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赦的告示貼滿了洛陽城。
高歡騎著馬走在空寂的街上,他在尋找麻祥麻大人的住宅。他提著挺沉的馬肉。那次你麻祥在困境中用馬肉款待我高歡,我高歡終生難忘。我難忘的是這嗎?似乎不是,不是。似乎是他的拍案而起,似乎是後來他對我的惱怒。如果是這樣,我現在提著馬肉去見他,分明是去羞辱他。我值得去幹嗎?我高歡是這樣心胸的人嗎?一位老嫗拄著拐杖,仿佛走在一種幻界般地往前走著。“大娘,這肉給你。”高歡將肉遞向老嫗。老嫗灰濁的眼睛望向高歡,高歡微笑著將肉遞向她。她夢幻般地接過肉,沉甸甸的肉向下墜去,她趔趄了一下,用力地提起,灰濁的眼睛繼續望向高歡。高歡再一次向老嫗微笑,然後向前走去。
他終於找到了麻祥的住所。他下了馬,去敲門。
一位老者開了門,問:“你找誰?將軍。”這老者分明就是麻祥。身著布衣,沒有一絲朝官的影子。
“麻大人,你還認得我嗎?”
老者搖了搖頭。
“我是高歡呀。”
“高歡?”老者又搖了搖頭。
“許多年前,你拿馬肉招待我。那時,我是北方懷朔鎮的函使。”
老人想起來了,笑了,說:“那時候我真想狠狠痛打你一頓。屋裏坐,屋裏坐。”
真奇怪,老頭一點兒也沒驚慌。怎麼,難道我希望他驚慌?多虧沒帶馬肉來,否則他該多尷尬。
一位老嫗從屋內迎出。
“老伴兒,貴客臨門,快備茶!”麻祥吩咐。
進了屋,仍然是簡陋的擺設。肯定是個清官。做清官就是這樣的結局。
“麻大人,皇上已下了赦令,你應該入宮去朝見皇上。說不定皇上會給你個很好的職位。”高歡說。
“算啦,算啦,不是我對皇上不忠,而是我已經老朽,不會再有什麼做為了。我已很久不入朝了。也從來沒有人來喚我。我就這麼度過餘生不是很好嗎?”
一旦放棄了官場的角逐,人總會變得豁達,如此地豁達!老嫗將一杯熱茶放到高歡的麵前。
太極殿,議政的時候,下麵稀稀的人。爾朱榮發自內心地說:“我現在即使粉身碎骨也不足以抵消所犯的罪責。我請求聖上追封那些死去的大臣,以稍稍彌補一下我的罪責。”
“我同意太原王的意見。各位愛卿有異議嗎?”元子攸問。
“皇上,太原王的建議十分正確!”爾朱世隆說。
元子攸掃視淒慘的一位位,說:“好,那就照太原王的意見辦。”
除了朝見皇上,爾朱榮便獨處一室。他把自己交給寂靜,寂靜中敵意彌漫,悄悄地浮起,要淹死他,要悶死他。當他感到喘不過氣兒來的時候,他會陡然站起,敵意便會突然退卻,甚至無了影蹤。爾朱世隆、元天穆等人,在挨家挨戶地去那些王公大臣家訪問,包括在黃河岸邊被殺的和活著的。漸漸地,活著的朝廷官員開始露麵。
“皇上,洛陽已經凋敝,臣以為還是北遷為好。當初孝文先皇將都城南遷至這裏,使大魏一振,今番北遷,棄舊圖新,是大魏王朝再抖雄風的良策!”太極殿,爾朱榮重提遷都。
元子攸目光掃向他人。那目光分明在求助。
“臣以為遷都之計荒唐之至!我大魏南遷之後確是大振雄風。苦心經營了許多年的洛陽城,我們今天卻要放棄,荒唐之至!”
“你是什麼人?”爾朱榮睥睨地問公然提出異議的那位朝官。其實他知道他是誰。
“在下叩見皇上的時候已經報過號了,看來太原王是忽視了。在下都官尚書元諶。”
“胡太後的都官尚書吧?”爾朱榮冷笑道。
“朝廷的都官尚書!皇上大赦的詔令貼滿京都,皇恩浩蕩,所以在下願效忠皇上。現在,在下仍然還是都官尚書。”
爾朱榮氣得直哆嗦。“你有什麼資格反對京都北遷?你說你效忠皇上,為什麼沒有和百官同去迎駕?”爾朱榮的拳頭握得緊緊的,心說你要是去了早把你砍了今天你也不會在這裏跟我對付!該死的東西!
元子攸和在場的大臣沒有不感到震驚的。
元諶很從容,一點兒也不過份激動。大不了一殺。已經有那麼多人被殺,活到今日已經萬幸。他說:“後一個問題我沒有必要回答你。因為皇上並沒有叫你來審查我的忠誠。至於前一個問題,也是問得不妥。這是什麼地方?這是皇上和大臣議政的地方!我既然站到這裏,當然有資格對問題提出自己的見解。不光我有這個資格,就是外邊的百姓,也應該有資格議論這事。天下大事,天下人共議論!我元諶是皇族宗室,位居尚書之職,如果活著不能有什麼益處,那麼死了又能減少什麼呢?即使我今日肝腦塗地,沒有什麼可畏懼的!”
“你……你……我宰了你!”爾朱榮勃然大怒,手指元諶不知說什麼好。
爾朱世隆連忙上前摁下爾朱榮指著元諶的手,勸道:“太原王,不必動怒,不必動怒!”
“二位賢卿為了大魏興衰,各執一見苦苦爭執,足見忠心,朕深深感動。遷都的事改日再議吧。各位愛卿,退朝吧。”元子攸說。
爾朱榮仍然怒目而視元諶。爾朱世隆、元天穆將他拉了出去。元諶微微一笑,隨後走出。
元子攸一陣酸楚。
幾日後,元子攸單獨召見爾朱榮。“朕心中頗為煩燥,請太原王陪朕出去散散心。”元子攸說。
現在哪是散心的時候!“皇上想到哪裏去?”爾朱榮問。
“就到永寧寺看看吧。”
元子攸和爾朱榮攀到了永寧寺那九級浮圖的最高層。麗日當空。鐸聲在微風中悠揚著。鳥瞰皇宮,巍峨壯麗。一片輝煌之中,又被成行的樹木點綴。如此氣魄的宮闕,再重建一個談何容易!
“微臣我真是太糊塗了,竟會有向北遷都的想法。看著如此壯麗雄偉的皇宮,想超元諶尚書的話,還是他對。”爾朱榮感歎地說。
“我領你來這裏,本來是想最後再看一看皇宮。如果都城北遷,這裏將荒蕪,一切輝煌都將消失,先皇的苦心經營將付之東流。你的話令朕很是欣慰。”元子攸說。
太極殿。任命江陽王元繼為太師,北海王元顥為太傅;任命光祿大夫李延實為太保,賜爵為濮陽王;任命並州刺史元天穆為太尉,賜爵為上黨王;任命前侍中楊椿為司徒;任命車騎大將軍穆紹為司空,兼尚書令,進爵位為頓丘王;任命雍州刺史長孫稚為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賜爵為馮翊王;任命殿中尚書元諶為尚書右仆射,賜爵為魏郡王;加封金紫光祿大夫廣陵王元恭為儀同三司。
任命結束之後,元子攸說:“北海王元顥已經投奔梁國,朕之所以仍然提拔他,一是希望他回來,二是叫那些仍然躲著的人相信朕的大赦決心是決不動搖的,從而出來為朝廷效力。朕還接到元徽的信,希望得到朕的寬恕。朕的大赦令早已發布,既往不究的話是算數的!隻要元徽出來,朕仍然要任用他。”
任用元徽!
“有的人雖然過去做些惡事,但朕給他重新做人的機會。如果再動刀殺人,必使人心駭怖。相信眾愛卿理解朕的做法。”
元徽終於將那個與元深私通的妃子休掉了,那妃子出家為尼。元徽的後妻是元子攸舅舅的女兒。從親情方麵,皇上無疑要寬宥他。也許,皇上希望身邊要有個親信。那場慘痛的大屠殺,將在很長一段的時間給人以駭怖的記憶。不能再殺人了,甚至惡人。說得好聽一點,不是養惡人,是養人心。養人心。所以皇上說要饒恕元徽。誰也不吱聲。爾朱榮隻是把眼睛瞪圓了一會兒,目光便暗淡了下去,默默地垂下頭。
皇上派尚書右仆射元諶去元徽宅邸宣詔。元徽沒有在家,但對他的家人宣詔,就等於對元徽宣了詔。給皇上的那封信就是他的家人送到朝廷的,他的家人知道元徽在哪兒。皇上在詔書中不僅赦免了元徽,還任命他為司州牧。司州牧的職位本來屬於汝南王元悅,但他聲名比元徽更加狼藉,而且在爾朱榮率大軍進發洛陽的當口跑到梁國去了。宣詔的次日,元徽便出現在朝中。
憂心忡忡的爾朱榮來到明光殿。這是元子攸讀書和批閱奏章的地方。在皇上望向他的目光中,他緩緩地跪了下去,說:“連日來,臣無時無刻不思量自己的罪孽。臣深感罪孽深重,臣再次向皇上謝罪。臣一定效忠於皇上,如果心存貳心,願受上天懲罰!”
元子攸忙離座,扶起爾朱榮說:“卿何必要再三謝罪呢?過去的事情已經不可挽回,朕不會再怪罪於你。而且,朕也決不會疑心於你。”
“臣隻是希望皇上能相信臣。”
“朕相信!”
爾朱榮鬆了口氣,皺緊的眉頭舒展了些。那兩道濃眉隻有舒展開來的時候,才有了英銳之氣。
“我們坐下慢慢談。”元子攸指指旁邊的座位說。
爾朱榮坐下。元子攸回到自己的座位。
“近來與臣有些過節的人開始回朝任職,臣與他們同列,臣可以不計較於他們,但臣不能不擔憂他們離間臣與皇上的關係。”
“朕能有今日,還不是承蒙卿等的輔佐?即使有人離間,我也不會聽從的。你也知道,對有些人不殺並又任用,隻是權宜之計,沒有辦法。為了大魏王朝,我們似乎隻能這樣做了。甚至需要忍辱負重。”
“臣理解皇上的苦心。”
“在人員任免上,你可多多提想法。特別是對於你的屬下。朕會盡力關照他們。這樣,即使有人想對你不利,也會有所收斂。朕也很希望你能徹底相信朕。”說這最後一句的時候,元子攸的目光沒有落在爾朱榮的身上,而是抬頭望著窗欞。或者說,望著虛無。
爾朱榮一陣激動,說:“皇上如此對臣,臣實在再不能說什麼了。臣真恨不得把心掏出來給皇上看。”
“皇上,膳食已經送到,請用膳。”一位太監進來稟告。
爾朱榮連忙站起,要告辭的話還沒等說,元子攸做了一個讓他坐下的手勢說:“今天我們君臣一同吃這頓晚飯。”
爾朱榮露出欣慰的笑,說:“臣謝皇上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