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自己真的就可以安枕無憂了嗎?司馬懿從來不會這麼盲目樂觀。他倏地又憶起了什麼,轉頭向張春華問道:“夫人,為夫聽說關中丁氏一門的新秀丁謐日前竟被鄧颺破格提拔為尚書台秘書郎了?這其中有什麼蹊蹺嗎?”
“唉……丁謐這個人也是個鐵腦筋,這些年來妾身讓寅管家通過各種關係、各種手段前去拉攏於他,他都是不為所動,一心仇恨我司馬家而始終難消其意。”張春華沉沉而歎,“夫君你還是心太軟,直說‘人才難得’,硬是不讓我們斬草除根——現在好了,他終於被搞到曹爽、夏侯玄那一幫人當中去了,終於找到機會與我們司馬家為難了。”
“夫人你錯了——為夫其實從心底裏就是一直暗暗盼望著這一天呢!”司馬懿沒有答話,隻是將自己骨節錚錚的雙掌捏得像爆栗似的一陣陣脆響:你哪裏懂得——為夫這一生當中若是缺了一些像他這樣的厲害敵手,豈不是實在過得太沒趣、太乏味了?留著丁謐他們,鍛煉一下自己的筋骨身手也好!這樣,才會刺激起自己蓬勃旺盛的鬥誌和能量,而不致讓自己老得太快!
關心朝局變動的,其實並不是隻有司馬氏和魏室宿舊親貴這兩派。就在洛陽西坊鍾府的後院密室之中,鍾毓兄弟二人緊閉房門,正在竊竊私議著。
“真想不到,司馬懿也升任了父親大人當年所居的太傅之位!”鍾毓向弟弟鍾會幽幽地歎道,“父親大人生前給我們講的預言果然一一實現了。這司馬懿幾乎擁有了當年太祖武皇帝曹操生前所擁有的一切——總攬萬機、統領軍政、享受入朝不趨、讚拜不名、劍履上殿的殊禮,他分明已經是我大魏朝‘不是丞相的丞相’了!”
“是啊!伴隨著司馬氏的勢力在朝中異峰突起,”鍾會慢悠悠地問道,“大哥您不覺得這眼下的朝局與昔日漢魏易代之際相比,其實何其相仿也?您現在對此可已想好了對策麼?”
鍾毓雙眉一垂,沉下了臉,低低說道:“我鍾氏一族在大魏也算是享盡了榮華富貴,正所謂‘乘人之車者載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懷人之憂,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當此朝局潛變之際,我鍾氏一族難道還有其他的選擇嗎?”
“大哥,你錯了。其實,我鍾家還是有其他選擇的。”鍾會用手指在麵前的桌幾板上“篤篤”地點了幾點,“這些年來,父親大人早在生前就替我們鍾家一心一意經營好了與司馬家、曹家的關係……難道大哥您沒看出來——現在咱們鍾家正巧處在一個‘左右逢源’的超然位置之上?!”
“可是司馬氏以卑抗尊、以臣犯君、以下壓上,這簡直是在‘逆流行舟’啊!追隨他們司馬氏,未免風險太大!”鍾毓仍是雙眉緊皺,憂鬱而答。
鍾會見鍾毓的口氣終於鬆動了一些,就繼續娓娓講道:“大哥,父親大人生前曾經講過,他畢生之中最為佩服的,唯有三人而已。這三個人一為大漢敬侯荀彧,他善於以德服人而人不忍犯;二為太祖武皇帝曹操,他善於以威服人而人不敢犯;三為司馬懿,他善於以智服人而人不能犯。如今,人不忍犯的荀令君、人不敢犯的太祖武皇帝都已經去世了,普天之下又還有誰會是人不能犯的司馬太傅的敵手?連西蜀名相諸葛亮尚且被他拖死於國門之外,他還有什麼難關闖不過去的?”
鍾毓的眼珠飛快地轉了幾轉:“你就這麼肯定他司馬懿是將來這個天下最後的大贏家?”
“這個自然是一定的。”鍾會直視著他鄭重地點了點頭,從衣袖中取出一幅絹帛在桌幾麵上鋪展開,對鍾毓說道,“大哥,您看,這是小弟這些年來暗暗搜集記錄的一些朝政大事。”
鍾毓探頭過去一看,隻見那絹幅之上,寫著的其實是一段簡明的編年史,其內容為:
前朝建安二十五年春,太祖武皇帝駕崩時,司馬懿任丞相府主簿、軍司馬及魏國太子少傅;
大魏黃初元年,文皇帝即位之初,司馬懿任侍中兼尚書仆射;
黃初七年五月,司馬懿受文皇帝遺詔,為顧命輔政大臣,任撫軍大將軍、鎮南大都督;
太和元年,明帝即位之初,司馬懿任禦史中丞、驃騎大將軍、假黃鉞;
太和三年,司馬懿兼領鎮東大都督;
太和五年三月,司馬懿調任征西大都督,擊退諸葛亮後升為大將軍,與天子分陝而治;
景初二年,司馬懿出任太尉,總攬舉國兵權,率師平定遼東;
正始元年,司馬懿再受明帝遺詔,為顧命首輔大臣,並擁握“持節、都督中外諸軍、錄尚書事”等軍政實權;
……
這張絹帛上麵並沒有多寫什麼,隻是就這樣簡明扼要地記錄著一段段史實。但它字裏行間,卻明確無誤地暗示出了司馬懿是如何一步一步登上今天這個“無冕之王”的寶座的。
“會弟,你……”鍾毓正自驚詫之際,鍾會卻將那絹幅輕輕翻了過來,指著它的背麵,輕輕又道:“大哥,您再瞧一瞧這一麵的內容。”
鍾毓應聲定睛看去,隻見這絹幅的背麵記錄著這些內容:
司馬懿之三弟司馬孚現任尚書令之職,執掌軍國機務。司馬孚之子司馬望現任平陽郡太守;
司馬懿之堂弟司馬芝現任河南尹,鎮撫京師。司馬芝之子司馬岐現任河南府主簿兼洛陽令;
司馬懿之四弟司馬馗現任兗州別駕兼魯國相;
司馬懿之五弟司馬恂現任鴻臚丞;
司馬懿之六弟司馬進現任典農中郎將兼關內侯;
司馬懿之七弟司馬通現任司隸從事兼安城亭侯;
司馬懿之長子司馬師現任散騎常侍,次子司馬昭由大內首席議郎調任度支侍郎;
司馬懿之親家翁滿寵現任鎮東大都督,即將升為太尉,他另一個親家翁王肅現任太常;
司馬懿之舊友裴潛任鎮北將軍;司馬懿之僚屬王昶任鎮南將軍;司馬懿之幕府軍師趙儼任平西將軍;司馬懿之世交崔林任司徒;司馬懿之好友盧毓任吏部尚書;司馬懿之幹將王觀任度支尚書;司馬懿之老友高柔任廷尉;荊、豫、徐、揚、雍、涼、幽、冀、兗、青等十州郡將校守令十之七八出自司馬懿之門生故吏,其中尤以征蜀將軍鄧艾、荊州刺史州泰、徐州刺史諸葛誕等三人最為傑出;
……
一見之下,鍾毓不禁暗暗咋舌:原來司馬氏一族的勢力網絡竟是如此寬闊而又密實!滿朝上下、各地要津,都有他們的身影存在!
他喃喃地自語道:“這……這……這也太匪夷所思了!他……他們司馬家‘偷天換日’的勃勃野心最終一定能夠實現嗎?”
“這還用多說嗎?”鍾會慢慢將這張絹幅用心地卷好,沉聲而道,“司馬懿不僅自身才能卓異,他的兄弟親戚、故交朋友、門生僚屬,哪一個不是一等一的人才?單是那司馬師、司馬昭兩兄弟的能力,依小弟看來,就遠超曹爽、夏侯玄之上了!”
鍾毓頹然坐倒在席位之上,深深歎道:“這……這不是王莽重生、董卓再世之凶象麼?”
“司馬懿哪裏是王莽、董卓之流所能比擬的?”鍾會冷冷一笑,“他這一生文治武功的造詣至少不在太祖魏武帝曹操之下……啊!能夠與他生在同一時代而又可以定睛旁觀他在改朝換代之際編出來的精彩大戲,並從中借鑒學習,小弟實在是太興奮了!”
“會弟,你……你……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鍾毓訝然而問。
鍾會自知剛才有些失態,急忙心神一斂,把話題移了開去:“父親大人當年真是太傻了,一直默默地甘心為他人忙碌。”
同時,他心底卻暗暗想道:我鍾會在這當今朝局變蕩之際,自然也是要效仿他司馬懿當年的手法,“己欲立而先立人,己欲達而先達人”,依附在他司馬家的身上同步壯大自己……我就是要押上自己的一切狠狠地賭上這一把,賭的就是自己能不能成“第二個司馬懿”!
江南的春天自然是比北方中原來得要快一些。這才剛過二月,五千裏長江兩岸流域就已是春暖花開、鶯歌燕舞,處處洋溢著一派安定祥和的氣氛。
然而,吳國國主孫權的心情卻絲毫看不出輕鬆愉悅的跡象。他從建業城皇宮內高高的“望北閣”上望出去,緊緊地擰著兩道濃眉:“短短的這一年間,想不到公孫淵這麼快就滅亡了,偽帝曹叡這麼快就斃命了,而司馬懿也是這麼快就身登偽魏首輔之位、執掌了偽魏的軍政大權了!聽說這司馬懿在扶持偽幼帝曹芳登基之日,便向文武群臣發出了‘平吳滅蜀、一統六合’之號召……唉!我大吳又將進入多事之秋了!”
侍立在他身後的陸遜、顧雍、全琮、諸葛恪、孫峻等諸臣亦是一個個愁眉苦臉、憂心忡忡的樣子。
“伯言,依卿之見,我大吳應當如何作好準備以抗魏賊的猖狂來犯?”孫權躊躇了片刻,終於還是點名向陸遜直接提問。
陸遜臉上愁雲一斂,露出深思沉吟之色來,過了一會兒,才出列肅然奏道:“陛下能夠未雨綢繆、先天下之憂而憂,老臣欽服。依老臣之見,當今之勢,司馬懿在偽魏掌兵執政,而我大吳之患亦確是將會尤深於偽帝曹叡在世之時!司馬懿乃詭詐叵測、機深謀遠之梟賊,其才不在當年曹操之下,我大吳萬萬不可等閑視之!
“在老臣看來,目前的上上之計,是唯有與西蜀再結盟議,東西呼應,掎角並進,迫使偽魏左右不能兼顧,從氣勢上先行壓倒偽魏君臣,如此方能‘反客為主、以攻為守’,保得大吳基業磐固;
“中策,則是斂兵固守長沙、武昌、皖城、東關、建業等五處沿江要塞,廣積糧、多修船、常練軍,做到‘左右聯手、此呼彼應’,不讓魏賊的勢力圈擴張到長江北岸二百裏疆幅之內……”
“好了,朕隻要聽取和擇斷你這上策和中策就行了——朕不要聽你的什麼‘下策’。”孫權忽地開口打斷了陸遜的奏言,一邊踱著圈子,一邊微微沉吟起來,“如今西蜀諸葛亮已亡,劉禪他還有什麼雄心壯誌欲和我大吳一齊出兵共割偽魏嗎?伯言,你的上上之策未免有些太‘一廂情願’了!倒是你的這條中策,來得不緩不急、不虛不浮,朕以為可以及時采納。
“但朕亦要稍作修改:長沙、武昌兩大重鎮由伯言你在西麵嚴加把守;皖城、東關兩處長江中段要塞,便由諸葛恪、全琮聯手據守;東麵的建業京都,自是由朕在此親臨坐鎮——待到糧足械備之後,我大吳再三路並進,一齊北上討伐偽魏!”
這時,顧雍卻上前一步,躬身謙謙然奏道:“陛下,您這一番決策有攻有守、剛柔兼備,實在英明睿智,老臣深為折服。但是,當今形勢之下,老臣愚意以為我大吳雄師尚未到三路並進、大舉北伐之時,不可輕易冒進。
“請陛下深加詳思,如今偽魏宿貴後裔曹爽正與司馬懿並肩輔政,但曹爽以魏室肺腑之親而暴貴,司馬懿以異姓元老大臣而權重,兩人豈能同床而又同夢乎?倘若我大吳雄師北上急於進擊、威震中原,他倆勢必因避共同之害而不得不一致對外、聯手合力,則我軍難以得誌矣!倘若我大吳雄師緩於躁進、持重不發,如此一來,在外患不緊的情形之下,他倆說不定就會因為意念不一,爭權奪利而自相殘殺,兩敗俱傷。則我軍自可坐收漁利矣!”
他話一講完,陸遜便麵露喜色,拱手讚同而道:“陛下!顧丞相此言實乃老成謀國之策,老臣懇請陛下嘉納之!”
孫權聽了,深深的眸光往陸遜臉上一橫,又收轉回來在顧雍臉上一劃,唇角透出一絲莫名的笑意來:“陸愛卿、顧丞相,你倆倒是此唱彼和,左呼右應,心有靈犀,默契之極啊!你倆都這麼說了,朕若不同意你倆共同提出的高明建議,那朕豈不是成了一個不知裁斷的昏君了?一切就照著你倆的意見去做吧!”
顧雍、陸遜聽著他這話,各自心底裏都不禁掠過了一絲隱隱的尷尬與不適,互相側頭對視了一眼,彼此的目光裏盡是深深的苦笑。
送走了陸遜、顧雍、諸葛恪、全琮之後,孫權讓孫峻單獨留了下來。
“你埋設在偽魏境內的細作和暗線可有什麼新的情報送將回來了?”
“據微臣埋設在偽魏境內的細作送訊回稟,司馬懿因今年南犯之際軍糧不足,已經暫緩對吳用兵,大約在明年才會舉兵來犯。”
“唔……這可太好了!咱們又可以爭取到一年的時間來積糧備械,堅守自固了!”孫權聽到這個消息之後,心頭頓時一鬆,但他暗一轉念,又向孫峻吩咐道,“你剛才做得很好。這個消息暫時不要向任何第三者泄露,以免泄了他們的銳氣。
“從今以後,你就讓校事府的那些眼線們緊緊盯住陸遜、顧雍、朱然等元老重臣。他們若是稍有不軌之跡,便速來奏報。”
“是。微臣遵旨。”孫峻一臉的謙恭,躬身而答。
孫權直盯著他的背影從閣中慢慢退出,心底卻暗暗地想,朕絕對不能讓朕的大吳朝中也出現一個“司馬懿”式的權臣!這才是朕目前最應關心的問題!對了,司馬懿就是在當年魏宮曹丕、曹植兄弟的立嗣之爭中漁翁得利的!我大吳也絕不能讓司馬懿一樣的陰梟之才插手到宮闈之爭中來!不過,近來校事們來報,那陸遜與朕的太子孫和(原吳國太子孫登已經病亡,孫權的愛子孫和接任了太子之位)信來函往異常頻繁,而且他倆之間的關係亦是異乎尋常地熱絡,孫和的太子太傅吾粲還邀請陸遜到東宮為群僚授課。難道這個陸遜已經準備要在朕萬年之後操控和兒了?不行!朕得要給和兒扶持起一個宗室藩王來替他製衡這些異姓大臣們。依朕看來,和兒的同母胞弟霸兒就頗有些才幹,若是由他成長起來以宗室至親的身份來輔佐和兒自然是最好不過了!朕明天便親筆下詔,晉封孫霸為魯王,允許他開府建牙,培植羽翼,有足夠的力量可以與陸遜、顧雍等異姓大臣們公開抗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