賢卿曰:“曩者項強漢弱,相與戰爭,無日寧息。然項羽與漢約分鴻溝為界,各欲歸息民;張良以為民誌既定,則難動也,尋帥追羽,終斃項氏,豈必由文王之事乎?肇建之國方有疾疢,我因其隙,陷其邊陲,覬增其疾而斃之也。”伏愚子曰:“當殷、周之際,王侯世尊,君臣久固,民習所專;深根者難拔,據固者難遷。當此之時,雖漢祖安能杖劍鞭馬而取天下乎?當秦罷侯置守之後,民疲秦役,天下土崩,或歲改主,或月易公,鳥驚獸駭,莫知所從,於是豪強並爭,虎裂狼分,疾博者獲多,遲後者見吞。今我與肇建皆傳國易世矣,既非秦末鼎沸之時,實有六國並據之勢,故可為文王,難為漢祖。夫民疲勞則騷擾之兆生,上慢下暴則瓦解之形起。諺曰,‘射幸數跌,不如審發。’是故智者不為小利移目,不為意似改步,時可而後動,數合而後舉,故湯、武之師不再戰而克,誠重民勞而度時審也。如遂極武黷征,土崩勢生,不幸遇難,雖有智者將不能謀之矣。若乃奇變縱橫,出入無間,衝波截轍,超穀越山,不由舟楫而濟盟津者,我愚子也,實所不及。”
他讀罷之後,細細一思,額上冷汗頓時直冒而出。所謂“肇建之國方有疾疢,我因其隙,陷其邊陲,覬增其疾而斃之也”這種說法正似出自蔣琬、薑維等之口。他們近日看到公孫淵於遼東作亂,從背後給偽魏捅了一刀,便覺得這正是蜀軍出兵殺進關中的可乘之隙,都嚷嚷著要“繼承丞相遺誌,北伐中原到底”呢!而譙周寫這篇《仇國論》不正是公開站出來與他們對唱反調嗎?於是,陳壽就委婉地勸說道:“師父,您這篇文章可是與近來朝廷裏一些公卿重臣的論調有所衝突啊,您先擱一擱再擇時而發吧……”
“這些問題,你就不用擔心了。”譙周淡淡說著,從書案上拿過那麵銅鏡來,用袖角在鏡麵上輕輕擦拭了一下,衝著鏡中那個自己頷首一笑,“陳祗尚書和黃皓大人都認為為師的這篇文章寫得極好,而且幾乎是寫到當今陛下的心坎裏去了。你們放心大膽地去抄寫傳播吧!此乃天象示警之語,為師代天而發,誰敢持有異議而亂駁之?!”
洛陽郊外老君廟的暮鍾之聲在晚風中一波接一波地蕩漾著,音韻悠長而又深遠,清淳而又渾厚,恰似一泓清水徐徐漫入眾人心境之中,令人頓生恬然怡靜之感。
司馬懿一身儒服,從後院拾級而上,來到一間精舍門外停下。一位清瘦的麻袍長者在門口處恭然侍立著。司馬懿一見之下,訝然變色,這不是柯靈麼?那個三十多年前的少年侍童,而今竟亦是鬢角染霜了!他的眼眶頓時濕潤了:“柯……柯師弟,我……我是司馬懿啊!”
“司馬師兄!”柯靈凝望著他,眉眼間分明流溢出歡喜的神色來,但多年的玄門修持又使得他始終是那麼恭謹自製,有分有寸,終於隻是略略彎下了腰,“您還好吧?師父正在裏邊等著您呢。”說著,他退到一邊,為司馬懿輕輕推開了精舍的大門。
司馬懿欠身還了一禮,說了一句:“待會兒咱倆下來好好聚一聚。”他舉步邁入室內,一下映入眼簾的便是精舍正壁上掛著的那一幅絹書,上麵寫著一首意境高遠的五言詩:
雲拭碧空淨,風撫潭月清。
水敲白石上,鶯歌綠霞間。
遠近長風吟,采菊上南山。
心空四野曠,雲飛鶴在澗。
而那幅絹書之下,便是一身鶴氅寬袍,端然靜坐於紫草蒲團之上的玄通子管寧先生了。那柄雪白的麈尾拂塵橫放在他雙膝之上,銀亮的須發輕輕地飄拂著,一派超塵脫俗的仙風道骨,依然不減三十多年前的豐挺清逸!
“師父……”司馬懿雙眉間喜色一斂,跪下地來,膝行著爬上前去,遠在一丈開外便向管寧倒身下拜。
管寧徐徐睜開雙眼,眸中神光流轉,久久注視著司馬懿,表情忽陰忽晴變幻莫名,露出莫大的感慨來,終於深深一歎:“三十多年不見,司馬仲達,你果然是頭角崢嶸,氣宇超群了!卻不知當年你立下的那一樁‘濟世安民,興利除害,撥亂反正’之大誌,在你胸中是否依然堅持如一?”
“師父在上,弟子胸中那樁‘濟世安民,興利除害,撥亂反正’之大誌,多年來始終縈係於心,不懈不怠,念念在茲,而且行行在茲。”司馬懿恭敬無比地伏首答道,“今日有幸能夠再睹師父尊顏,弟子實在是喜不自勝。”
管寧將銀絲麈尾拂塵拿在手中輕輕一擺,若有所思地講道:“像我等清流儒士,在這滾滾紅塵,紛擾寰宇之間,能夠知行合一、始終如一地成就一番事業,本也極不容易。這些年來,你身處亂世而不為亂世所製,兀然崛立而功震天下,委實是十分難能可貴了。”
“弟子這點兒小小成就,均是師父當年灌溉教導而成。弟子豈敢妄生自得之意耶?”司馬懿噙淚而道,“師父此番東歸而回,弟子甚是高興。弟子已與桓範師兄準備聯名上奏朝廷,請求陛下尊奉您為本朝太傅,坐而論道,德化海內,時時刻刻指教訓誨弟子等開濟大業!”說著,他將一份自己親筆擬寫而成的絹帛文稿呈到了管寧麵前。
管寧淡然一笑,將那奏稿隨手展開一看,隻見上麵寫道:
臣司馬懿、臣桓範聯名進奏,昔者殷湯聘伊尹於畎畝之中,周文進呂尚於渭水之濱。竊見東莞管寧,束修著行,少有令稱,州閭之名勝於故太尉華歆,遭亂浮海,遠客遼東。於渾濁之中,履潔清之節,篤行足以厲俗,清風足以矯世,以簞食瓢飲,過於顏子;漏室蔽衣,逾於原憲。臣等聞唐堯寵許由、虞舜禮支父、夏禹優伯成、文王養夷齊,乃漢祖高四皓之名,屈命於商洛之野;史籍歎述,以為美談。陛下紹五帝之鴻烈,並三王之逸軌,膺期受命,光昭百代;仍優崇之禮,於高士管寧寵以上卿之位,榮以安車之稱,斯之為美,當在魏典,流之無窮。
他看罷,左手輕輕一揚,便將那絹帛奏稿一下拋入了紫草蒲團旁邊的香爐炭盆之中,任它在淡藍色的火焰中化為一縷青煙消散而去。
“師父,您……您這是……”司馬懿愕然道。
“朝中已有仲達你高拱廟堂,為師出與不出已皆無意義矣。況且,現在的朝廷……諸葛亮剛一身歿,當今陛下便迫不及待地召集各州農夫到洛陽給自己擴九龍殿,造芳林園……”管寧緩緩搖頭,悠然道,“天降靈龜玄石於涼州,公開昭示‘金馬出世,奮蹄淩雲,大吉開泰,典午則變’,這好像說的便是你司馬氏一族吧?”
司馬懿一聽,唬得全身冷汗直流,伏地而道:“師父不曾教過怪力亂神,弟子也從來不信什麼怪力亂神。”
管寧認認真真地看著他:“為師三十多年前便給你講過,至於為將任相,稱王居霸,隻要有濟於天下蒼生,你都得當仁不讓,義不容辭!你若真有這個能力濟世安民,興利除害,撥亂反正,為師自然是為你感到萬分欣慰。卻不知你日後掌權執政之後,又當以何等施為而實現當年之大誌耶?”
司馬懿聽到師父點得如此明白,也就不再回避,肅然講道:“師父在上,弟子若有機緣掌權執政,必當以逸代勞,以治易亂,掩唐虞之四域,攬九州於一統,班正朔達八荒,揚天威布四海,使宇內書同文、車同軌、道同趨,銷浮華而複淡泊,止澆風而返淳樸,官得其位、士得其榮、民得其樂,天下無窮人而世間無戰亂!”
管寧徐徐撫著胸前銀髯,向他問道:“你和你的家族真的能夠做到嗎?”
司馬懿的語氣顯得極為堅定:“弟子與族人定當以此為最後之鵠的,代代傳誌,薪火相承,前仆後繼,始終如一,直至底定功成!”
管寧手中麈尾拂塵輕輕一擺,蕩開一片瑩瑩白光,目光悠悠地看向窗外:“皇天無親,唯德是輔。今日你司馬氏有功有德,足以擁享大寶,為師自然也是衷心祝福,並無他念。但他日你司馬氏若喪功失德,便也怨不得天棄民離了。你自己須得看透這一點才是!”
司馬懿額角汗珠不禁滾滾落下:“弟子一定會殫精竭慮,未雨綢繆,不使這等悲劇上演於世。”
管寧收回了目光,微微一笑:“仲達你可真夠頑強,可惜,任何大聖大賢,英雄豪傑,自可有能有力掌控住自己活著時的這個世界,但身去之後,卻未必再能支配得了。一代、兩代、三代之後人或許體念祖先創業之艱辛而有所節製,但四代、五代之後,時移世易,他們是否能保持當年祖先那一股不折不撓的銳氣和韌勁就很難說了。”
“師父提醒得極對。”司馬懿衷心謝道,“弟子對您這些教誨一定永銘於心。”
管寧緩緩將手向外一擺,慢慢說道:“為師也希望你們司馬氏一族將來世世代代都能記得為師的這番教誨才好!今天,為師就和你談到這裏吧!柯靈那裏有為師在遼東隱居二十年所搜集到的一些圖譜、資料和弟子名冊。你此番前去平定公孫氏,應該還用得著。”
“司馬愛卿,您真是辛苦了!”曹叡親自來到禦書房門口之處,恭敬異常地將司馬懿迎進了裏邊。那些早已等候著的公卿大臣們都紛紛越席上前歡迎。曹叡看在眼裏,一絲隱隱的不快之色從眉角一掠而過,便又馬上堆起了滿臉笑容,向身邊的侍者吩咐道:“快取那錦墊坐枰來,挨近朕的龍床。司馬愛卿,您且請坐。”
司馬懿雙膝一彎,急忙捧笏謙辭而道:“這個……陛下請稍緩。老臣還是坐到下首席位上更好一些。”
“無妨,無妨!朕準您享用這禦前專位之特權。”曹叡堅持著說道。
司馬懿搖了搖頭,仍是在閣中列卿所坐的長席之上跽跪下來,軟中帶硬地說道:“陛下所賜者,乃曠代之恩典也;老臣所守者,乃萬世之禮法也。老臣深深謝過陛下您的曠代恩典,卻懇求您不要逼迫老臣無意中壞了這禮法綱常。”
“唔……司馬愛卿您既是如此謙遜持盈,固守禮法,朕就不勉強您了。”曹叡隻好任他在座前對麵那條長席之上坐下,微微沉吟少頃,身形一正,直入正題,“司馬愛卿西征本是辛苦,該當在府休憩。但朕不得不勞駕召您前來,實是朝中出了要事,不可等閑視之。那公孫匹夫乃區區一個無賴反賊耳,隻因其擁據遼東山河之險、邊塞之要、士馬之眾,恐怕他日後會乘勢坐大。所以,朕不得不將此平叛重任托付於您,還望您千萬勿要推辭。”
司馬懿在席位上伏身而答:“老臣唯陛下之命是從,決不懈怠。區區遼東小賊,老臣願為陛下剿滅之。”
“那麼,依司馬愛卿之見,這公孫淵會采取何等計策對抗我大魏王師呢?”
“啟奏陛下,老臣近來對遼東之事亦思之極深。依老臣之愚見,公孫淵欲與我大魏相抗,所用者不過三策:棄其城池而預先逃竄隱匿,避開我大魏王師之鋒芒而保全實力以為後圖,此為其上策;據守遼水天險而盡地利之益,扼住我大魏王師東進之路,務求禦敵於境外,此為其中策;坐屯襄平而與我王師交鋒對峙,此為其下策,則必被我軍盡擒而無疑。”
曹叡眉頭緊皺,追問道:“公孫淵在這三策之中最終會采用哪一條對策呢?還請司馬卿再加詳析。”
“在老臣看來,古語有雲:自知者明,知人者智。唯明智之士方能知己知彼、知長知短、知虛知實而預為權衡取舍,先行立於不敗之地。公孫淵豈是這樣的人才?他貪利而不明、為逆而無智,怎會甘心拋下襄平城中辛辛苦苦篡奪而來的珠池華宅,而逃入苦寒之地以保全實力?再加上他自認為我大魏王師此番四千裏征伐遼東,實在是路途絕遠,役費難供,必是難以持久。所以,他定會生出狂妄自大之心而與我大魏王師對峙,則將先據遼水以拒之而後再退守襄平以抗之!這樣一來,他必將遁入中、下二策當中無法脫身。至此,老臣便有十足把握將他一舉殄滅!”
曹叡見司馬懿說得如此自信滿滿,便問:“司馬愛卿胸中既有如此籌算,朕相信公孫淵那反賊定然指日可破矣!卻不知您此番率師遠征一去一返之間,須當耗時多久?”
“啟奏陛下,老臣率師平叛,往百日,攻百日,再以六十日為休息,則隻需耗時一年便足矣。”
他此語一出,在禦書房中同席旁聽共參的王肅、桓範、蔣濟、何曾、曹爽、夏侯玄等都齊齊吃了一驚——這位司馬太尉屈指之間,竟將平叛殄敵之期算得如此精確,實在是匪夷所思!
曹叡驚疑不定地看了司馬懿半晌,斜眼瞧了一下桓範、曹爽等。桓範向他還了一個堅定的眼神,替他暗暗打氣。曹叡這才咬了咬牙,輕咳一聲,清了清嗓子,道:“對了,司馬愛卿,您先前曾經提出要統兵十萬遠征遼東,朕卻有些拿不定主意。您也知道的,如今遼東狼煙乍起,東吳、西蜀都在邊疆虎視眈眈,磨刀霍霍,朕焉敢從東西兩翼抽出太多的兵力投向朔方?唉……上一次秦朗誤國,又將京畿虎豹騎禁軍折損了大半……朕……朕……也為難!況且十萬大軍負糧遠征四千裏,恐生師繁役重,勞民擾眾之弊,反倒更為棘手!所以,朕思前想後,隻能撥給您四萬人馬用以平叛!”
“四萬人馬?”在座諸臣一聽,紛紛失聲驚呼。
王肅、何曾等急忙舉笏出列:“啟奏陛下,公孫淵坐擁遼東兵馬十萬之眾,而司馬太尉卻帶四萬士卒與之對敵,如何可行?望陛下慎思。”
蔣濟也開口諫道:“王大人、何大人所言甚是。當年太祖武皇帝在白狼山一役擊破匈奴、烏桓,亦是用了六萬人馬啊……司馬太尉這四萬兵卒實在是太少了。”
曹叡滿臉苦笑:“諸位愛卿,如今我大魏三麵受敵,確實隻有四萬兵馬可以提供使用。朕何嚐不想為司馬愛卿多撥士卒以壯天威?可是……可是,東吳、西蜀那兩翼,朕又如何支應?諸位愛卿也給朕多多出謀劃策嘛……”
桓範見到曹叡向自己暗暗一丟眼色,便須髯一掀,離席出列,雙眸精光若電,正視著司馬懿,咄咄然言道:“人言司馬太尉用兵如神,所向無敵,怎麼,您今日遇上一個區區的公孫淵反倒怯了?這樣吧!司馬太尉若是畏難怕險,不如且將虎符轉而賦予桓某。桓某甘願代替您領軍出征,剿平遼東!司馬太尉,您意下如何?”
他這一席話拋出來,就等於將司馬懿直接逼到了死胡同,幾乎弄得他無法回旋。司馬懿眉峰一跳,神色有些複雜地盯著桓範看了好一會兒,卻見他仍是將目光硬硬地直迎上來,毫不退縮!他臉上表情變了幾變,終於一咬鋼牙,向曹叡俯首答道:“陛下既有此等苦衷,老臣也唯有誠心體念而無異言。老臣願率四萬人馬四千裏遠征遼東——”
他此話一出,曹叡與桓範不禁雙目一交,表情頓時為之一鬆,司馬懿終於應允了!這一出“兩虎相鬥,坐收漁利”之計終於得手了!司馬懿以四萬人馬去硬剿公孫淵的十萬雄師,無論勝敗如何,他自己都會是“殺敵三千而自損八百”!隻要司馬懿的銳氣受挫,便是魏室的一大勝利!當然,最好的結局就是讓司馬懿在遼東被拖得上氣不接下氣,然後桓範便可輔助曹爽領兵前去增援——乘機攫取此番遠征遼東最後的勝利果實!
他倆正在暗暗稱快之際,司馬懿又開口奏道:“但是,老臣臨征之前亦有兩事懇求陛下恩準。”
“您但講無妨。”曹叡表麵上是故作大度,心卻不禁提了起來。
“一是,請求陛下授予老臣招賢選將之權。兵訣有雲:兵不在多,而在於將。老臣所統之兵既是如此之少,若不再選良將賢材以輔之,豈非驅群羊而入虎口?萬望陛下恩準。”
“唔……您這個請求,朕準了。”曹叡原以為司馬懿會向自己來個獅子大開口要錢要糧要權,卻沒想到他的請求竟是如此之輕,便一口答應了。
“二是老臣的這一道奏疏,請陛下允了。”
曹叡拿過那份奏疏一看,隻見上麵寫道:
老臣諫曰,昔日周公營洛邑,蕭相造未央,而今宮室未備,本乃老臣之責也。然而自河以北,百姓困窮,外內有役,勢不並興。老臣以為,宜當息絕內務,以救時急。
曹叡見了,臉色微微一紅,知道他是在暗暗勸諫自己停止修繕九龍殿等巨役工事,便將奏疏隨手擱在禦案一邊,輕飄飄地答了一句:“朕知道了。朕會慎重考慮您的這份諫言的。”
司馬懿瞧見曹叡眉宇之間掠過一絲散漫之色,明白他下來之後必是又將自己這道奏疏束之高閣。一念及此,他不禁在心底沉沉一歎,什麼話也不想多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