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車來了,我和柯靈上了車,不大一會兒就來到市政府。秘書是個穿軍裝的小鬼,他給我和柯靈倒了茶就到裏間。
一會兒夏衍從裏間進來,秘書接過他脫下的風衣,他可能常常見到柯靈,不以為意。見到我卻是相當客氣,麵帶微笑:“啊,是張愛玲同誌,你好你好,請坐請坐,我早在大後方就聽說孤島上海出了一個了不得的才女作家,我找了你的小說來看,真是了不得。你的《十八春》我也看了,很好看,我特地讓柯靈同誌請你來,今天才見到真身,榮幸,真是榮幸。”他這樣一說,我滿臉通紅,不知道說什麼好。夏衍說:“要柯靈請你來,是想請你出山,到我們劇本創作所當編劇,還有蘇青,我們也要安排的。你們都是不可多得的創作人才,共產黨也是要文學的嘛。”他看了看柯靈,柯靈會意,接著說:“夏衍同誌身兼數職,還是市委宣傳部部長,忙得不得了。但是他是文藝家出身,仍然關心文學藝術工作,現在上海成立了劇本創作所,夏衍同誌兼任所長,我是副所長,夏衍同誌和我談過好幾次。這個念頭其實我們早就有了,現在海晏河清,你可以出來為黨、為人民工作了。我們共產黨,需要你這樣的創作人才,需要用你的筆來謳歌我們火紅的時代。”我略略點點頭,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在這件事上我實在不便於主動,我想他們叫我來,應該會有安排。果然,夏衍和柯靈互相看了看,說:“我們聽到風言風語,說張小姐要去香港,是不是有這麼回事?”我搖搖頭,說:“這是捕風捉影的事,沒有眉目的,也沒有頭緒。”夏衍馬上說:“聽張小姐這樣一說,我就放心了,人才在我手裏流失,那是我工作做得不到位。本來我們應該馬上就可以安排,張小姐電影創作經驗很豐富,做編劇對你來說再合適不過。隻是,隻是,隻是底下的議論太多,馬上不便操作,請張小姐靜等時日,我們必定會作出安排,請張小姐相信我的話。”
我點頭,向夏衍、柯靈表示感謝。柯靈還要留下來談事,夏衍讓那個小鬼送我到公交車站。他很小,漲紅了臉跟在我後麵。我有點難過,恨不得一步踏上公交車。
大光明電影院
七月,最炎熱的季節,那一年的七月尤其熱,我收到了一份邀請書,通知我到大光明電影院參加文學藝術界代表大會。
大光明電影院我並不陌生,離我住的派克路也不遠。當年姑姑在這裏做翻譯,我常常假裝過來看望她,其實是想不花錢看上一場電影。當時的電影票很貴,電影院還有衣帽間咖啡廳,漂亮的迎賓小姐幫著客人穿衣戴帽,看電影在當時是最時髦最昂貴的消費。而大光明電影院又是上海最好的電影院,總是上映首輪好萊塢電影,美國那邊放映才過了不到十天,大光明就開始放映了,是同步首映。我也沒有想到要在這裏參加共產黨藝術界代表大會。我沒有拒絕,也想聽聽看看,會上都說些什麼。可是穿什麼衣裳又讓我頭痛,實在找不到合適的衣裳,穿起又脫下,脫下又穿起,最後還是穿上那件淡紫色的旗袍。為了不招人耳目,我在外麵套了件有網眼的白絨線衫,就穿著這身衣裳參加了會議。
大光明電影院熟門熟路,很快就到了。但是中途我放慢了腳步,不想去得太早碰到太多熟人。這個文學藝術界代表大會肯定會遇到很多熟人,一路上我想著,必定是夏衍提名,否則這樣的事不會輪得到我。我差不多在會議開始的時候進了會場,裏麵已經坐滿了人。我正好坐在燈光照不到的後排,看到的隻是一排排後腦勺。夏衍坐在主席台上,那上麵還有一條紅色橫幅:上海市第一次文學藝術界代表大會。後麵也零零散散有幾位遲到的,很快大家就發現了我,互相交頭接耳。我知道我又一次錯了,以為在旗袍外罩了件白絨線衫就把一切遮掩過去,這樣的想法太天真。這個文學藝術界代表大會和大街上百姓眾生一樣,人人都穿著藍布和灰布的人民裝、中山裝,一字領的列寧裝。我的衣裳盡管我以為實在平淡,但是它仍然那麼招搖,那麼顯眼與觸目。這時候已沒有辦法,我隻好坦然地坐著,以沉默來掩飾我內心的慌張。大光明裏開著冷氣,但是我卻是汗出如漿,而且頭開始劇痛起來。我頭痛的是,如果我從此以後生活在上海,那我穿什麼衣裳?我無法想象我穿灰的藍的列寧服或人民裝的樣子,那還是我張愛玲嗎?雖然當時我沒有用張愛玲的名字,像胡蘭成逃亡時用的是張嘉儀一樣,我用的是梁京的名字。
頭天上午開幕之後,接下來就是無休無止的討論。有很多人都是從國統區開始寫作的,熟悉殖民時的上海,麵對新的形勢幾乎束手無策,討論時大家不知從何說起。我則根本不能適應會場那種陌生又熟悉的左的氣氛,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
幾乎頭昏腦漲地開著會,看著許多人在痛心徹肺地做著“檢討”,表示要洗心革麵重新做人,我也不知真假,反正那些話我是絕對說不出來。最後一天,陳毅市長也來參加了會議,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他作了一個報告,主要意思是“在廣泛團結的基礎上,總結過去,製訂任務,建立統一的領導和組織,更好地貫徹毛澤東的文藝思想”。我聽得雲裏霧裏,根本不適應這樣的政治氣候,心裏也感到隱隱的恐慌。晚宴時,夏衍端著一杯酒挨桌敬酒,敬到我這一桌,特地和我碰了杯,微笑著說:“張愛玲同誌,我們對你很期待呀?希望你用你的筆,寫出無愧於紅色時代的紅色作品。”我和他碰了杯,我隻能微笑又微笑地點頭。
最後在一陣又一陣熱烈的掌聲中,大會結束了。我有點茫然,馬上離開好像又不妥,但是留下來又有點束手無策。朝主席台上看了一眼,鮮花和旗幟輝映著那條大紅的橫幅。許多人從我身邊經過都會看我一眼,一道道目光看得我如芒刺在背,最後我也沒和人打招呼就出了宴會廳。一個人走在空蕩蕩的馬路上,上海完全變了樣,它不再是我熟悉的那個老上海,許多人發瘋般地呼喊著口號抬著笨重的大標語牌走過,我對這些本能地反感,格格不入。當然,我也沒有想過要做反潮流的英雄,隻是本能地不喜歡這樣的時代這樣的人。我隻是一個普通人,我無能為力,能做到的好像隻有逃離這片土地。
長夜漫漫
走回家時天已經黑了,一進家門,姑姑正在換鞋子,似乎她也是剛剛回到家。看我苦著一張臉,她說:“會上都說什麼呀?”我說:“批《清宮秘史》,接著又要批《武訓傳》,才子佳人的東西一律不能寫了。知識分子,要與工農結相合,馬上還要搞三反五反。”姑姑說:“哦喲,那有你好看的。”我發現桌上一個黃皮小本子,拿起來看看。姑姑說:“哦,通知去重新登記的戶口,就是這個,戶主名字是我。”我把戶口本子看了又看,然後放下。想起會場上發生的一幕幕,突然渾身發冷。我抬起頭來,對姑姑說:“姑姑,這樣下去對我不好,我總是感受到渺茫的未來,在這裏我肯定不行。”她臉色沉靜地說:“那你拿定主意,去香港還是去找二嬸?”我不假思索地說:“找二嬸去不了,沒有理由,我想來想去,還是想去香港。”姑姑不說話,我說:“還是去香港大學續讀,隻有這一條路,最後的路。”姑姑說:“好事不在忙中取。”我急了,不顧一切地說:“時間不等人,姑姑,你知道嗎?”姑姑愣了一下,慢慢坐下來:“也是—隻是,你如何去呢?你沒有錢,我也沒有錢,你怎麼去?我比你更急呀,你問問李開第,我給他打了多少電話,寫了多少信。”她走上來,溫柔地看著,像個長輩:“我們,好好談談。”
我們商量到半夜,還是商量不出個辦法,最後隻好分頭睡覺。這樣的夜晚是睡不著的,我想起了蘇青,想起了胡蘭成,他們都在幹什麼?我一無所知。隱隱聽說蘇青穿起了人民裝,參加了編劇培訓班。我是沒有興趣,也沒有資格。夏衍讓我別急,我怎麼能不急?急得像熱鍋上螞蟻,可是一點用也沒有。
第二天我沒有起床,姑姑那邊也沒有動靜,我們一直睡到中午,睡眼惺忪地起來,正好姑姑也剛起來。總不能不吃飯吧!我看看碗櫥裏還剩有昨天的紅燒肉湯,想買點豆渣來炒,豆渣吸油,用紅燒肉湯來炒,又是一道好菜,順便再買一把雞毛菜清炒,算是不錯的菜了。我當即下去買菜,開電梯的阿姨笑著對我說:“張同誌,我們在報上看到你名字了。”我吃了一驚,忙問她:“什麼報啊?”她說:“《解放日報》啊,各居委會、樓道都要求訂了呀,你不是出席了上海第一屆文代會嗎?你是代表呀,我們知道的。”我急切地說:“我看看。”她從門房間取出報紙,是七月二十四日的《解放日報》,上麵列著一個版的代表名單。我在“文學界”一欄下,很快找到“梁京”的名字,在“梁京”後麵,用鋼筆畫了等號,後麵是手寫的“張愛玲”三個字,肯定是電梯阿姨的手筆了。我說:“我拿回去給姑姑看一下,馬上還你。”她說:“你拿回家好了,我們看過了,不要了,你留著吧。邀請你參加文代會,陳市長還在上麵作了報告,實在是了不起的榮譽。”
我連菜也不買了,拿著《解放日報》就回了家,和姑姑仔細看著那密密麻麻的代表名單,上麵還有一行小字:文學界代表第四小組名單:
組長:趙景深;副組長:陸萬美、趙家璧;組員:周而複、潘漢年、孫福熙、沈起予、葉籟士、姚蓬子、程造之、穀斯範、劉北汜、平襟亞、梁京、餘空我、張一蘋、鄧散木、陳靈犀、陳滌夷、張慧劍、柯藍、王若望、哈華、姚蘇鳳、嚴獨鶴、唐弢、師陀、倪海曙、孫大雨、孫席珍、孫福熙、郭紹虞、許傑—
姑姑放下報紙,說:“我不大看書看報,也知道這裏麵人名,有很多我都知道,大多數都熟知,隻有幾個不認識。看來,夏衍先生還真把你當人物來看。”我說:“他現在還是宣傳部部長。”姑姑嘀咕著:“我從來沒聽說哪個國家有宣傳部,共產黨有。可見,他們重視宣傳文化。要是真的重視你,你走了,不是有點可惜?說不定將來你也能當個共產黨的官呢。”姑姑說著也笑起來,她認為這不可能的,我更認為不可能,甚至惱火起來,重重地將報紙收起來。
當天晚上我們剛吃完飯,柯靈的電話又來了。我頭痛,已經睡下了,姑姑匆匆過來說:“哪,你的電話,快點。”我起身到客廳來接,他客氣地說:“愛玲同誌,打擾你了,是夏部長讓我通知你,過些天到蘇北參加土地改革,進一步熟悉農村生活,為將來的創作作準備。”我一下子愣住了,柯靈也不說話,沉默了一會兒,他說:“你有什麼困難嗎?夏部長特地讓我關照你,你有困難可以向我提出來,組織上幫助解決。但是這一次轟轟烈烈的土改,是史無前例的,組織上希望你能參加,而且時間也很長,你要做好充分的思想準備。”
我微弱地答應了,不知道柯靈聽到沒有。放下電話一夜無眠,那是一個漫漫的長夜。
炎櫻走了
炎櫻家要離開上海,她來告訴我,我頭劇痛。這是新發生的毛病,從前頭也痛過,當然不似這樣劇痛,太陽穴那裏一跳一跳地痛,痛得厲害時,要嘔吐的。我不明白怎麼回事,這一年發生的事特別多,而且都是大事。我感到,雖然一直很平靜,但是會有一件大事要發生在我身上。肯定是的,否則,我好像對不起我的朋友們。
那天晚上去炎櫻家告別,本來以為炎櫻媽媽會做很多菜,誰知我去時他們家毫無準備,我倒是給炎櫻和她弟弟帶了一盒上好的巧克力。我知道炎櫻喜歡吃什麼,就是對著炎櫻的心思買的。炎櫻很開心,倒了茶水就吃那塊巧克力,給她弟弟的那塊她碰都不碰。我本來是買了送給炎櫻的,怎麼也不好意思吃。後來炎櫻媽媽給我舀來一碗花生湯,放了很多糖,燉得稀爛,吃到嘴裏倒是不錯。看著地上全是打包的東西,她弟弟忙進忙出地將東西送到十六鋪碼頭,我心裏有點歉意。我和炎櫻站在行李中間說話,不時被進進出出的人碰到。在想象中我應該很難過,但是真的發生了,一切都是自然而然,我一點也不難過。炎櫻說她要到美國去,但是會回斯裏蘭卡住上幾個月,也許半年,我們相約通信,後來我就告辭了。
出門時風很大,炎櫻媽媽拿了一條紅紗巾給我:“圍住圍住。”這時候怕是午夜了,她們家床鋪全拆了,她們今晚就睡旅館。我剛走了幾步,炎櫻媽媽又追出來,將一隻大紅蘋果塞到我手上。西北風很大,把我蒼綠霜毛的大衣吹得倒卷起來,一片凝霜的大破荷葉在水麵漂浮。這是一條走熟了的路,人行道上印著霓虹燈影,紅的藍的圖案。所有的店鋪都拉上鐵門,黑暗中坐著一個印度門警,他對我說:“你好,女孩。”
我心裏一陣感動,都這麼老了,他還叫我女孩。我想問他:“世道變了,你們為什麼不回自己的家?”但是自然不能問。後來實在走不下去,就叫了一輛停在黑暗中的黃包車,一路坐到家。我是從來不曾想胡蘭成的,但是這天晚上怎麼也睡不著,後來又想起了他,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裏。隨手翻看一本雜誌,看到一篇小說《摩若醫生的島》,看來看去看不下去。
這一夜不知道最終如何睡去,次日醒來已是午後,突然開電梯的管理員過來拍門:“張家的,張同誌,有人來找你們。”我聽得出是管理員的喉嚨,就起來應她:“什麼事?”
她見我在家,就說:“《十八春》是你寫的,門外有個女子,一直在哭,說她要來找你。”我一時有點不知所措,女管理員說:“你下去看看吧,張同誌,勸她幾句。”我也顧不上洗臉,姑姑可能買菜去了,我就趿著一雙鞋子跟著她下去。大門口依著個憔悴的女子,頭發也有點亂。身邊圍著幾個樓上的鄰居,大家都東打聽西打聽。女管理員說:“張同誌來了,你對她說吧。”她看到我,一下子哭得眼淚一把鼻涕一把,我嚇住了,不敢靠近她。她抽抽搭搭老半天,才說:“我天天看《十八春》,寫的就是我的經曆,跟我的經曆一樣苦。我這一生苦死了,也毀了,我從來不曾跟任何人說過,更沒有和你說過,你是怎麼知道的?都寫到我心裏去了。”我也不知道怎麼回答她,更不知道怎麼勸她,我心虛地說:“我是虛構的。”
她馬上大聲說:“不可能的,這怎麼可能,跟我的苦命一模一樣的,這世上哪有這樣的事?你一定聽別人說的,你告訴我,是聽誰說的?”
這個我就沒法說得清,我勸不住她,她邊說邊靠近我,似乎是要伸手拉住我,讓我替她申冤的樣子。我嚇得連連後退了幾步,她步步緊逼。我不知道怎麼辦,向管理員求援。就在這時候,姑姑提著菜籃子回來了,我像得到了大救星似的對她說:“姑姑,幫我一下,勸勸她。”姑姑看了一眼,邊上的七大姑八大姨馬上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了她,我看到姑姑微笑著走到那個苦命女子身邊,我則逃也似的回到樓上。
姑姑一直過了很久才上來,她放下菜籃揀著雞毛菜,然後說:“這世上,什麼事都有,什麼人都有。”
說不清的曖昧
自從吃了太湖船菜,我和桑弧又有一些來往,都是他來看我,談下一部劇本。他微笑著站在派克路樓下那個很大的紫紅色的拉門前等我,他看到我坐電梯下來接他,他才跟著我上樓。那個紫紅色的拉門磨損了,紫紅色也變得暗淡。我們兩人就坐在客廳裏輕輕談話,姑姑進進出出,目光和桑弧碰在一起,微微一笑,自然而然的。我想,比胡蘭成在一起要自然得多。
我近距離地看桑弧,不能說多麼愛他。他很老實,甚至有點拘謹,這些都是我不喜歡的。他臉上有一層油,總是洗不掉—還是那種小胖的圓臉,麻餅似的,雖然並沒有麻子,但是我也不喜歡。雖說有人撮合過我們,我是一口回絕。但是也很奇怪,回絕了他,從此對他卻多了一份牽掛。盡管人家說是他本人看著我們般配,桑弧並不知道。但是我相信他隻是不讓桑弧難堪,我相信他事先是和桑弧說過,甚至是桑弧托他說。
這些其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開始接觸來往了。有時候我想,從前我想象和胡蘭成婚後在一起的生活,沒有辦法往下想—住什麼樣的房子?誰做飯誰當家?一想到這些我總有窒息之感,認定真正和他生活在一起是不可能的。但是現在設想著和桑弧在一起的日子,都是很具體的,找一個小小的房間,哪怕是租的,我收拾得很幹淨。桑弧也能幹,買菜做飯,我天天去那個小房間,然後住下來,地址當然誰也不會告訴。這樣想著,我會情不自禁地笑起來。
有一天晚上,桑弧讓我在他那裏過夜,我也答應了。但是到半夜我還是想走,怕姑姑等我,或者第二天沒法向姑姑交代。因為前麵有了胡蘭成,我對男女之事慎重了許多。桑弧有點不高興,還是起身穿衣送我回來,送到樓下,他不願上去,怕姑姑看見,說他三更半夜還要過來。他不想走,我就坐在樓梯上,穿著瓜楞袖子細腰大衣。我最愛穿的總是細腰大衣,顯得年輕,那蒼綠色起霜毛的裙幅攤在花點子仿石台級上,我們像十幾歲的小青年,無處可去。我無可奈何地對他說:“我們應該叫‘兩小’。”他笑道:“哎,兩小無猜,我們可以刻個圖章:兩小。”他忽然又說:“你這人我才發現,幾乎全是缺點,除了也許還省儉算是優點,別的,幾乎找不到。”我笑著說:“我像鏤空紗,全是缺點組成的。”
回到家,姑姑果然沒睡,她翻著眼睛看我,說:“是他送你回來的吧?”我說:“是的。”她說:“我那天和他說話,看他坐在沙發上,倒是蠻漂亮的。”我嚇了一跳:“桑弧漂亮?你沒老眼昏花吧?”姑姑說:“那一刻,那一個角度,也許是光線照的。”我鬆了口氣,說:“從前我也這樣說過胡蘭成的,我說我隻喜歡他某一個角度。現在,我怕我對桑弧太過認真。”姑姑不屑地說:“沒像對胡蘭成那樣。”我回了姑姑一句:“你凡事都拿胡蘭成來比。”姑姑看我口氣重了,便不再說話。
第二天下著雨,姑姑不在家,要到晚上才回來。我鬼使神差地給桑弧打了個電話,他說過來,我就等他,然後我們一同去看電影。但是他一直不來,我等了又等,後來拿起筆在筆記本上寫道:雨聲潺潺,像住在溪邊。寧願天天下雨,以為你是因為下雨不來。
在絕望的時刻,他卻來了。那時候已是下午,我正準備午睡,我靠在藤椅上看著他,突然不停地流淚。他俯身向前坐著,肘彎支在膝蓋上,兩手互握著,說:“愛玲,你這樣流淚,我實在難受。”我說:“沒有人像我這樣喜歡你,這一刻。”他說:“我知道。”他走到大鏡子前,看了看自己,然後把頭發往後推一推。這時候我才告訴他,我停經兩個月了,我不告訴他不行了,因為總也不來。他聽著,然後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說:“這也沒什麼,正好宣布—”我又哭起來:“我覺得我們這樣的開頭太慘了。”他說:“這也沒什麼,開頭淒慘,結局美好,像我的電影。”我們這樣說著話,電話響起來,是柯靈打來的,告訴我後天動身。我放下電話,桑弧從對話中聽出來是柯靈,說:“是柯靈打來的?”我點點頭。他說:“他到文化局當官了,前麵離了兩個老婆,現在又娶了一個,人也白胖了,我們要到他家喝喜酒的,他答應了,哪天我帶你去。”我連忙擺手:“算啦,我不去了,你別叫我,我是不會去的,我要下鄉搞土改。”桑弧看著我,吃驚地說:“你要下鄉去?”我點點頭。他說:“那你說你—你那個沒來,這個怎麼辦?”我說:“再看看,我從來不曾正常過,也許,這是正常的。”他看著我,然後說:“哦,那你注意一點。
下鄉去,更要注意,柯靈也去嗎?”我搖搖頭說:“他不去吧!”桑弧說:“我去文化局看過他,他還穿著你送他的那件寶藍色綢袍。”我吃了一驚:“那還能穿嗎?”他說:“改過樣子的,怎麼不能穿?老好的,還是赤刮刺新的。”
蘇北的冬天
我們在市政府門前集合,坐上大卡車,卻沒有出上海,繞來繞去開到一個禮堂,看了根據趙樹理小說改編的話劇《小二黑結婚》,還有《白毛女》。接著就開會、討論,每個人都要表態、發言,要一顆紅心向著黨,歌頌土改,然後到火熱的第一線去,寫英雄,寫出無愧於時代的紀念碑式的作品。
當年我給胡蘭成寫信,胡蘭成說他接到信像接到一塊石頭,現在我心裏也像壓著一塊石頭。會議結束的當天晚上,我們就坐著大卡車來到蘇北大豐。車子開了一夜,我把所有的衣裳都套在身上還是覺得冷,冷到骨子裏去。第二天早上到達大豐,這裏開始下了點小雪,後來發現是霜。在一個叫桃浦的小鎮子下車,鎮口就是一排茅廁,六七個,有大缸,有糞窖。一路上憋得太久,一下車大家一窩蜂地擁進去解手。卻發現糞窖其實一點不臭,裏麵還長著草,有青蛙,也許是蛤蟆在蠕動。
我剛剛解手完畢,鄰隊的顧導演就過來叫我們集合,原來桃浦村敲鑼打鼓地來接我們了。我們手忙腳亂地來到車邊排隊,就聽到一支秧歌隊伍唱著扭著過來了。婦女們臉上搽著紅粉,歡天喜地地唱:“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民主政府愛人民呀,共產黨的恩情說不完呀哈嘿嘿依嗬呀嘿,嘿嘿呀哈嘿嘿依嗬呀嘿。”這邊剛剛唱完,又一隊人馬冒出來唱:“嗨啦啦啦,嗨啦啦啦,天上出彩霞呀,地上開紅花啊呀—”
這時候天上果真冒出彩霞,太陽出來了,仿佛從寒冬來到了春天,春暖花開,一點也不冷。一番熱鬧過後,我和顧導演被桃浦村的王隊長一同接到趙大娘家。趙大娘的兒子趙小二一身蠻力,一言不發地挑著我們棉被在前麵走。路邊的小麥和土地顏色差不了多少,時而有停棺材的小屋,和江南那邊一樣,低低地蹲伏在田野裏。我估計是家裏人沒有錢埋葬,就造了這簡陋的小屋,暫時停放著。房子不比一個人的身體大多少,但是也和他們家裏的房子一樣,白粉牆、魚鱗瓦。不知道怎麼,卻也沒有玩具的意味,而是像狗屋,讓死者像忠主的狗一樣,在這裏看守著他摯愛的田地。
桃浦村很快就到了,離桃浦鎮不過四五裏路,路好走。村頭照例是一排大糞窖,而且沒有任何遮擋,這一點讓我發愁,要在這裏生活三個月,這三個月的時間如何度過?我們剛剛走過大糞窖,包著藍花頭巾的趙大娘就走出了她家那座半草半瓦的大房子,嗓門響亮地說:“王隊長,工作隊的同誌們都來了嗎?”王隊長向她笑著說:“都來啦。”王隊長領著我們走進趙大娘家,牆上貼滿了土改積極分子獎狀,中梁上還別著一朵大紅花,據說是趙大娘在鹽城專區土地改革積極分子大會上得到的大紅花,是海綿染色做成的,有點掉色了。趙大娘家就在池塘畔,一半瓦一半草的房子高大敞亮。除了寬大的堂屋,左右還另有四間,分別開著四道房門,房門上貼著鯉魚與胖娃的年畫。一間住著王隊長,一間住著趙大娘兒媳,另一間住著趙大娘和趙大叔。剩下的一間是倉房,蘆葦席子圍著糧食,隻是糧囤看上去空空的,隻剩下底層圈著稻子。王隊長把我和顧導演介紹給趙大娘:“趙大娘,這是我們的梁編劇和顧導演,他們參加土改工作隊來我們桃浦村體驗生活。”趙大娘笑逐顏開,用藍布圍裙包著手,那喜上眉梢的模樣完全不像縮手縮腳的農村老大娘。她忙著倒茶端水:“同誌們請坐,一路上走累了,請坐啊,快坐,這就是同誌們的家啊。”我前後看了看,恭維她說:“趙大娘,你們的生活不錯啊?”在我印象裏,鄉下人就是吃回臘肉也是躲著吃的,怕給別人落下饞嘴的印象,哭窮是他們的本能。我認識的一些保姆、菜販子,向來一開口就是訴苦歎窮,抱怨天氣不好,收成壞,一方麵也是怕把話說得太滿,招了鬼神的忌,同時也是出於自衛,應付來自政府與地主對他們的無窮的剝削。無論是軍警、稅吏、下鄉收租的師爺,反正沒有一個不是打他們主意的。所以無論是誰,問起他們的收成來,哭窮總是沒錯。久而久之,養成了習慣,連在自己人麵前也是這樣,成了一種悲觀的傳統。但是這個趙大娘卻與我想象中的鄉下人完全相反,她提高了喉嚨回答我:“哎喲,梁同誌哎,現在的鄉下可好嘍,托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福,我們窮人翻身當家做主人嘍。老天也幫忙,收成比哪年都好。
我也是托毛主席他老人家福,當上了勞模咧,坐在台上,胸口戴著朵大紅花,真是威風呀,市裏的同誌親手給我戴花,王隊長看見的。”
王隊長連連點頭:“是啊是啊,趙大娘要代表我們桃浦鎮,到專區去參加土改積極分子代表大會,她參加好幾次了,她是我們的典型和榜樣。”我聽著,說不出的滋味,他們就像要唱雙簧戲。不是不相信,更不是相信,我嗅到了某種熟悉的味道,那種味道我越來越熟悉,又越來越陌生。
在桃浦賣麻
當天晚上,由王隊長主持,將封存在隊屋裏的地主老財的財產均分。王隊長穿著中山裝,口袋裏插著一支鋼筆,梳著小分頭,斯文白淨的樣子,看上去是個知識分子。他比較冷漠,在趙大娘家吃得也不好,餐餐頓頓是粥,飯幾乎很難吃到。我們下來的那晚算是破了例,到隊屋裏特地稱了米由趙大娘煮了一鍋稠粥。煮得一屋子香氣,路過的村民都朝趙大娘家張望。
有一個叫月香的婦女嗅嗅鼻子說:“香,真香啊!”趙大娘離開門前,對我說:“新社會日子這麼好,月香她們倒是像沒吃過飯似的,不是就是一頓稠粥嘛。”
我以為趙大娘說的不是真的,趁著吃飯前的空當在村子裏走了一圈。幾隻大狗可能餓得沒有力氣,幾乎不朝我這個陌生人吼叫,偶爾會象征性地叫上幾聲。我在村子中間碰到月香和她的男人。月香原來是從上海做保姆才回來,她比村裏女人要洋氣一些。她是聽男人帶信說鄉下現在土改,分地主老財家浮財,日子比從前好過多了,她才決定回家。我和她就站在碾盤前說話,她對我說:“嚇死人的,我一回來,都以為我是地主老財,都來向我借錢。以為我在上海發了洋財,你以為上海的洋鈿是樹葉子啊,你隻要彎下腰來撿撿就是了?”我說:“他們問你借多少?”她說:“拿你們上海同誌來講,是不多的,就是早上買生煎的錢。但是個個借啊!我的一點洋鈿也是苦熬苦做苦出來的。”我說:“那你說,你回來看的聽的,是不是比從前要好一點?”她說:“這個我怎麼說,最好的就是趙大娘家,她家能吃上稠粥。別的人家,到哪裏吃得上?好,比從前好一點。”我在心裏想著,所謂的好日子就是一頓稠粥,還隔好長時間才吃上一頓,這日子算不上什麼好。月香補充說:“平日裏,像我們家,天天就是菜糊糊,菜疙瘩湯,麵湯,能吃上一碗熱的,能吃飽,那已是上天的好日子啦。燒也沒得燒,有時候落雨,想喝口熱水,就扯屋頂上的稻草。我家屋頂上,都扯出一個洞來,雨水就澆進來,不知道哪天才能補上。”我聽得心裏酸酸的,她又說:“收成雖然好,交公糧就去了一大半。現在那些苛捐雜稅倒是沒有了,隻剩下一樣公糧,可是重得嚇死人。蠶絲也是政府收買,茶葉也得賣給政府,秸麻也得賣給政府,樣樣賣給政府,出的價特別低,還要完成任務—任務就是國家攤派,不能出錢的,就是白送給國家,今年我們的麻上又吃了虧。”她這樣說著,眼睛就潮濕起來。我們這樣說著,村子裏人過來過去,都聽見了。王隊長可能聽人說了,黑著臉走過來。月香不說了,裝作不在意的樣子慢慢走開,走到隊屋那裏,被她男人福根追上來,打了她一耳光。可能嫌她亂說,到過年時王隊長要加重他家“任務”。
我和王隊長回到趙大娘家,王隊長很不高興:“梁同誌,以後我們工作隊活動要聽從組織上的統一安排,我安排你們住在趙大娘家,這是組織上的決定。工作隊一切行動要聽從組織指揮,千萬不能聽一些落後分子的謠言。”大家一聽,都不說話。
趙大娘笑笑,端出稠粥來吃,她端了醃萵筍和醃蘿卜絲,倒是澆了許多香油。那粥稠得可以堆在碗裏,可能有點涼了,我吃了一碗就覺得肚子脹。第二天起了個大早,王隊長安排我去桃浦鎮上收購站做登記。因為到冬天了,許多村民都沒有完成國家派下的賣麻任務,許多人家留著曬幹的好麻不賣給國家,工作隊的任務就是發動群眾賣麻。我去得早了點,先在那個比一般房子高大的倉房裏守著,那裏陰風習習,我感到冷。好不容易等到稱秤的老頭來了,他打開沉重的鐵鎖,讓我進去坐。我剛坐下,福根就挑著麻袋過來,他並不看我,隻當不認識,本來我們也不認識。稱秤的老頭子把一綹麻放在他手心裏搓搓,然後又到亮處看看,說:“這個麻不合格。”他問明了名字,翻開登記本看了看,說:“你們家任務沒完成,要出錢的,你準備十八塊五毛錢。”福根一下子火了:“你們這些幹部沒有準的,我隔壁小毛家麻明明和我一樣的,秋天來交,還評了個等外一。”老頭子說:“那為什麼你秋天不交?
你抗拒國家派購任務不交,拖拖拉拉到今天還被工作隊‘請’來,你怪誰?”福根說:“那麼你這是故意的了,我們做田人到哪裏弄錢去?我不明白我苦做苦累一年,反倒欠下國家的錢,天下哪有這樣的理?”後麵來了許多賣麻的人,有一個走過來,向老頭子略微瞟了一眼,就踢了福根的麻擔子,不耐煩地說:“快挑走,不合格,別耽誤我們的事。”但是福根就是不肯走,老頭子火了:“走啊!”福根說:“好啊,我來交你說不合格,你們就是合夥起來要詐我的錢。我不交了,我又不欠國家的,我好好地做人,不偷不搶,怎麼就欠國家的錢?”
老頭子說:“好,好,都是你說的,我記下了,我要告訴工作隊。”他早有辦法,防止他再次挑了來,突然從邊上桶裏舀起一葫蘆瓢紅水向那麻上一潑:“告訴你,這是我們新訂的規矩。”福根看著白麻絲上紅水淋漓,突然哭起來:“本來你們不要,我還可以賣給別人。你把它染紅了,叫我拿去賣給誰?”老頭子脖子上青筋暴露:“你當是你把東西扔了,政府就給你訛上了,是不是?我曉得你們這些人—沒一個好的,人民政府不吃這一套。”
分浮財的窮人
回桃浦村時天快黑了,路不好走,路上盡是牛蹄印子,深深淺淺,是雨後泥濘中踏出來的,很快又被大太陽曬幹了。我肚子很餓,稠粥很快就消化了,這個稠粥不是天天能吃得上,來的那天吃的稠粥,後來天天吃稀粥,就一根蘿卜幹橫在碗邊上。這樣晃蕩晃蕩的稀粥下肚,解一泡尿肚子就空了。幾天下來,人餓得不行,臉色像村民一樣呈現出菜色。我想我要是地地道道的村民,肯定連這些婦女都不如,說不定早餓死了。我來時帶了一罐頭瓶奶粉,但是那奶粉太香了,晚上拿出來聞聞就香得不得了,隔幾間草屋都能聞得到。要是泡一碗吃,整個村子都聞得到奶粉那奇異的香氣。我隻是聞聞,又把它放到皮箱裏。
一路上往村裏走,肚子餓得不行,想象著那奇異的香氣,口水都流出來。走了一半的路,忽然看到王隊長坐在路邊榆樹下。他突然看到我,我也突然看到他,他嘴裏含著一塊麻餅,不知道是吞下去還是要吐出來。這個桃浦鎮上隻有麻餅一種吃食,又粗又硬的麻餅,比上海麻餅要硬、要粗,吃起來呱嗒呱嗒的,很響,像豬在吃東西。他有點難堪,後來還是將麻餅咽下去。他向我打了個招呼,我們一同朝村子裏走去。過了那個墳堆就到了,一路上我和他不緊不慢地走,也不緊不慢地說著話。我說:“聽口音,王隊長是本地人?”他說:“是的,梁同誌,我是本縣西北鄉回鄉知青,初小畢業的,本來在鹽城紅民學校畢業,一畢業不久就解放了,派到桃浦村搞土地改革。
待了一年多了,想調走,一直走不了。”我說:“可能要等土改結束。”他憂心忡忡地說:“土改結束聽說要反右,轟轟烈烈的運動怕是一個接著一個。我女朋友在縣裏,我一直想和她調到一起,如果做不出政績來,這個願望很難。在鄉下,你也看到,工作難做,我都生了一身跳蚤。”我笑了笑,意思是跳蚤並不可怕,我是不怕的,晚上在床上還可以摸到肉滾滾的跳蚤。他忽然說:“現在慢慢摸出工作頭緒來了,工作上我們有趙大娘做典型,上級一直誇我們工作做得有聲有色,這次將你們上海來的同誌安排在我們桃浦村,也是對我們工作的肯定和支持。”
我一下子恍然大悟,由趙大娘想到了他的一番苦心,能讓趙大娘麵對上麵來人說出那一番流利套話,也不是一天兩天可能訓練出來的。而趙大娘明明過得很苦,卻開口閉口就是主人翁態度來讚美土地改革,這也是經過多年慢慢選擇,習慣成自然的。他們互相配合著,各取所需,一唱一和,你說真嗎?它分明是假的。你說假嗎?它又是真的,我也是看得雲裏霧裏。
臨進村時,他又小心翼翼地說了一番話,我認真聽著,然後我們一同進入黑幽幽的村落。晚上照例吃粥,趙大娘搶先用鍋鏟在鍋底狠狠一擂,擂出糊團的粥底子,然後用碗邊在鍋鏟上一刮,就刮出大半碗硬粥團子,在上麵添點稀粥罩在表麵,將粥碗端給王隊長。我進來時她不知道,在她背後我看得目瞪口呆,她還有這本事,在稀薄得照見人的粥鍋裏弄出稠粥來。
她不動聲色地給他兒子又刮出一碗,待到發現我屏息站在她身後,她嚇了一跳,似乎也不好意思,然後竭力給我刮出一碗。
但是粥底子已經沒有了,她回天乏力,隻好說:“我還有點鍋巴,梁同誌,我給你在粥裏撒點鍋巴。我看這幾天王隊長累,想讓他吃得幹一點。”我說:“謝謝,我胃口不好,吃鍋巴胃痛。”我端著粥碗出去了,她隔了半天才將粥碗端出來。王隊長坦然地吃著稠粥,老練地喝去表麵的稀粥,吃著下麵的半硬的粥底子。
吃完飯後就在隊屋裏分浮財,地主家各式各樣家具蒙著一層灰。因為一直分不好,就一直放在隊屋裏派人看守。所有的家具用品都編上號,由大家抽簽。包括一隻花瓶,兩件旗袍,一隻雕花的大穿衣鏡子,兩隻水桶算一件,還有一架龍骨水牛,一個四方形的禾桶,周沿讓稻穀穗刷得非常光滑。還有三隻銅盆,一隻高腳紅漆的據說是檀木的腳盆。最好的是一個小房子一樣的雕花百子床,看上去非常新,它上麵沒有標號碼,也就是說它不在抽簽之例。我很奇怪,更奇怪那兩件旗袍做工還不錯,看樣子不是在鹽城也是在南京做的,現在若抽到它該怎麼辦?能穿得出去麼?我正為此事發愁,王隊長卻站在一盞馬燈前開了口:“我們總算可以分浮財了,我請示了區裏,也派我們上海來的工作隊作證,我們窮苦人,真正是翻身當家做主人了。”全村的人都來了,大家鼓著掌,眼睛發亮。王隊長繼續說:“在抽簽前我要說一件事,我和工作隊商量過,也向區裏彙報過。大家都知道,趙大娘是我們合作社積極分子,是典型代表,戴過大紅花,也到鹽城專區開過表彰大會,可能還要到省裏去,她是我們學習的好榜樣,她為做好革命工作責獻了很多,這樣的好同誌我們理當照顧,百子床不參加抽簽,我們作為獎品,獎勵給趙大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