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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裏,按常理應該熱得穿襯衫了,但是這一年的五月卻特別冷。市麵上很多地方不正常,從前幫過傭的秦媽,就住在附近,也帶著她兒子回蘇州了。有不少天,垃圾無人收,甚至街麵上賣菜的也少了很多。你上前問他,他們狠聲狠氣的,一副愛買不買的樣子。甚至他們將菜攤放到一邊,人聚到一起,咬著耳朵議論解放軍要進城了。

我又不能外出打聽,隻是有時候弟弟過來說一些。他永遠是糊塗的,說得有鼻子有眼,但是我一聽就不想聽,根本不得要領。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關注報紙,學會了從報紙,特別是左翼報紙上的字裏行間觀察風向。其實我一向看不慣左翼報紙,很小的時候就是這樣,這一點完全與胡蘭成無關。都說我是受了胡蘭成的影響,或者說我被胡蘭成帶壞了,這確實是低看了我,或者說高估了胡蘭成。我對左翼的反感好像是天生的,因為我們家母親和姑姑經常出洋,而我也長期在香港那邊讀書,好像這樣家庭出來的人反感左翼是正常的。那時候臨近解放,左翼那些不得勢的作家一下子大紅起來,我們這一撥反倒不行了。他們被稱為進步文藝進步作家,都是代表人民大眾在講話,為百姓訴苦申冤,是人民大眾的文藝,這自然能引起普遍的同情,受一般百姓的歡迎。但是,那些左派文學“診脈不開方”,找不到根治人民群眾不幸的藥方。如果非要這些作家開方,就不外乎階級鬥爭的大屠殺,這一點很不負責任,也不在點子上。現在的知識分子談意識形態,如同某一時期士大夫談禪一般,不一定懂,可是人人都會說,說得多而且精彩,這一點讓我很不屑。我隻好不說話,但是蘇青好像不,她被人罵多了,變守為攻,在報紙上發表文章痛罵那些寫文章罵她的人,以牙還牙。我雖然不讚成,但是看著痛快,她還是那樣的人,想說就說,想罵就罵,不像我,永遠做縮頭烏龜。我把報紙拿給姑姑看,我說:“其實要說起來,蘇青可是比我更有落水漢奸的嫌疑。”姑姑點點頭,說:“你這階段最好什麼也不寫,就是看著,聽著。”我說:“我現在也不知道還能寫什麼?我隻能寫我最熟悉的那些人。可是,現在能讓我寫嗎?”

姑姑說:“無產階級的故事你會寫嗎?”我想了一會兒,說:“不會。要麼隻有老秦媽、何幹她們的事,我稍微知道一點。”姑姑說:“舊家庭的老媽子們並不算是無產階級,你知道嗎?”我說不上話,隻是看著姑姑。

晚上,家裏沒有一點菜,偏偏李開第回來了。穿著一件背帶褲,戴著工裝帽,我第一次發現他原來很斯文。我拿著一隻碗下樓去買菜,他一來我們才會加菜,無非就是百葉包碎肉,胡蘭成不吃的那種。從前我會拿著碗到老大昌那裏去,現在也就在家門前轉了轉。李開第對我笑笑,吃了飯就走了,不曾和姑姑說點什麼,我很遺憾,怎麼就不談談香港大學的事呢?這是我最關心的。他一走姑姑就對我說:“今晚解放軍要進城。”我說:“不會吧?”姑姑說:“不是謠傳,是真的,解放軍早就到鬆江、嘉定那一帶了,隻是包圍了上海,沒有進城。今晚肯定進城,他就是來告訴我們的,要我們不要出去。我們能去哪裏喲?我倒希望他們打一打。”

我將飯碗洗好,一點也睡不著,姑姑也睡不著,坐在那裏喝茶,我心頭一片茫然。打開窗子看看,馬路上靜悄悄的,沒有一個行人。不時有警笛尖叫著響過去,很快就恢複了平靜,死一般的安靜。我一直守在桌前,後來姑姑說:“睡覺吧,來不來又管我們什麼事?”我們就各自回到各自房間,剛上床沒一會兒,就聽到陽台上有小聲的議論聲,馬路上似乎有點嘈雜。以前半夜有時候也很嘈雜,但是似乎與今晚有所不同。起床時姑姑已經站在客廳裏,我們來到陽台上。外麵路燈昏暗,還霧蒙蒙的,似乎像北方那樣起了沙塵暴。馬路上先是有幾輛卡車經過,後來就跟著穿黃軍裝的解放軍。也有一些先頭部隊在馬路邊休息,東倒西歪地睡著,也是悄無聲息。

姑姑看著,不說話。我看了姑姑一眼,也不說話。我看著燈火暗淡的遠方,上海漆黑一片,好像隻有我們家附近有幾盞燈火。

老鄉婦女

我有半個月沒有出門,姑姑也沒有收入,那段時間我們真是過得落魄。要不是李開第接濟,真不知那一關能不能過去。

家裏的一點古董都讓母親今天帶幾件,明天帶幾樣,全帶到國外去了。姑姑手裏還有幾樣,也不敢拿出來賣。我偶爾下樓,看到新辦了幾種報紙,都在連載小說,稿費還不低。也有幾家過去相熟的,打電話來讓我給他們寫一些連載小說,但是他們都反複說明,要適應新時代,要寫到政權更迭和國家重建,一定要寫到新中國新氣象。我以為這個並不難寫,但是我提出一個要求,不能用真名。好幾家報紙不答應,他們要的就是我“張愛玲”的名字,現在不用真名,引不起讀者興趣。但是我有我的堅持,最後《亦報》答應了,我就在它上麵開始連載《十八春》,我取了一個新的名字:梁京。

我照舊不出門,姑姑每天回來帶一份《亦報》,她對我說:“報攤上,菜場上不少人在讀,你這個小說寫得蠻好看的,我也看了。”一般我的文章都是我逼著姑姑看,她才看一下。這篇我並沒有逼她,是她主動看的,可見寫得不錯。姑姑說:“不管你化什麼名,我還是讀出張愛玲的味道。”姑姑說得太對了,沒過幾天,很多編輯就打電話來問:“那個梁京,是你吧?”我支支吾吾地,他們在電話另一頭就說:“就是你,我一看就是你的文筆。”很快,報紙上也有人寫文章,分析梁京就是張愛玲,寫得有鼻子有眼,而且列出一大堆證據。

我氣得不行,想中斷連載。姑姑說:“你這又是何苦?新中國也好,舊中國也好,是識字的人總是要讀小說的,我看你要是寫,還是要適應新時代吧。”姑姑說著從包裏取出兩塊布,我上前打開來細細地看,是兩塊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布,我前些天已經在街頭上看到有人穿著它。姑姑說:“是配給布,新中國要實行配給製,以後凡鹽、糖、米、布,生活用品一律是配給,按戶頭配給。沒有戶口,就不能給你。”我看配給布是兩塊,一塊是湖色土布,一塊是雪青洋紗。姑姑說:“你快拿去叫裁縫做一件唐裝單衫,你喜歡喇叭袖,就做成喇叭袖。馬上要發戶口本子,要照相,登記戶口,以後若沒有戶口,寸步難行。”

我知道事關重大,就把布拿著做了一條褲子。褲子是最老實的褲子,上衣就做成最老實的唐裝單衫。頭發也剪成了市麵上流行的二毛子頭,就是剪到齊耳環那裏,用梳子一梳就直了,沒有別的花樣。過了幾天,我梳著二毛子頭,穿著那件土布做成的唐裝單衫在家照鏡子。我嚇了一跳,鏡子裏的我完全不是我,又確確實實是我,我原來是這樣難看,這麼土氣的一個人,連老秦媽她們都不如。現在我真的羨慕秦媽他們,他們是主人翁,看我們這些人“視若糞土”,報紙上都是這樣說。

我磨磨蹭蹭地出來,姑姑看著笑起來:“蠻好,蠻好,快去樓下照相,就在樓下,登記戶口,反正早晚都要登記的。”

我下了樓,一眼就看到街邊人行道上,撂著一張巷堂小學教室裏的那種黃漆小書桌。穿草黃製服的大漢佝僂著伏在桌上寫字,西北口音,似是老八路提幹。有幾個人在排隊,不多,很快就輪到了我。大漢一抬頭見是個老鄉婦女,便說:“認識字嗎?”我一愣,他能看得出我不認識字?我低頭看看我的發型和這身衣服,忍不住竊笑起來,咕噥了一聲:“認識—”

心裏一時驚喜交集,我一點不像個知識分子,不像時髦的女作家了,就像個老鄉婦女,這正是我想要做的人,工農群眾多吃香,知識分子遠比不上。擱前幾年,我是上海灘最出名的美女作家,你卻把我當成老鄉婦女,還問我識不識字?我不罵你小赤佬也會給你兩白果。真是此一時彼一時,生存是一種本能,就算我這樣心比天高的人,也不得不低下眉眼,心裏暗暗感謝這身喇叭袖唐裝單衫,還有這個二毛子頭。

總算問完了,他在表格上慢慢地寫,每一個字都很醜,又大,很難看的。不用說,是在識字班學的。

最後的夜晚

就在我和姑姑準備搬家的前兩天,胡蘭成又來了。他瘦了許多,精神卻很好,一見麵就談他宏大的北上計劃,言語中多是大話。我知道他是不想讓我對他失望,他把我寫給他的那封分手信忘記了,或者他根本就不當一回事。姑姑從頭到尾就沒有出麵,想來她對他就像我對他一樣失去了興趣。當然,這前提是我對他再沒有了感情。

他這次來上海是因為溫州也在檢查戶口,他風聞之後怕出事,回到諸暨躲一躲風頭。看看風頭就要過去,又打算回溫州,這次不知什麼原因他繞道上海坐船回溫州,大概也是想見我一麵。也是因為斯頌禹來上海,兩人結伴同行方便些。船票是第二天開,他從中午一坐坐到天黑,明擺著就是要在這裏過夜。

我也打不定主意,不知道晚上怎麼對付他。聽到門響了一下,知道姑姑幹脆躲出去了,把這個複雜的事交給我自己處理。

胡蘭成聽到門響,也知道姑姑走了,而斯頌禹也到美麗園那邊去看青芸。他突然拉下臉來,擺出一副大丈夫的派頭,那樣子讓我很不舒服。但是我強忍著,等待著他說活。他沉默了片刻,果然開了口:“這次是斯頌禹一路送我來上海,我這幾年給斯家添了多少麻煩,你難道不知道?我們一路上饑一頓飽一頓,走走,停停,停停,躲躲,都是中午了,你連一餐飯都不招待人家,這像什麼樣子?女主人哪裏是這個樣子?你和秀美比差遠了,連小周也不能比。”

他把小周甚至範秀美抬出來貶低我,我一時氣得滿臉通紅。相交這幾年,他一直是誇著我,把我誇得花好稻好,我何曾受過這樣的氣?他知道這些年我是怎麼過來的嗎?我不會招待人,他一向是很清楚的,我從小到大都是傭人帶大,何曾要逼我端茶倒水侍候人家?我一句話說不出,隻想哭。他突然又說:“在斯家,你一點人情世故都不懂,把人家洗臉的盆子拿來洗腳,後來你一走,人家就埋怨我,說你不懂規矩。”

一口氣堵在我心裏,我馬上站起來反駁他:“我新來乍到,哪裏知道哪個是盆洗臉哪個是盆洗腳?又沒人說一下。再說,這兵荒馬亂的,我心裏又慌亂,哪裏顧得到那麼多?哪裏有那麼多講究?”想起到溫州一路上吃的苦頭,想到當了鐲子給範秀美看病,天曉得她是什麼病,到頭來卻落得一身責難。

我節衣縮食省下三十萬稿費寄給他,他也隻字不提。我拚命忍住淚,有淚也不能當著他的麵掉下來。他看我真的生了氣,停住了話頭,過了一會兒,他說了一句笑話,似乎想逗我開心。

但是我根本笑不起來,也不理他。他並不罷休,湊近我,故意涎著臉說:“《山河歲月》這次我可是帶來了,你晚上開始看吧?我從前讓你看,你是不看的。”我搖搖頭說:“我看不下去,你拿走吧,我不想看。我是招待不了人的,你本來也是知道的,我亦不知道我哪裏就做錯了。”我把他丟在房間,起身快步走向客廳,我用我的行動告訴他,我不歡迎他來,我想讓他離開,我受夠了他,我永遠不想再見他。

胡蘭成大大地吃了一驚,但是他反應夠快的,就在我轉身之際,他一把拉住我,在我胳膊上打了一下,然後鼓著嘴巴瞪著我,那意思是你想幹什麼?我完全蒙了,也許,婚姻就是如此,他誇我是民國世界臨水照花人,美貌佳人紅燈坐,還有什麼九天玄女,我們欲仙欲死。但是再華美的傾城之戀必定還要落實在現實中,生活支離破碎瑣屑不堪,他又在逃亡之旅,他可能覺得女人還是要宜於家室。再才高八鬥的人,也總得穿衣吃飯。更何況他連穿衣吃飯都解決不了,一直靠著女人們接濟。我是寫字者,我很傲氣,可是在生活中,我連一個老媽子都不如。

我知道我和他的感情到了盡頭,但是在內心,對他還是有幾分留戀。當天晚上我想了很久,我們各在各的地方長久坐著不說話。我當然也沒有做飯,看到都快半夜了,也不知道姑姑回來沒有,如果她偷偷進了她的房間還好,如果她現在還在漆黑的街頭徜徉,那真是我的罪過。我害慘了姑姑,真的對不起她。我後來拿出一塊麵包,又給他倒了杯水。他不吃,我也不管他,找出被子鋪在客廳地板上讓他睡,我則還是睡在床上。

第二天他起得很早,推開門進入房間,久久地看著我,大概是想向我告別。我睜開雙眼,他過來,站到床邊。我伸出胳膊抱住他,突然淚流滿麵:“蘭成。”

他輕輕地吻著我,我知道我們再不可能見麵了。從前這樣的時刻,我們總像長城一樣在地平線上起伏綿延。但是,現在的長城沒有用了。他是他,我是我。

黯然神傷

青芸早早來了,來接她的六叔。世上再找不到這樣的好女子,把自己的青春全搭在另一個人身上,然後再將自己的一輩子也全搭上。

我讓青芸先在客廳裏坐著,把早餐給他送進去,是早上出去買的。我希望自己做到仁至義盡,讓他在事後沒有一句話可說。我進了房間,發現就在我買早餐的時刻,他將書桌抽屜翻得亂七八糟。我一時又驚又氣,當即沉下臉來,將早餐擱到桌上:“你翻好了,看你查得出什麼。”桌上放著我新近寫的一個長篇小說,才寫了兩萬字的開頭,寫不下去。他拍著那堆被他弄得散亂的稿紙,說:“這裏麵根本沒有我,你寫你自己總是寫得那麼好。”看著我們在裏麵沒完沒了地說話,青芸有點急了,在外麵叫:“六叔,六叔。”他站起來走到外麵,早餐也不想吃。我把早準備好的二兩金子交給了青芸,我說:“給他在路上用。”可能實在太沒錢了,青芸隻是略微客氣了一下,就收下。他在一旁看著,並不說話,隻是微微地笑著。錢是他給的,我曾經花掉,但是現在又積攢起來,全還給他。

看著他和青芸進了電梯,我想我們就這樣結束了,再沒有任何牽扯。我覺得這事件結束得實在完美無缺,我不欠他,一點也不欠他,這讓我想起來就感到一絲安慰。我把給他準備的那份早餐吃了,又把他弄亂的抽屜和桌麵弄齊整了,一直磨蹭著,估計時間差不多了,我去找炎櫻。炎櫻在家裏收拾東西,她弟弟也在家,她家裏還有一個美國水手。那是一個非常年輕的美國水手,黃頭發,似乎炎櫻和我說過,但是我不當真。這一次親眼得見,我才相信了她。他長得蠻帥氣,一切合乎電影裏“金童”的標準,但是炎櫻肯定不是“玉女”。他們兩人好像一直在爭論什麼,看到我進來,美國水手眼睛一亮。那天我穿著桃紅暗花的碧藍緞襖,青綢大腳褲子。他指著我說:“這還差不多,上海除了宮殿式的加油站,就不見東方色彩。”大概在他眼裏,我是上海最有東方色彩的女人,我朝炎櫻得意地擠了擠眼睛。

我們三人自然地圍坐在一起,年輕的美國水手掏出香煙來,對我說:“抽煙?”我搖搖頭說:“不抽,謝謝。”他說:“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你抽煙她不抽。”我一聽就笑起來,他大概說我比較有風情,而炎櫻看上去很純潔。炎櫻那天故意裝出鄰家女孩的作風,對水手不敢撩撥,顯得比較老實。

其實她說起大膽色情的話來,我是比不上的。她這是在故布疑陣,引起好奇心,要追求很久你才知道上了她的當。

我在炎櫻家並沒有坐多久,他們看上去有事要出去,她弟弟又回來了。炎櫻後來黯然神傷地告訴我,他們要把珠寶店盤給一個上海徒弟,全家搬回斯裏蘭卡去。我聽了大吃一驚,炎櫻看著我說:“政治我又不懂,每一個店都要公私合營,這個店沒法開下去。遲走不如早走,怕就怕到時候走不掉。”

我第一次從炎櫻嘴裏聽到這樣沉重的話題,和我在文學上感受到的壓力一模一樣。看來,這個社會要進行全麵徹底的大改造,包括人們的思想,統統都得改造,適應新社會。我能想象得出這個新社會是什麼樣子,我害怕。炎櫻不願沿這條路往下談,她靠在椅子上伸直了腿,說:“我在上海住得太久了,也想換個地方。”我看著她,她又說:“那個美國人真沒知識,有些當兵的以前沒有穿過鞋子,你相信嗎?張愛?”

她又說:“他們倒是肯跟你結婚,但是他們離婚又那麼隨意,所以結婚也不算什麼。”我仍然看著她,認為她想得太多了。

她忽然憤怒起來:“都說你和蘭你婚前就開始有過性生活,全上海都知道了。”我笑著說:“不過是在後期,我們認識很久了。”她白了我一眼:“那多不值得?我以為,不結婚就不要有正式的性生活,一旦有過,就有這需要,反而煩惱。”我看著她,想著她將離開我,永遠不能相見,我有點黯然神傷,這一段時間老是冒出這樣的情緒。

炎櫻坐了沒多久,就一個翻身從椅子上坐起來,答應了一聲。原來是她弟弟來叫她。他的聲音很小,我根本沒有聽見,她聽到了,馬上和我打了個招呼,就走了。我跟在她後麵一直走,走到樓前大堂,出了樓道大甩門,才又追上她。這裏的視線很好,我一直看著她往平安戲院方向走,和她弟弟一道,她弟弟人高馬大,比她大得多。

我想象著有一天我要失去她,不能想下去。我一直以為,我和她是一生一世都會在一起的。

理箱子

母親又回來了,這次比較平靜,情緒上沒有大起大落,也不主動去看舅舅。沒事的時候就在家清理箱子,因為隨時準備離開。我隱隱感到這可能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麵,很奇怪的事,我有天才的預感。我就站在她邊上看她理箱子,也幫著她遞遞東西。我們母女倆在一起的時候幾乎永遠都在理箱子,因為她是環球旅行家,一生都在旅行。所以,來來去去的時候,箱子總是理也理不完。她喜歡把所有的東西都帶在身邊一同旅行,包括她那些古董。她遺傳給我的唯一手藝就是理箱子,把有限的空間合理利用起來。小時候我在一旁看著她,想著她又要去遠方。大了,也站在一旁幫她。她也真有理箱子的本領,所有零亂的物品被她天衣無縫地安排在一起,軟的不會折皺,硬的不會砸破,衣裳永遠是拿出來不燙就可以穿。

姑姑也在一旁看,看著看著就笑起來:“二嬸的箱子總是理得這麼好,可惜,不能成為一種職業。”母親也得意起來,說:“有一次,我到一個地方,當地找不到苦力,雇了兩個大學生來扛箱子。結果箱子太大太重,他們一失手,箱子在台階上滾了下去,像大石頭一樣結實,後來打開來看,裏麵的東西絲毫沒有損失。那大學生也驚奇地說,這箱子理得真好。”姑姑說:“怎麼沒看到你那些古董?上一代對我們防賊似的,你倒是也學到了。”母親嘎嘎笑著,從來沒有發出過的笑聲,然後說:“財不外露。”

姑姑說:“吃飯吧,吃好了再理。”母親總是聽她的,放下箱子,坐到桌上吃飯。三個人不說話,隻聽見吃飯的聲音。

母親說:“那維克多總是好,我到哪裏去,臨走,他總會在箱子塞上一筆錢,他說我需要人來照應。”姑姑說:“你這是哪一年的事了?說得活靈活現的。”母親不說話,她也記不清是哪一年的事了,因為維克多早不在了。我心裏湧上一層淒涼,埋怨姑姑心狠,母親現在有點四麵楚歌,但她總是微笑,我認定她是假裝出來給我們看的。這次回來,舅舅也不來看她,可能他們對她也感到失望。最後勉強來了,也隻是虛應個景。現在這個時候,母親需要溫暖的回憶來打發時間。今後的路對她來,更難走。我想到我自己,有點傷心。但是哭不出來,也不能當著姑姑和母親的麵哭,隻好使自己盡量麻木,整個人好像進入冬眠狀態。

這天晚上睡覺,腳給湯婆子燙了個泡都不知道。早上起床要穿襪子,隻好把襪子剪了個洞,讓水泡露出來。但是那個水泡雞蛋大,總也消不掉。還漸漸變得黃綠色,灌了膿了。母親發現了,說:“我看看。”她拎起我的褲子看了看,說:“這泡應當早就戳破它。”她一向是藥品齊全,拿了把小剪刀出來,消了毒,刺破了泡。我感到腳上一陣冰涼,膿水流得非常急,一股股往外湧。母親看了看,又輕手輕腳地剪掉那塊潰爛的皮膚。

等到水泡結痂,母親就決定走了。本來是說住上一段時間,但是也不知道什麼原因,臨時決定馬上就走。可能怕共產黨封了交通,到時走不了。在家裏待幾天都不行,一定要住到國際飯店去,住最後兩夜,仿佛留下念想。又是理箱子,就那兩個晚上也要把箱子理得一清二楚。看到桌上有隻湖綠色的小蘇打餅幹筒,突然說:“好漂亮。”姑姑說:“你拿去好了,可以裝零碎東西。”母親說:“你留著用吧,我可以去買一筒這樣的餅幹。”姑姑客氣地說:“你拿去吧,我用不著的。”

看著她們這樣的客氣,我心裏起了疙瘩,以她們這樣生死之交,為了一隻吃剩下的餅幹筒客氣成這樣,我也想不明白。

最後母親沒有拿那隻餅幹筒,因為箱子實在裝不下。姑姑讓我空手拿著送到國際飯店,她也去。我隻好拿在手上,母親沒有阻止。出門前她取出一副翡翠耳環,旁邊另擱了一小攤珠寶,未鑲的小紅藍寶石,叫我揀一份。我也不客氣,揀了一份耳環。她看著說:“剩下的這個給你弟弟,等他結婚的時候,給新娘子鑲著戴。”

垂頭喪氣

張子靜來了,他從揚州派到上海來,一直沒地方住,重新又住到派克路同學家裏。他已經見過母親,有點垂頭喪氣地告訴我:“媽走了。”我已經知道了,她走的時候沒有讓我送,我有點難過。當然,我也徹底放鬆下來。

子靜突然抬起頭,滿臉通紅,想笑又笑不出來的樣子。

我馬上想起母親給他留下的珠寶,起身去打開抽屜,取出那包珠寶來,打開棉紙小包,那一撮寶石實在不起眼。我說:“二嬸給你的,說等你結婚時給新娘子鑲著戴。”他眼裏露出毫不掩藏的狂喜,我想,可能從來不曾有人在他麵前提到過他的婚姻,仿佛他這一生注定就是單身一輩子,不需要有人為他操心,包括他的父母親。這樣想著,我心中一陣淒慘。母親從前當著我的麵也是這樣說過:“不是我不管你弟弟的事,隻有這麼一個兒子,總會給他受教育的,不給他受教育,總會給他娶親的,無後為大。”父親續娶的時候是想多生幾個孩子,到現在連絕後這個事他也不提了。當然,自己生與兒子生是人與我的區別,我知道父親一直是守舊的,他不過是為他自己著想。

而繼母現在靠著弟弟,可能也拿不出錢來安排他的婚事。

我們沉默了老半天,麵對著那點可憐的珠寶。子靜又拿起來看著,看不厭似的。我說:“你也別垂頭喪氣,你還年輕。”他點點頭,說:“我曉得。”我又說:“二嬸分了兩份叫我揀,我揀了一份耳環。”他笑著應了一聲,以為我會拿給他看。但是我坐著沒動,他有點詫異起來,眼睛睜得又圓又大,最後隻好將珠寶收起來,放到口袋裏,不好意思馬上走,又坐了一會兒。我問:“你來上海,又住到同學那裏?”他說:“是呀,我到家裏去了一趟,帶了兩袋米回去,住了一晚上。有個朋友有筆錢交給我收著的,不知道什麼時候讓二叔搜了去,他對我說:這筆錢你準備做什麼用?你要這麼多錢幹什麼?放在我這兒好了,你要用跟我拿好了。我說:這不是我的錢,是朋友的,要馬上拿去還給人家的。”

我一聽十分震驚,我說:“他給了你沒有?”他說:“沒有,他不相信我說的話。”我一時氣壞了:“二叔什麼時候變成這樣子?他怎麼這樣窘?他們兩個不是戒煙了嗎?再說現在市麵上也買不到煙土了。”子靜看著我說:“你不知道?他們從來就是這個樣子。不過,娘對我倒還好,娘說—”看他稱繼母為娘,一口一個娘,我氣急了:“她對你好?他們兩人是打掩護,一個和你說話,其實是有意將你支開。讓另一個搜你的口袋,錢被搜走了不是?看你拿什麼還人家。”我狠狠盯著他,忽然又釋然了:這錢說不定不是朋友放在他那裏的,就是他存下的錢。他在銀行工作好幾年,也該攢下一些錢。

經過我一番指摘,子靜更加垂頭喪氣。我給他倒了杯茶,放在他麵前。茶是冷茶,他喝了一口,然後看著我。我不看他,透過窗口看著外麵灰蒙蒙的天空。他也隨著我的目光看著外麵,忽然說:“姐,現在世道完全變了,你對未來,有什麼打算?” 我沒有想到他會問我這樣的問題,這樣的問題我幾乎天天在想,卻沒辦法回答。我沒有回答他,隻是看著外麵。外麵就是天空,天空下麵才是上海。我把眼光朝向天空,我仿佛看到海那邊的城市,遙遠的城市,那裏可能才是我想要的生活。

子靜見我不說話,站起來垂頭喪氣地說:“那我走了。”

我把珠寶給他包好,放進他口袋裏,還在外麵壓了壓,然後看著他。作為姐姐,我好像很少和他有這樣的親情時候,我是個不稱職的姐姐。他從來不計較我,不計較母親和繼母,他從來不會想到這一層上。他看上去是個瘦弱的人,卻是一個粗心馬虎的人。也許,男孩子都是這樣馬虎吧!我送他下了樓。他又說:“《十八春》我天天看的。”我不置可否,含混不清地“唔”了一聲。然後他又說:“我可能要辭職,我還是想回到上海來。”我說:“你為什麼要辭職?銀行不是將你派到上海來了嗎?你要知道,沒有工作將來怎麼過?你跟我不同。”他站在樓道裏,我聞到潮濕的略帶黴味的空氣。他說:“要公私合營,銀行要解散,我已經去登記了,無業人員重新登記,他們可能要安排我到浦東嚴橋那裏教書。”我說:“浦東?那裏是農村啊?還要過黃浦江,走泥巴路,你吃得了那份苦?”他說:“那也沒辦法,我在上海又沒地方住。到農村好歹有一間草屋住吧?再說,離得不算太遠,我放假就回來看你們。”我看著他,沒有說話。最後又看他過馬路,離開。

太湖船菜

和胡蘭成分手後,我並沒有在外說過,但是幾乎全上海文化圈都知道了。後來我才知道,胡蘭成又信心滿滿地來上海打算實施他的“北上計劃”。但是不知道什麼原因,他到了上海卻沒有繼續北上。也許是害怕了,怕進了京城再也逃不出來。

總之,他中止了北上,轉身掉過頭南下去了香港,這幾乎是他唯一的活路。他這條路是選對了,當然後來我也沿著他這條路南下香港,我承認是他啟發了我。但是我現在沒有動身,還在猶豫。之所以反反複複,關鍵就是一個錢字。我沒有錢,沒有錢你讓我去香港,那不是找死。或者說,我還沒有被逼到胡蘭成那一步,我還在猶豫、觀望。

姑姑看我憔悴了不少,就於心不忍,說:“我不陪你出去,你自己出去看看吧,總是待在家裏也不是個事,現在市麵平靜了些。我給李開第打個電話了,他也在托人。”姑姑說這話是安慰我的,即便李開第先生給我辦成了回港續讀,我拿什麼交學費?生活費又在哪裏出?想想幾乎沒有出路,愁得要死。《亦報》也給我打電話,要我把《十八春》連載了,接著往下再寫一部連載小說。他們還玩花樣,在報上登出廣告,讓讀者猜這個作者“梁京”到底是哪位大作家?還登了許多讀者來信,很多人都猜出是我。還有幾位把我以前小說裏的句子也挑出來,和《十八春》中的句子作對比,幾乎一模一樣。但是報社就是不承認,也不否認,反正吊著讀者胃口。我天天看《亦報》,這天下午就接到桑弧打來的電話,說老板吳性栽約我們《太太萬歲》、《不了情》劇組主創人員到無錫太湖吃船菜。姑姑一聽就支持我,她也聽人說過,很想去,但是她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我也想出去散散心,馬上就答應了。

過了兩天,我們一行人在火車站碰頭,一會兒工夫就到了無錫,有車子來接到太湖,登上了一條船。都是熟悉的人,吳老板也不客氣,讓大家開心地玩,也不說後麵的拍片計劃。

他賺了錢,心情好得很,隻要大家玩得開心。船劃到湖心,不劃了,任幾隻船兒在微風中漂蕩。一個更小一點的木船上,一男一女在唱錫劇,也有點像評彈,反正邊彈邊唱。你如果想聽想看,就將船靠過去,當然要出錢。如果不想聽,就將船劃開。吳老板想聽,我們的船就靠過去,一下子有五六條小船靠過去。我們喝著茶,坐在船上聽著。小船晃呀晃的,船娘和船老大不劃了,下網到湖裏撈魚。船尾有一個小小的陶灶,柴火正旺。湖裏魚也很多,幾乎網網不空。所謂太湖船菜主要是吃魚,那魚現捕現煮,魚湯當然也是太湖水。我們點了太湖三白。那時候正是六月,太湖三白正是長得最好的時候,活熗白蝦、清蒸白魚還有銀魚炒蛋。那個鮮味在上海是吃不到的,滿滿幾盆菜我們一搶而空。後來又上了幾道菜,醬爆螺螄、酸菜昂刺魚、油炸旁皮魚—也都是從太湖中現捕上來,用湖水烹飪,都是美味。記憶最深的是那道太湖銀魚,白得完全透明,像用白玉雕琢而成,這樣的妙品出自太湖,真是人間極品。銀魚在盤中擺成漩渦狀,我常常看花了眼,總懷疑是一朵怒放的白菊花。吳性栽邊吃邊喝酒,他帶了好酒,喝得滿臉通紅,問我:“張小姐,你知道太湖船菜為啥好吃?”我說:“都是現捕現燒,鮮活的呀?”他又問我身邊的桑弧:“張小姐說得對不對?”桑弧老實得有點猥瑣,點頭說:“張小姐說得對。”吳老板說:“也對也不對,你們看,這船家做的菜是菜館比不了的。

但拆穿了說,船菜之所以好,就在於隻準備一席,小鑊小鍋,做一樣是一樣,湯水不混合,材料不馬虎,自然每樣都有它的真味。”眾人都說吳性栽說得對,我也認為他說得在理。

後來上了岸,在太湖邊走了走,我一時落單,和吳性栽走到一起。他好像是有意的,左右看了看,然後說:“張小姐今天興致很好。”我裝作很高興的樣子:“嗯,今天玩得很好,吃得也別致,從來不曾有過。”他忽然說:“趁著張小姐高興,我和你說件事。”我一下子呆住了,他小聲說:“你也別緊張,我是看你現在一個人,桑弧導演也是一個人,你們都有才,都合得來,你們合作的電影部部賺錢,我們大家都認為你們倆很般配。”我一聽,馬上搖頭:“吳先生,別說了別說了。”吳性栽一看,急了:“真的,張小姐,我說的都是真的。”我幾乎是在懇求他:“別說了,吳先生,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的。”難堪的笑容最後僵硬在吳性栽的臉上。

淡紫色丁香花旗袍

《十八春》快要連載完的時候,柯靈給我打了個電話,柯靈說:“夏衍同誌委托我給你打電話,他想見見你。”我聽了一愣,柯靈見我半天不發聲,便解釋說:“夏衍同誌你知道吧,不用我多介紹了。他一直在上海從事左翼文化工作,你肯定是知道的。”我說:“我知道的,我也看過《包身工》。”

他說:“那就好,他現在又回到了上海,身兼多職,工作好忙。聽說孤島時期上海出了個張愛玲,自然想見見,也有些話想和你說說。”柯靈怕我拒絕,勸我不妨見一麵。我猶豫了片刻,其實不管夏衍還是柯靈,我都不想見。但是我還是言不由衷地說:“好啊。”柯靈便約好了時間,說他明天下午到我這裏來,事先再和我談談,然後我們一同去市政府見夏衍同誌。

我放下電話就發起愁來,不是愁著和夏衍見麵,而是愁著沒衣裳穿。我把那身老鄉婦女穿的土布衣裳重新穿在身上,到鏡子前一看,土裏土氣,實在沒有勇氣穿它去見夏衍。姑姑說:“現在都是這樣,滿大街列寧裝、人民服,你不這樣穿不行的。”我搖搖頭,將衣服脫了,放在沙發上。當時燒旗袍時我忘了一件淡紫色的旗袍,倒不是有意留著,隻是因為旗袍皺得不成樣,我放在床單下麵壓一壓,誰知這一壓就留下了唯一的一件旗袍。我笑著從床單下拿出那件旗袍,雖說領口有點磨損,卻是一件做工精致的旗袍,上麵還布滿了丁香花。我說:“我還是穿它吧,我隻能穿它,其實在大街上,還是可以看到穿旗袍的女人,雖然不多,但是也不是沒有。”姑姑說:“你要穿隨你,隻是越來越不能穿了,你要學會穿人民裝、列寧裝,我也要學會。”

第二天柯靈早早來了,因為沒有準備茶點,也不想在家裏招待他。他一來我們就下了樓,我說:“家裏什麼都沒有。”

柯靈說:“這個沒必要,我們有急事呀!”他看著我,意味深長地苦笑了一下。我不看他,我們來到大街上。當時我住在派克路上卡爾登公寓,一出門就是市中心的跑馬場,現在改名叫人民廣場。在滿大街中山裝、列寧服的市民中,我的旗袍盡管有點顯舊,但還是那麼惹人注目。柯靈有點不自在,我發現他偷偷瞄了一眼,說:“這個,這個旗袍—”我知道他要說什麼,淡淡地說:“我姑姑也說現在是新中國了,穿這身不合適。可是,我一時實在找不到合適的衣裳,想著要見夏衍,總不能太隨便。”柯靈點點頭,說:“下次吧,下次不要再穿旗袍,時代不同了,這些封資修的東西,統統要掃進曆史的垃圾堆。”我沉默著,覺得這樣的話格外刺耳,這段時間我聽得太多了,但是個人是無奈的,我控製不了這個火紅色的時代,隻能隨波逐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