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懿徐徐撫著自己頷下的長長須髯,若有所思地說:“近日京城士林之中,流傳著這樣一段品藻名言,‘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誌,夏侯太初是也;唯幾也,故能成天下之務,司馬子元是也;唯神也,故能不疾而速、不行而至,何平叔是也。’這段品藻名言將夏侯玄、何晏和師兒相提並論,倒是來得有些蹊蹺。”

“父親大人,這段品藻名言孩兒事前也曾聽聞過。如果孩兒沒有猜錯的話,它極有可能就是夏侯玄、何晏自己編造出來的——一方麵用來假意示好、麻痹我司馬家的警惕之心,一方麵又借此吹捧他們自己的才識賢望……”司馬昭眼底波光連閃,口吻卻是平緩之極,“倘若他們真有這般的險惡用心,我司馬家便當及時深防密備!”

司馬懿聽了他的分析,眸中暗暗一亮:這個昭兒果然識量非凡!我司馬懿有子如此,夫複何憾?他不動聲色地按下自己胸中的興奮之情,淡然而道:“昭兒,你說得倒也確是有理。不過,麵對曹爽的這道親筆奏表,你認為為父該當如何因應呢?”

“這個……本來父親大人您以顧命首輔之尊,再掛上太傅、大司馬這兩個頭銜,也沒什麼不可以的。”司馬昭在自己父親麵前從來都是直抒胸臆的,聽得父親這麼一問,就繼續順著自己的思路款聲答道,“但是,依孩兒之見,掛上太傅、大司馬這兩個頭銜,已不能再彰顯父親大人您的豐功碩德。您不如將它暫且先行推辭而去,緩上一緩,再看曹爽又怎麼回應。”

司馬懿雙目微微而閉,心中暗有所動,卻裝作一無所知,也隨著司馬昭的話頭慢慢而道:“哦?你的意見是如果曹爽再送出什麼更高級別的‘禮物’,為父屆時還是可以接受的?”

“唔……以孩兒之見,孫資、劉放、崔林、高柔等大人事先一直都在醞釀著為您‘晉位丞相、加禮九錫’之殊榮——如果曹爽能夠再在這時加一把力,您就可以順理成章地登峰造極了。”司馬昭躬著身低低地說道,頭額下俯,讓司馬懿看不到他的表情。

司馬懿沒有立刻答話,而是拿起了案幾上那份曹爽的親筆奏表,托在掌中反複摩挲著,將目光從司馬昭的頭上移了開去,仿佛凝視著某個遙遠的地方,沉沉地說道:“為父記得曾經有這樣一個故事,當年太祖武皇帝在晉位魏公、加禮九錫之前,文皇帝曹丕極力鼓動他的這個父相去登峰造極……明麵上,曹丕是恪盡孝道為父爭榮;然而私心裏,曹丕卻是以此為手段和自己的三弟曹植在他父相麵前爭寵。結果,曹操邁出一步登上魏公之位,雖然表麵上大權獨攬、風光無限,可是從此就與九五之尊、王者之業隔在咫尺、永難底定了!”

聽著司馬懿這番話,司馬昭全身驟然如遭電擊般一震,脊背立刻彎得更低了,一顆顆冷汗從他額角直滾而下——父親大人真是太厲害了!自己埋在心底最深處的隱秘意圖也一下被他洞察了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司馬懿瞧著他的反應,也不願再逼他太甚,就將語氣放得緩和了一些,轉移了話題:“罷了!為父的決定已下,最大程度隻會接受他們勸進的太傅之位……為父身為顧命首輔大臣,若以太傅為職,則是實至名歸、毫無瑕疵。那麼,昭兒你幫為父好好思考一下這個問題,為父在晉升為太傅之後,誰來接任為父空出來的這個太尉之職最為合適?昭兒,為父相信你一向對為父之事是體察入微、思忖至深的,你就不要有所顧忌、放言直說吧!”

司馬昭聽到父親倏然又轉換了話題,那一顆被嚇得“咚咚”直跳的心這才終於放了下來。他暗暗舔了舔嘴唇,理了理自己頭腦裏的思緒,小心之極地答道:“父親大人,依孩兒之見,論資曆、論才望,這新任太尉應當從滿寵大都督、趙儼大軍師、裴潛將軍這三位元老重臣之中產生。”

司馬懿徐徐點了點頭,衣角一擺,慢慢從榻席之上站起身來,背著雙手,一直走到密室的門口邊,朝外麵吩咐了一聲:“梁機,你去將寅管家、牛恒君、牛金將軍、子元他們喊到這裏來,本座有要事相議。”

守護在密室門外的梁機答了一聲,腳步聲立刻飛響而去了。

“那麼,昭兒你認為這三個人當中誰最有可能接任太尉之職?”司馬懿繼續接著剛才的話題向司馬昭問道。

司馬昭沉吟著答道:“啟稟父親大人,首先,孩兒是這樣想的——這太尉一職幹係重大,曹爽他們還是有心染指的。但太尉之位,實非德高望重者不能擔任,所以曹爽他們的囊袋之中其實拿不出這樣的人選來。這樣一來,隻要父親您提名建議這三位重臣之中的任何一位,他都會被升為太尉。因此,在這個問題上,您倒不必擔心它會脫離我司馬家的掌控。孩兒覺得可慮的倒是該由誰來接任他們調升太尉之後留下的那個空缺之位。”

“唔……為父準備讓滿大都督升為太尉,但他若一調回到這洛陽裏,他那邊的‘鎮東大都督’之位就空了出來……依著為父的平吳滅蜀之大計,自然應該是調任一位得力幹將前去徐揚二州坐鎮。裴潛倒是這個‘鎮東大都督’的合適人選……”司馬懿早已胸有籌謀,隨口便答。

“但是,父親大人,曹爽他們既然在太尉人選上給您讓了一步,又豈會再在‘鎮東大都督’這個方麵要員上謙讓於您?對這一點,孩兒心存疑慮。”司馬昭的眉梢掛上了一抹淡淡的憂色。

司馬懿的目光一抬,從他頭頂越過,向恰巧走進屋來的司馬寅發問:“曹爽府中那邊對東疆帥府有何企圖?”

司馬寅是和牛恒、牛金、司馬師一道進來的,剛剛才聽到他倆的問答,微一回憶,便道:“二公子所料不差——東疆帥府那邊,曹爽一直是想將王淩將軍從揚州刺史之位上頂走滿大都督,由他來接任鎮東大都督。”

“嗬!也是——曹爽一直在和王淩暗中勾結。”司馬師顯然對東疆帥府的內部情形有所了解,也接口而道。

司馬寅向司馬懿繼續稟報道:“曹爽素來與王淩的外甥令狐愚關係甚佳。他就是通過令狐愚與王淩暗中搭上了線的。”

“哦,原來是這樣啊!”司馬懿似有所思,緩緩點頭。

司馬師雙目寒光一亮:“父親大人,當初王淩就是陳矯、曹爽他們鼓搗著硬塞到滿大都督手底下的一根楔子。幹脆,咱們找個機會把他給徹底拔掉算了。”

聽到司馬師這麼講,司馬昭眉頭一動,看了看他,欲言又止。

“你這麼梟狠淩厲、咄咄逼人幹什麼?王淩那幾斤幾兩,為父自己還不清楚嗎?不要這麼輕舉妄動——哪裏能一上來就把他弄個雞飛狗跳呢?”司馬懿瞪了司馬師一眼,壓得他身子一矮,“有為父在,王淩便是擠到了鎮東大都督的位置上也掀不起什麼風浪來!”

司馬師“呃”了一聲,隻得閉口不語。

司馬懿也不管他,招呼著司馬寅、牛恒、牛金、梁機等在右邊側席之上坐下,又讓司馬師兄弟在室中立定。他坐回榻上,正視著司馬師兄弟,語重心長地說道:“師兒、昭兒,為父如今已經是年過六旬了,精力終是有些不濟了。你倆看,寅管家、牛大伯、牛將軍、梁大哥他們跟著為父這幾十年來出生入死、東征西戰,個個幾乎都是鬢角染霜,漸漸老了……現在,也該你們兄弟二人自己放開眼界去尋覓人才,自己放開手腳闖蕩世界了。為父打下的這偌大基業,終究還是要由你們兄弟倆擔當起來的呀!”

司馬師兄弟聽罷,急忙齊齊躬下身來,肅然而答:“父親大人的訓示,孩兒等一定謹遵而行。”

司馬懿點了點頭,神色鄭重地吩咐道:“這樣吧,今天為父在這裏就給你兄弟二人分配一下任務。昭兒,你心思縝密、儒雅通脫,從今以後你就隨著寅管家、牛恒大伯學習處置我司馬家各種細作、暗線等事務,同時在明麵上你就從大內樞要走出來,到度支尚書王觀手下擔任侍郎,學習經綸軍國庶務之道。

“還有,昭兒你專門負責與裴潛的兒子裴秀、滿寵的兒子滿偉、王昶的兒子王渾、賈逵的兒子賈充等通家故舊們的交遊溝通事務,要把我司馬家與這些通家故交的友情世世代代傳承下去。

“另外,山陽縣那一批結社交遊的青年名士,也由你出麵前去籠絡。對這些清流名士,我司馬家千萬不能效仿他們曹家——霸王硬上弓,喊打又喊殺。敬而禮之、親而納之,是上上之策。當年那個太中大夫孔融、議郎禰衡給曹操惹了多大的麻煩,你們知道嗎?這個教訓,咱們司馬家一定要認真汲取!記住——愛民而安,好士而榮,永遠是我司馬家騰升九霄的雙翼啊!”

說到這裏,司馬懿又仿佛想起了什麼似的,緩聲言道:“對了,本座聽說山陽縣竹林詩社之中,有一個名叫阮籍的拔尖兒青年名士。阮籍的父親阮瑀當年也是清高守節之士,不屑臣服於身為閹宦之後的曹操,曾經為了避開他的征辟而躲進了伏牛山中。曹操當時為逼他出仕,便派人放火焚山而驅之,這才找到了他。阮瑀被迫無奈,隻得出山來到了曹操幕府之中任職。

“但他身入曹府之後,卻終日飲酒賦詩,並不為曹操出謀劃策。所以,他終其一生,也可謂為漢末一代完人。他的兒子阮籍現在又故意在漢獻帝當年退位後所居的山陽縣封邑裏流連徘徊,難道就沒有深意?或許他是在懷念昔日的漢室正統?又或許他想效仿他父親之所為,遊心於江湖之遠,而止念於廊廟之高?這些,都要昭兒你去和他切近交流出來啊!我們司馬家若能將阮籍吸納入府、化為己有,總比曹操當年濫殺孔融、禰衡等更為高明一些!”

“是!孩兒記住了。”司馬昭恭然答道。

司馬懿又轉頭向司馬師吩咐道:“師兒,你卻要多多關注一下軍國要務才是。從今以後,你就跟著牛金大叔、梁機大哥學習用兵征伐之要訣。為父要尋找機會將你推到軍機要職上去,讓你為我司馬家暗暗占據兵權要塞。你具體的任務,就是專門負責平吳滅蜀大業的籌謀。你可以與鄧艾、州泰、諸葛誕等寒門精英多加聯絡,尊崇他們為師,積極探討平吳滅蜀之良策。”

“夫君,您真的就毅然決定放棄這次接受群臣擁戴而晉位丞相、加禮九錫的大好機會了?您真的就甘於做一個太傅便止步不前了?”

張春華拉過一張氈毯輕輕覆蓋在司馬懿的腰腿之上,用手隔著氈毯輕輕揉捏著他腿部的肌肉——雖說這時節是初春之際,但畢竟冬寒未遠,又加上司馬懿去年在遼東平叛時全身浸泡於雨水之中長達一個月左右,所以腿肌受了凍傷,需要時時熱敷按摩才不致僵硬麻木。自然,張春華便又擔起了這份保健養護之責。她一邊柔柔暖暖地給司馬懿揉捏按摩著,一邊慢慢地說道:“如果真是這樣,夫君您蕩平遼東四千裏疆域的豐功偉績可就一點兒作用也沒發揮出來了……真是白白可惜了這個大好機會了。”

“春華,這個時候並不是晉位丞相、加禮九錫的良機——你一定要清醒啊!”司馬懿正倚在榻床靠背上閱看著各地呈上來的奏章,聽到張春華這麼問,就抬起頭來認真回答道,“當今幼帝在位、朝野注目,為夫若是不知進退而一味妄行弋獵殊榮大禮,必被大魏士民視為‘曹操再世’,亦必會成為天下眾矢之的,其時何其被動也!你未必清楚為夫踏出這一步後的嚴重後果!為夫深知當年曹操便是在一時頭腦發熱之下晉位丞相、加禮九錫才成為漢室遺忠的公敵的!為夫絕對不會重蹈他的覆轍!”

“夫君您真是當輔臣當慣了,今天一步登上了百官之首、顧命元老之位,卻仍是這般小心慎重!”張春華微微笑著在他腿上輕輕擂了一拳,“你啊——就是一個一輩子為他人辛苦的勞碌命、臣子命!”

司馬懿白了她一眼:“勞碌命、臣子命又怎麼啦?周文王姬昌他難道不也是一輩子的勞碌命、臣子命?可是他的兒子成了大周一朝的君王!而且,他本人還被供在太廟裏享受了八百年的萬民景仰!”

張春華眼角的魚尾紋都笑得看不見了:“夫君年輕時不是以漢高祖、秦始皇為畢生楷模嗎?現在老了,卻又想當起周文王來了!”

“曹操生前不也是想以周文王自居嗎?不過,照為夫看來,他這個周文王當得最終還是失敗了!”司馬懿悠悠地歎道,“夫人,不瞞你說,為夫自從當上這個顧命首輔大臣之後,一直就是以曹操為龜鑒的。曹操真的就是在前朝建安十三年時晉升丞相、獨攬大權之後才開始走向末路的……當然,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他為什麼顯得那麼急功近利、急於求成,就是因為他察覺自己的兒子誰都不能繼承得下他曹家的霸王之業,所以他隻能鋌而走險,企圖在有生之年以周文王的身份一統天下之後再移交給自己的兒子。可是,他最終還是失敗了。”

“是啊!曹操的這個周文王自己當得還算是合格的——三分天下占其二。”張春華深深而言,“可惜,他的兒子卻不是可以光大父業的周武王!”

司馬懿慢慢點了點頭,注視著張春華說:“夫人,你說對了,我司馬家比他曹家更為高明的關鍵就正在這裏:謝謝夫人你幫為夫教育出了子元、子上這兩個麟兒,足可繼承我司馬家的千秋偉業。所以,為夫盡可安然而當周文王,日後子元、子上亦自可接力上來做周武王……曹操欲學周文王而後繼無人,為夫卻是定會成為周文王而慶流後昆!”

張春華慢慢紅了眼圈,含淚而言:“夫君三十年來為他們曹家披荊斬棘、開疆拓土,到了今天卻仍是屈居太傅之位而執意謙遜,他曹孟德有這份忍性做得到麼?曹孟德才為漢家朝廷打拚了十多年就迫不及待地廢除三公、獨任丞相,讓人一眼就看透了他的居心,現在想來真是好生淺薄!”

“他的淺薄,最終讓他自己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嘛!”司馬懿慢慢答了一句,心中思緒卻放了開來:當年曹操晉封丞相、大權獨攬之後,篡漢自立的野心暴露無遺,所以立刻就引來了荀彧荀令君、楊彪楊太尉、王朗王司徒、太中大夫孔融等漢室遺忠貞臣的明攻暗算,終於在重重掣肘之中未能底定四海、成就偉業。那麼,反觀自照,而今自己成為顧命首輔大臣之後,又會麵臨什麼樣的敵手呢?現在看來,應該就是桓範、曹爽、夏侯玄、何晏等這一幫人。不過,對付他們這一幫人,司馬懿早是胸中有數:桓範雖有智謀,但他素來清高孤直,所以他遠遠不及荀令君那般廣結人心、一呼百應;曹爽、夏侯玄、何晏等雖是年富力強,然而個個德淺才薄,在朝野上下威望頗低,在儒林名門之中更是沒有什麼號召之力了。因此,司馬懿暗暗慶幸自己成為“周文王”時所麵臨的阻力應該比曹操那時小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