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棉袍(3 / 3)

胡蘭成

我從紙條上抬起眼睛,看了範秀美一眼。範秀美臉色一片灰暗,我低聲問青芸:“範先生病得重嗎?”其實我已經猜出是什麼病,也許根本沒有病,八成是打胎的。我發現我的眼光越來越準,一般的事騙不倒我。但是這事我不能問,我知道範先生的好,對胡蘭成的好,甚至對我的好。我滿心眼裏對她隻是同情,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的同情,但是鬼使神差還是問了一句。青芸一時不知說什麼好,也扭過頭看了範秀美一眼,答非所問地說:“病得重哦—要不然,哪能會來上海?”我心裏明白了,收了字條,忽然範秀美彎下腰嘔吐起來,這更進一步證明了我的猜測。我是沒有錢的,皺起眉頭想了想,又怕姑姑回來看到這一攤子,抬起手來,褪下手腕上的一隻金鐲子遞給青芸:“當了,給她看醫生。”

青芸一愣:“張小姐,這個太—”我抬起手:“快去,快去吧。”青芸再也說不出話,接過金鐲子慌裏慌張地走了。

範先生跟在後麵走得很慢,我一直看著她們消失在樓道裏。我在桌旁剛剛坐下,姑姑就拿著包進來,一臉狐凝地看著我。我很不自在,站起來說:“姑姑,門上玻璃被我打碎了?”她看了一眼:“一塊玻璃六百元,沒什麼好說的,照價全賠。”我坐下來,說:“最近倒黴透了,特別有打東西的傾向,杯子和碗向來是不作數的。”她隔著桌子也坐下來:“打了吧,都打了吧,這亂世中的人,得過且過,也沒有真正的家—”我隔了一會兒才說:“姑姑的家於我,就是天長地久。”她沒領這份情,說:“今天早上,房東派了人來測量熱水汀管子長度,大約是想折下來賣,唉—你看看,現在的人,起的都是下流的念頭,隻顧一時,不顧將來,這就是亂世。”我說:“亂世裏有姑姑,就是一個精致的體係。姑姑放心,我明日就去找木匠來。”她把杯子捧在手裏,忍了又忍,還是開了口:“剛才在樓下,那個鄉下姑娘,胡蘭成的侄女,是來找你的吧?”我說:“是青芸。”她喝了一口水:“她旁邊還有一個女人,一直在路旁嘔吐。”我低下了頭,姑姑說:“有些事,你父母都不管,我也是不好管你,你且好自為之。”我不答話,也不想說,也沒辦法說,就起身進了房間。

訣別信

我抑鬱了好多天,半個月後才慢慢恢複了正常。姑姑笑話我說:“你好像是大病了一場?不聽我話呀。”我不說話,那天晚上給胡蘭成寫了一封信,給他寄了一點錢,因為我也沒有錢,我在信中說:“看你沒有錢用,我怎麼都要節省,現在看你在那邊的生活,我也有個打算,你不要再憂念我,我會過得好的。”這樣的信我給他寫了許多封,他也很高興,每封信必回。然後告訴我,他在寫一部書叫《山河歲月》,他說他好像吃了我的饞唾水了,一些句子和字詞都有我的影子。他說他的,我也不太當真,他寫了左一本右一本的書,我根本不想看。光陰過得很快,半年時間轉眼就過去了,這半年市麵上變化很大,特別是文化方麵,簡直和過去不能比。我更不敢寫東西,也不敢和外界聯係。但是他的來信卻比以前更多,字裏行間也更加得意。原來他在溫州認識了一個民國的縣長劉景晨,這個人又是當地文化大家,欣賞他的才情和張佩綸家世,介紹他去中學做了老師。他算是站穩了腳跟,又準備出山了,這都在他的計劃中,而且現在他還有一本書《山河歲月》作為與世人的見麵禮。他這是梅花未見蓓蕾,就是意思滿滿。他還說北京的梁漱溟也要讓他出山去北京。他想將書稿寄給我,又怕中途檢查,所以一直不能讓我看到。我從溫州回來就準備和他分手,這不是一時想法,這是長時間觀察後的結果。他的處境不好,我不便那時出手,給他傷口上再撒鹽。現在,他眼看著東山再起,他的生命裏屢次都是這樣逢凶化吉,怪不得青芸從來不曾為他擔心,我佩服他,也隻能祝福他。我正好也收到了盼望已久的《太太萬歲》稿費,一共是三十萬元,我一狠心全部彙給了他,算是對他的補償。還附上一封訣別信: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歡我了。這次的決心,我是經過一年半的長時間考慮的,彼惟時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難。你不要來尋我,即或寫信來,我亦是不看的了。

寫好了信,特地到郵局把錢和信都寄出了,然後輕鬆地回到了家。姑姑早回來了,帶回一本小說《續結婚十年》。姑姑說:“蘇青的小說,比你的書賣得都好,不管是什麼人好像都買,看看裏麵是不是有那些事。”我拿著書,想著已經陌生了的蘇青,還是想閱讀。坐在陽台上,一個下午將小說讀完了。

讀完後我渾身發抖,幸好那時候姑姑不在家,我在被子底下將書藏起來,打算明天出門帶出去丟掉。

後來我把這件事忘了,當天晚上我和炎櫻去看電影。電影沒開場前,裏麵鬧哄哄的。我們坐在大堂喝咖啡。看到一個外國老人穿得花團錦簇,我突然問炎櫻:“將來你老了,你打算穿什麼樣的衣裳?”炎櫻想也沒想就說:“那肯定是印度裝披紗,我想那是最慈悲的。不管我將來嫁給印度人還是中國人,我要穿印度的披紗,石像的莊嚴,胖一點瘦一點都沒有關係。

或者,也許,中國舊式的襖褲我也很喜歡,穿上了笨笨的,拙樸可愛。”我一聽就高興起來,因為這完全是我的想象。我說:“哎,對了,我也可以穿又長又大的襖褲,什麼都蓋住了,可是仍舊很有樣子。青的黑的,赭黃的,也有許多陳年的好顏色。”炎櫻說:“哪,現在你放心了,對於老年沒有恐懼了,是不是?從來沒有看見張愛這樣的人,連將來老了的時候該穿什麼衣裳都要我來決定。是不是我應當在遺囑上寫明了,幾年以後張愛可以穿什麼什麼—”我笑起來:“不是的,你知道我最恨現在這幫老太太,怎麼暗淡怎麼穿,瑟瑟縮縮的。

如果有一點個性,就是教會氣。外國老太太們倒是開通,紅的花的都能穿,大塊的背上,密密的小白花,使人頭昏。藍底子印花綢,紅底子印花布,包著不成人形的肉,真是難看。”

我們就這樣東扯西拉,時間很快過去。那場電影不好看,不如我們這樣閑扯有趣。但是花了錢,總要進去看吧?我興味索然地和炎櫻走進電影院。我們坐下來,燈光一黑,馬上開始放映,好像放映師就在等候我們。我忽然附在她耳邊說:“我給蘭你寫信了,最後的訣別信。”她並沒有吃驚,兩眼瞪著銀幕,然後才說:“我認為這是遲早的事。”

然後我們都不再說話,專心看起電影來。

你滿意嗎

雖然是小說,但是我知道,《續結婚十年》應該是蘇青的生活實錄。起這麼個奇怪的名字,就是要拿《結婚十年》做賣點。她的小說我知道,全都是她的生活實錄,她是寫不來虛構的小說。如果不將小說中的人物與生活中的人物對照起來,那這部小說真是一點意思也沒有。人真是奇怪,從前和她相處好的時候,我認定她什麼都好。現在,則是看她什麼都不習慣,包括這本小說。

我一眼看出來,小說中的人物都是確有其人確有其事。那個金世誠,就是陳公博,和她同居過的。戚中江,分明就是周佛海。秋韻聲,不看我也知道是關露。裘尚文不用說就是金性堯,那個談維明,分明就是胡蘭成。我想看看她是怎麼寫胡蘭成的,因為她隻字沒有提到我,她肯定知道我的處境,也知道胡蘭成的處境。陳公博死了,周佛海坐牢了,胡蘭成能好到哪裏去?她這樣寫胡蘭成:

他雖然長得不好看,又不肯修飾,然而卻有一種令人崇拜的風度。他是一個好的宣傳家,當時我被說得死心塌地地佩服他了。我說他是一個宣傳家,那是五分鍾以後才發覺的。唉,我竟不由自主地投入了他的懷抱。

這個男人明白無誤就是胡蘭成,孤男寡女在夜晚相聚,能幹什麼呢?雙方都是過來人,一切心知肚明,兩人自然而然地上了床:

春之夜,燠熱異常。房間似乎漸狹窄了,體積不斷地在縮小,逼近眼前,使人透不過氣來。我閉著眼睛,幻想著美麗的夢。美麗的夢是一刹那的,才開始,便告結束。天花板徐徐上升,房間顯得荒涼起來,燠熱的空氣似乎發散開去,不久便使人心冷。

激情過後,這對男女在床上發生以下一番對話:談維明抱歉地對我說:“你滿意嗎?”我默默無語。半晌,他又訕訕地說:“你沒有生過什麼病吧?”我驟然憤怒起來,什麼話?假如我是一個花柳病患者,你便後悔也已嫌遲了。我對他說:“我恨你,我恨不得能有什麼東西可以傳染給你。”他笑道:“這有什麼好生氣的?你不要以為你朋友都是有地位的,其實愈是有地位的人愈有患此病的可能,這是一種君子病,君子諱疾忌醫,所以難以斷根。”我恨恨地說道:“不信請你驗驗看。真的,我要請你驗過明白才好。”

我開始討厭他的無聊,轉過臉去,再也不肯理他。他輕輕地問:“你疲倦嗎?”我心裏暗笑男子的虛榮可憐,無論怎樣在平日不苟言笑的人,在這種場所裏總也是愛吹牛的。從此我又悟到男人何以喜歡處女的心理了,因為處女沒有性經驗,可以由得他們獨自瞎吹,他是可憐得簡直不敢有一個比較的,他們恐怕中年女人見多識廣,歡喜講究技巧,其實女人的技巧有什麼用?你的本領愈高強,對方的弱點愈容易由此暴露出來,結果會使得你英雄無用武之地。女人唯一的技巧是學習“一些不知道”,或動不動就嬌喘細細了,使得男子增加自信力,事情得以順利進行。歡場女子往往得有“小叫天”、“女叫天”

等雅號,大概是矯枉過正,哼得太有勁了,所以別人如此調侃她,這種女人是可憐的,男人也可憐,假如他相信她的叫喊真是力不勝任的話。

“你恨我嗎?”他嚴肅地說。

“……”

“恨我什麼呢?”

“你不負責任。”

“我要負什麼責任?”他忽然貼著我的臉問:“同你結婚嗎?”

“誰高興同你……”

“這樣頂好。”他又嚴肅地說:“我可從來沒有想到要同你結婚過。你不是一個安分守己的女人,懷青。誰會向你求婚便可表明他不了解你,你千萬別答應他,否則你們的前途是很危險的。一個聰明能幹的女人又何必要結婚呢?就是男人也是如此……”

“那麼你又為什麼同我……”

他哈哈大笑道:“這因為我歡喜你。懷青,你也歡喜我嗎?”

我驟然別臉閃開來,笑道:“我是不滿意。在我認識的男人當中,你算頂沒有用了,滾開,勸你快回去打些蓋世維雄補針,再來找女人吧。”

他顯然憤怒了,但卻又裝得鄙夷不屑地說:“你怎樣可以講這樣的話?”

“我本來是一個這樣的女人,哈哈!”

他鬱鬱地走了;聽他的腳步聲去遠後,我這才伏枕痛哭起來。

這些事我從胡蘭成那裏若有若無地聽到過,說心裏話我並不在意。我知道蘇青一向比較浪漫,她的男人多了。胡蘭成那裏剛剛出獄,這樣的事對男作家女作家來說,不算什麼太大的事。但是蘇青這麼寫肯定是有用意的,胡蘭成逃跑了,他沒有辦法。我在上海,她知道我會看到,大概是想羞辱我或者報複我吧?女人間的小把戲我最清楚不過。我不想計較,也不想生氣,那幾天我腦子裏總是有揮之不去兩個人,一個是胡蘭成,一個是蘇青。但是我想,這兩個人我一輩子都見不到了,我想離他們遠遠的。

旗袍的灰燼

傳說解放軍即將進入上海,市麵上說什麼的都有,人心紛亂,很多有錢人都逃了,說收垃圾的掃大街的都拾到金子和銀子。姑姑回來臉色一片青灰,對我說:“你最好不要出門,也得想想退路。我是不怕的,我擔心你。”我說:“退路就是穿上一字領的人民裝,你沒看到,大街上開始有人穿了。”姑姑不說話,那些天我愁得要死,我的衣裳全是古朝衣裳,這樣一來,我能穿什麼呢?

我一天一天不寫東西,就靠著姑姑從前餘下的一點收入,間或賣點祖宗的老貨維持。現在老祖宗的東西也不敢公開出手,隻能暗地裏托人三錢不值兩錢地將祖傳的家當賣掉。弟弟也從揚州回來,過來向我打聽母親的消息,我搖頭隻是不知。看到他頭發上落著一些紙灰,我問哪來的。他說:“你們樓下都在燒旗袍,一堆堆旗袍堆在那裏燒掉。”我心裏一驚,跑到陽台上看,果然樓前一塊狹長的空地上燃著一堆大火,黑煙滾滾而起,比一般的燒東西的煙要濃要黑。黑煙下麵是發綠的幽暗的火。姑姑也上來看,然後說:“你的那些旗袍,全燒掉,否則留在家裏將來是個禍害。看這形勢,解放軍進城是遲早的事,共產黨的新天地,想也想得到,是不允許這些東西存在,是格格不入的。”我想了想,說:“那—就燒掉吧。”

姑姑說:“現在燒還來得及,再等解放軍進城,讓人家查出來,就來不及了。”我說:“正好子靜在,幫我一下。”我招呼子靜做事他向來很熱心,我馬上拖出箱子,把那些讓我驚豔的旗袍,老祖宗傳下來的古朝衣裳,還有從虹口淘來的日本料子做成的奇奇怪怪的衣裳統統抱出來。子靜幫著我,也不裝袋了,全拖進電梯裏。我抱了一大抱跟在後麵,按住電梯開關,子靜又回去拖了兩三趟,才將衣裳一網打盡全弄進來。電梯往下沉,我的心也往下沉,看著那些衣裳,就覺得我生命的一部分也燒掉了。我不敢看大火舔食衣裳,將有生命的衣裳燒成灰燼,這是最殘忍的事。所有的一切全是子靜在一旁看著,我將衣裳扔在火堆邊,轉身就走。許多女人驚叫一聲,是我的衣裳太讓她們驚豔了。

後來我在樓上聽到下麵一陣騷動,知道是我的衣裳投進了火堆中,我聞到了綾羅錦緞燃燒的臭味,是絲綢特有的臭味。

姑姑也聞到了,那天晚上她沒有做飯,將中午的剩飯用開水燒成泡飯,然後從醬菜瓶子裏掏出兩塊豆腐乳,就把晚飯對付過去。我們的日子過得馬虎而潦草,姑姑越發提心吊膽,她不是為她自己,是為了我。有一天她穿著內衣外麵罩著件外套到我房間來,看得出她已經睡下了,但是睡不著,又起身過來與我說話。這樣子在她來說是極少發生的,甚至我和她生活這麼多年,也不過就發生過一兩次。姑姑說:“我又催了李開第,讓他再找找香港大學,你還是出去。這裏我們也住不下去,房子到期,要換地方。再說,這裏我們也住不起了。你知道他們住到哪裏去了?”“他們”就是指我父親和後母,我搖頭隻說不知道。姑姑說:“他們住到從前那個吳大律師家衣帽間了,是租房子,衣帽間就是吳大律師家開跳舞會,小姐太太們放衣帽的地方,可想我們張家是敗到地頭了。”

胡蘭成的信接二連三地來,現在他可能出於無奈,又恢複了從郵局寄信。他搬到雁蕩山的一所中學去了,也可能是在山中吧,他好像對外界山河浩蕩一無所知。最後一封信說就在這個月要到上海來,然後從上海應梁漱溟的邀請去北京,他的局麵將會再一次打開,這一次將是無與倫比的全新局麵。我看著不知道說什麼好,也不知如何勸說。將信給姑姑看,姑姑說:“我說過的,他好像要做皇帝了,你就讓他做去吧。”姑姑把信放到一邊,勸我不理他。我確實也顧及不到他,他把我的話完全不當回事,我和他所說的一切在他看來,完全是吃飽了沒事撐的。隻要他願來上海,隻要他願去北京,所有的人全都得為他讓路,包括我,我會不計前嫌不計一切地愛著他,死心塌地。這個時候我能說什麼?我隻得將信放在一起。後來他又來了幾封,我則完全不看。我說過不再看他的信,我食言了,但是最後幾封真的不看了,實在沒有興趣。我陪著姑姑到處看房子,這一次我們將租金定得很低,因為實在沒錢了。租金一低,房子品質馬上低下來,全是狹窄、擁擠的弄堂,一進門,雜亂而局促,完全和愛丁頓公寓不能比。我心情很沉重,可是,有什麼辦法?我隱隱感到,有一天我們將無家可歸、流落街頭,我不敢把這個念頭在姑姑麵前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