出路。”我隻好說:“這是暫時的事。”
第二天天擦黑後,青芸帶著胡蘭成來了。他在那個日本人家的衣櫥裏待了一整天,不想待下去。因為接下來整個虹口要全麵進行大搜查,他怕連累了主人家,就決定提前到鄉下去。
我也不好說什麼,他連孩子也不想見,唯獨隻想見我。在那一刻,我才真真切切地意識到我是他的妻子。我把他從前給我的錢兌換成金子,拿給他。他不接,從貼身口袋裏取出金子,說:“我有,錢我有的。”看來他早就作好出逃的準備,我不好再說什麼,也沒逼他要。我和衣睡著,一夜無話。
第二天一大早姑姑就到了我的房間,姑姑算是破例問了幾句,然後就是歎息。但是她還是親自和胡蘭成當了麵,比平日更熱絡一些。我看著放了些心,就去準備早飯。姑姑馬上跟進來說:“有時候胡蘭成好像要做皇帝似的。”我不說話,把飯快快做好,然後捧到房間給他吃,問他:“要不要洗個澡?到鄉下去,洗澡就沒那麼容易了。”他哼了一下,表示同意。我先去找毛巾,但是找不到大毛巾。我們家從來沒有男人用品,後來找了個小的勉強湊合。他在裏麵洗,一轉眼我就找到大的,直接送進去。他脫得光光的,熱水飛灑在身上,他的背部皮膚緊密而光滑,簡直入水不濡,可以不用毛巾來擦,我禁不住用手撫摸著他的後背。
天黑時他就走了,走到門口他轉身看了我一眼,仿佛是看看我的反應。我當時什麼反應也沒有,以為他忘了帶錢,就說:“那顆金子,要不要帶上?”他搖搖頭,然後就走了。青芸在樓下,青芸沒有上來,是她的男人陪著胡蘭成走的。那一帶是胡蘭成的老家,也是他的老家。我記得他的名字叫沈鳳林,也是胡蘭成從嵊縣帶出來的,在家裏跑跑腿。相處時間長了,就和青芸好上,主要是結婚後青芸仍然可以住在胡蘭成家。
我想我應該送他到樓下,我追著電梯下了樓,他們已經不見了,我不知道他們會走得這樣快。
心驚肉跳的日子
胡蘭成離開後,我開始了好幾年心驚肉跳的日子,真是心驚肉跳,每天逐字逐句看報紙,從字裏行間判斷形勢發展和世態人情。姑姑看我眼睛湊在報紙上,就默默地在一旁坐著,說:“不行你就出去吧!”我說:“我去哪裏要錢?我現在一分錢都沒有,欠著二嬸的錢沒還,還欠著姑姑人情債。現在你總不能讓我去那邊要錢吧?他們的房間越住越小,差不多要租房而居了,連小奎回來都沒地方住了。我能借錢的隻有姑姑,可是姑姑你有錢嗎?”
姑姑不說話,然後板起臉和我認真討論我的去向,她早托他那位相好李開第先生幫我在香港大學打聽了,他們倒是希望我去複讀,把中斷的學業再續上。但是仍然涉及錢,我一邊托李先生幫忙聯係著那個香港大學的老師吳錦慶,一邊不得要領地到處籌錢。吳錦慶幾次三番地打來電話問我是不是真的想來複讀,因為戰火將所有學生資料全部焚毀,找起來相當困難。
而如果弄好了到時不來,他沒法向學校交代。我心裏有點篤定,因為我曾得過香港大學何福獎學金,有證書,而且這份證書我一直當寶貝一樣保存著。我想把證書寄給李開第,由李開第再轉吳錦慶。姑姑勸住了我:“這個不急,你想好了,你是不是真的決定去續讀?這個你要想好了,否則把東西搞丟了,你又不去讀。我知道你,你常常頭腦發熱。”她倒是比我還急,說:“能不能到英國美國去?這也是一條路子。”
但是話一出口我就感到害怕,一種強烈的恐懼,聯想到非法入境,做華工,查出來要坐牢。我自己沒有學位,沒有文憑,去了也無法謀生。左思右想全不是辦法,隻好在家繼續過著心驚肉跳的日子。好在還有一個胡蘭成,不時寫來長長的信,每封信都很長。那時候他住在諸暨東白湖斯家,斯家老四斯頌禹隔三差五就來上海轉一趟。他每次來總要帶著胡蘭成的長信,他把信遞給我時說:“我每次都準備好了,一旦過關時查出來,我就準備把它吃掉。”我說:“可以叫他寫短一點,幾句話就行,沒必要寫那麼長。”他說:“看他那麼寂寞,寫信是他的一種安慰,我不忍心勸他。”他回諸暨時,我讓他帶去美國剃須刀,還有香煙,這是帶給胡蘭成的。我從來沒有寄過,不敢寄。我幾乎什麼事不能做,先是小說也停了,後來看看市麵,小說還是有很多人在寫,我也試著寫了一些。也不是重新寫,就是把過去的短一些小說擴寫成長篇,《色戒》也還在寫,寫寫改改,改改寫寫,不知道到哪天才結束。胡蘭成給我寫信,他雄心大得很,在寫一本《武漢記》,一天寫幾千字,就待在一個小閣樓上,吃喝拉撒都是要人服侍。小樓四周都是青山,隻有有月亮的夜晚,他才站在樓廊上扶著欄杆透透氣,看看那些洪水一樣的油菜花。我突然很想去看看他,到遙遠的鄉下去,赤地千裏,荒煙蔓草,有豬和雞,有土裏土氣的鄉民。我一直有個夢想,就是這樣千裏萬裏去看我的丈夫,他要坐牢,我去看望他,給他送寒衣,孟薑女一樣,一點也不難過。我們也許見了麵也不說話,隻是站在欄杆上,我用手撫摸著光滑如水的木欄杆,他微笑著看我。夫妻間有這點情分,生死相依,一生也就夠了。
我瞞著姑姑作著這樣的計劃,準備年底去,大雪封山才安全,才像去看望丈夫。可就在這時候,母親又回來了。這次回來帶著她的新男友,一個漂亮得不像真人的男人。外國年輕人通常都是很漂亮的,比中國的猥瑣男人不知道漂亮多少倍,他們一個個都是男演員一樣漂亮。我和姑姑交換著興奮的眼色,姑姑背後說,不知道二嬸哪來的本事,每一個男友都那麼漂亮。當然,她自己也是很漂亮的女人,起碼是很會打扮的女人。她的一點錢全用在打扮上了,這一點我很像她,對穿著打扮絲毫不肯馬虎。
那個漂亮的男人隻出現了一次就消失了,母親說他先回國了。子靜一聽母親回來,馬上趕來看她。這一次她似乎很有錢,住在霞飛路那邊一幢白色的大飯店,就叫華懋飯店,她住過很多次。飯店很高,很遠的地方都能看得到。子靜看著她,說:“你回來吧,我和姐姐都想和你在一起。”他說的是他心裏話,起碼我不想和她住一起,和她住在一起很可怕,但是這並不妨礙我想她。她半天才開口說:“國內很髒,太髒了,最好的上海也是很髒的,我肯定住不習慣。這一生,不打算回來了。”
她說得非常無情,她越來越對孩子沒有感情,她的情感全在外麵男人身上。盡管她有時候表現得很母愛,離別時戀戀不舍的樣子。不能說完全是裝出來的,但是我看得出她要回到她愛人身邊,她內心是高興的。這時候我就想哭,她太自私了,這一點我也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