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司馬兄弟招兵買馬 籠絡賢才(1 / 3)

“當當當”的脆響震人耳膜,一蓬蓬火星四下飛濺著。一座不大不小的土廬簷下,一個光著膀子、身材魁梧的壯漢右手掄著一柄鐵錘,在那方鐵砧上重重地錘打著一塊鐵坯,神情顯得十分投入。在他旁邊,一個瘦削的青年正在忙前忙後地為他端水、鼓火。

土廬裏麵,卻有三個儒生模樣的人正在相對飲酒。說是儒生,其實這裏邊隻有一個年紀稍大的人士還算是頂冠正襟、端然自持的。另外兩人中間,一個將光著的腳丫子搭在了案幾上,雙手支撐在腰背後,因為手肘在身體後麵,衣服有些不整地滑落下來,隱約袒胸露腹,連基本的綸巾都沒佩戴,就那麼頭發散亂地仰麵朝天,喃喃不絕地醉吟著什麼。而剩下的那一個人士也是一副醉態可掬的模樣,兩眼一陣翻青又一陣翻白,口裏卻悠悠地誦道:“昔年十四五,誌尚好詩書。被褐懷珠玉,顏閔相與期。開軒臨四野,登高望所思。丘墓蔽山岡,萬代同一時。千秋萬歲後,榮名安所之。乃悟羨門子,噭噭令自嗤!”

“阮君的這首新詩作得也未免太過消極了些。”那正襟端坐的年長名士放下唇邊的酒杯,有些不以為然地說道,“你還這麼年輕,正是年富力壯,足可建功立業之時,怎能這般頹然?”

“巨源(山濤的字為“巨源”),你又來了!又來了!”那仰坐在他對麵的亂衣人士醉兮兮地笑道,“你是咱們竹林詩社裏最沒趣兒的一個‘老頭子’了。每一次聚會隻要有你在場,大家都放鬆不起來。”

山濤也不以為忤,嗬嗬笑著:“誰叫我山濤在咱們當中年歲最長呢?山某也是為了大家好嘛——唔,嵇君,你又替吳老漢他們打好了一柄鐵鋤?”

那個剛好打完鐵器的壯漢轉過身來,憨憨地瞧著山濤,伸手抹了一下臉膛上的淋淋大汗,齜開雪白的牙齒笑了一笑:“哎呀!這打鐵的活兒幹起來就是舒服,讓人全身所有的血脈都暢通了,全身所有的毛孔都開放了,這比吃那五石散不知舒服了多少倍!”

“嵇君,你這一身力氣浪費在這窮鄉僻壤裏打鐵,實在是有些可惜了!”山濤又喋喋地說道,“司馬太傅而今正在為一統四海而銷銅人、鑄兵器,你為何不到他的麾下效力?”

他這話一出,那姓嵇的壯漢麵色陡變,冷冷地將手中鐵錘往地下“當啷”一丟,沉聲答道:“我嵇康之手,向來隻鑄造濟人解困之物,決然不造殺人害命之器!”

“唔……”山濤被嵇康這話噎得神色一滯,馬上又笑著掩飾而道,“山某就是和你開個玩笑嘛!你這麼較真幹嗎?”

嵇康瞪著山濤,冷冷哼道:“山巨源你這人本也有才有德,就是太過追名逐利,太過庸俗市儈,我就是瞧不上你這一點兒!你今後再在我麵前談什麼入仕為官,莫怪我用鐵錘敲你這滿是銅臭味兒的腦袋!”

“嗯……嵇君你這話就講得過火了!巨源兄也是一片好心嘛!你自己淡泊名利也罷了,何須又對別人的勸仕喊打喊殺的?嵇康,你這個性格可不好!”那姓阮的人士一抬手止住了嵇康,朝一臉窘然的山濤使了個眼色,慢慢呷飲著杯中的美酒,輕輕又道,“巨源,我等竹林之友貴在交心,就不必再彎來繞去吧!我瞧你今天一來心底裏就像藏了什麼事兒,你盡管直說吧!”

“山某就知道嘛,還是阮君你痛快!”山濤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自己的後腦勺,嘻嘻笑著說道,“唔……是這樣的,山某那個小表弟,呃,就是那個度支侍郎司馬昭,他一向十分仰慕在座諸君的倜儻風流,所以特意托了山某前來帶話,懇請在諸位覺得方便的時候過來這裏登門拜訪。”

他的話音一落,場中立時似一潭深水般靜了下來。山濤睜圓了眼睛,東瞧一瞧這個,西看一看那個,目光裏盡是充滿期盼的意味。

過了許久許久,那醉仰在地的名士劉伶慢吞吞地說道:“巨源,像我劉伶這樣放誕曠達的閑散之士,隻怕和司馬昭這樣的禮法之士同席而坐也是一件滑稽之事,他司馬昭也未必會以見我劉伶為榮。所以,你替我就把他推托了吧!”

“劉君,他怎不會以見你為榮呢?你……你是真的不願見他?”山濤從劉伶這裏碰了壁後,隻得又轉頭向嵇康問道,“嵇君,你呢?”

嵇康慢慢地穿著衣袍,係著腰帶,一臉平淡地說道:“嵇某自在山陽遊曆以來,連夏侯太初、鄧玄茂(鄧颺的字為“玄茂”)他們都沒讓見,巨源你認為嵇某還會見他司馬子上嗎?”

“叔夜、叔夜,”山濤禁不住喚起了嵇康的字,耐心地勸道,“司馬子上他其實也是一位雅好通脫的儒士。”

嵇康並不再答,而是轉頭吩咐那剛才幫他鼓火端水的向秀道:“向老弟,你且去幫我把那具古琴拿來。”

“嗣宗……你,你來勸一勸叔夜吧!”山濤隻得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阮籍。

“叔夜他意不在此,你又何必苦苦逼他?”阮籍淡然一笑,慢慢地說道,“說來阮某對司馬子上並不陌生,以前咱們也在夏侯府中玩過‘清談之戲’。他給先帝上的那道諫言疏寫得還不錯,風骨峻挺,頗有剛正之節。巨源,這樣吧,阮某在方便的時候會通知你喊他前來相見的。”

“謝謝嗣宗!謝謝嗣宗!”山濤連聲謝道。

“唉……嗣宗,你怎麼就看不出他寫那道《諫言疏》是為了給自己沽名釣譽呢?”劉伶在一旁懶懶地說道。

山濤麵色倏地一緊,生怕阮籍被劉伶說動而變了卦。卻見阮籍放下了酒杯,平靜如常地說道:“其實,依阮某之見,他就是有沽名釣譽之心,也總比徹徹底底的棄名亡義要好一些。這就像王莽與董卓之間的差距。”

“哦?那你的意思是,偽君子似乎比真小人更好囉?”劉伶“哧”地一笑。

“偽君子者,以君子之道為手段而謀權私利者也。所以,他至少還是懂得君子之道的些許價值的。而真小人則是全然盡逞其如禽如獸、如梟如獍之本性,毫無掩飾,毫無節製,直視君子之道為無物。這當然是最可惡的了。”阮籍悠悠地答道。

劉伶醉眼蒙矓地看了他半晌,擺了擺手,咕噥著道:“不管你怎麼說,我劉伶就是做不來那戴著麵具到處蠅營狗苟的偽君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