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大鵬振翼(3 / 3)

信都。朝廷特使宣詔:“高歡雄才大略,除逆安民,立下殊勳,特封渤海王,以嘉其誌。並令其赴洛麵聖,君臣相會,大魏幸事。”

“謝我主龍恩!”高歡叩首說道。隨後緩緩立起。他看到封隆之在冷笑。高乾、高昂、高季式正冷峻地望著自己,他們在看我的抉擇,看我是選擇朝廷還是選擇他們。“請回複皇上,這裏正陷於紛亂之中,我高歡為朝廷思量也不能離開!”

特使有些驚訝。

“告訴皇上,我高歡十分懂得如何做我大魏才能安定!”高歡說,說得很堅定。

洛陽皇宮,元恭向群臣說:“高歡不入宮麵聖,我想他已經明察我們的企圖。”

“高歡並不是一個愚笨之人,他自然會明察的!”爾朱度律說。

“我們隻有用兵了!”元恭歎了口氣說。

“在人馬會合之前,我們不妨任命高歡為冀州刺史,以安其心。”爾朱世隆說。

元恭苦笑。

爾朱度律冷笑,笑爾朱世隆太把高歡看在眼裏了。

深夜,高歡伏案凝思。孫騰悄然立在他的麵前。高歡緩緩抬起頭望向孫騰,說:“你以為現在的四圍很寧靜嗎?”

“不。不。”孫騰搖頭。他在高歡的對麵坐下。

“讓我做冀州刺史,無非是緩兵之計!”高歡歎道。

“我想應該是如此。”孫騰說。

沉默。

“是不是和侯景取得聯係?”孫騰問。

高歡眼前就浮現出一張抽抽巴巴的臉。腮上有顆痣,痣上長著一根長長的汗毛。侯景和人思索著講話時總是拿手指揪動著那顆痣,或撚動痣上的那根長長的汗毛。這也是一個不願甘居人下的人。說不定現在正等著我高歡投奔於他呢。“我還沒有到那步田地。”高歡搖了搖頭說。

“到現在為止,我們還沒有公開與爾朱氏相對抗。我想現在挑明的時機已到,不能再拖延,否則易生異心!”孫騰說。

高歡點頭。這時他在想陳勝吳廣大澤鄉起義的情形。深夜,吳廣假冒狐精喊道:“陳勝王!陳勝王!”吳廣又在絹上寫上“陳勝王”的字樣塞進魚腹。這些假象,讓人們相信陳勝將要為王是天意,從而一心一意跟他造反。可見,欺騙在一定的情形下是必要的。一個主意形成。“孫兄,你就不妨做一次吳廣。”

高歡說。這話本來很幽默,但說這話時他神色漠然。

“做一次吳廣?”孫騰不解。

這時高歡才現出微笑來。

將領們被召集來之後,孫騰陰沉著臉說:“自元子攸被殺之後,步落稽在西北擁兵獨立,朝廷無力討伐。朝廷給高王來了密旨,命令將投奔於我們的北方六鎮人挑選一萬人,送給步落稽做奴仆,以換取步落稽的相安無事。高王也不願令歸順他的人傷心。高王為了流民,已經和兆將軍疏遠。但是高王不能違抗朝廷的命令。”

高歡蒼白著臉坐在一側。

“高歡決定由韓軌韓將軍率部將這一萬人送達西北。現在立即挑選出這批人。這是朝廷的命令,高王無力相助。”孫騰說。

所有部將的臉色都暗了下去。連尉景、婁昭等都不知高歡和孫騰在表演。這個陰謀隻有孫騰一個人知道。

“高王,這會令歸順的人很傷心的,即使他沒有被送走。因為他會覺得今後隨時都有可能被拋棄!”任延敬說。

高歡就望向任延敬,他凝望了一陣子任延敬才說:“任將軍,你是說我高歡應該抗旨?”

任延敬禁不住高歡的盯視,垂下了頭。“在下沒有這個意思。”他說。

“要和流民講清楚,不是高王想拋棄他們。”孫騰說。

誰也不願意西去。將領們也不願硬指派誰去。名額按將領統率流民人數的一定比例分派下來,就以抽簽定去留。留下的,在大笑的同時卻流下了滿臉淚水,要走的撲到將領麵前,磕頭不已,哀求開恩留下他們。高歡躲在冀州府中。他知道愁怨的氣氛正籠罩全軍。你得沉住氣,他叮囑自己。

封隆之和高乾來見高歡。

“高昂將軍剛剛送了我一件有趣的禮物。”高歡說。

封隆之和高乾交接了一下驚異的眼神。

孫騰在一邊笑。高歡的麵色也終於現出笑意,他吩咐孫騰:“不妨讓兩位大人看一看高昂將軍的禮物。”孫騰就取來了一個包袱,放在了高歡麵前,高歡含笑把包袱推到了封隆之麵前。

封隆之解開包袱,和高乾又是一驚:包袱中是一套精美的女人服裝!高乾皺起了眉頭。

“高昂將軍就是這麼個直性子。不過,這一萬人如果打發走,那麼會冷了許多人的心。眾人投奔於你,實在是指望能夠有一個依托。但這次的事,會叫他們灰心絕望。”封隆之說。

高歡就是不言語。

“其實一萬人早已經選好。高將軍想再拖,萬一有了什麼變故,朝廷改變了主意豈不幸事。”孫騰說。

高乾覺得他自己搖了搖頭,其實他的頭根本沒有動。難道我看錯了這個人?他望著高歡那張蒼白的臉在想。

幾天以後,韓軌被傳到州府。高歡背向著他說:“朝廷再次催促,我已經不能再拖延。你隻得立即率部帶領選出的人上路了。”

“是。”韓軌心情沉重,低低地說。

“你去集結人馬,我送你們上路。”高歡仍就背對著韓軌,低低地說。

“是。”韓軌應罷,轉身急步走出。

孫騰快步送出,說:“高王實在是迫不得已啊!”

韓軌看都不看孫騰,兀自大步離去。

要上路的人馬在城外集結好。韓軌和統率的士兵都已上馬。至於那去為人做奴仆的一萬人,自然無馬可騎。高歡在冀州的將領都來到了城外。封隆之來了,但高氏兄弟沒來。一片寂靜。中午剛過。時節剛剛進入秋季。天空晴徹,太陽朗照。他們在等待高歡的出現。

“也許高王他不會來了。”任延敬說。他心想高歡你有什麼臉來!你辜負了人們的厚望!

“他說他來送。”韓軌說。他心說高歡你也應該來送你欠這一萬名弟兄的情你就這麼讓他們走?

高歡和孫騰縱馬而來。所有的目光都望向高歡。高歡勒馬立在他們的麵前。他的臉漠然地蒼白著,他望向那準備去做奴仆的一萬人,他們全都殷殷地望過來,望過來。高歡緩緩地垂下頭。

“高王留下我們吧。”有人喊。

“高王,留下我們吧!留下我們吧!留下我們吧!”立即是一片哀求聲感天動地的哀求聲。

高歡就流下了淚來。許許多多的人將以我高歡為依靠我高歡也真不應該懼怕什麼!高歡揚起了滿是淚水的臉。這時,許許多多的人失聲痛哭。不僅僅去做奴仆的人在哭,韓軌的部眾也在哭,送行的將士也一個個模糊了雙眼。此時孫騰忽然覺得仿佛真的有征調這一萬人的事。

“我高歡,也飽受流離之苦,我和你們情義如同一家人!沒有想到朝廷如此征調我們!可是我如果不送你們走又能怎麼辦?”高歡哽咽地說。

“隻有造反了!”有人咬牙切齒地喊。

“我們跟你造反!”無數人齊聲喊。

隨即一片肅靜。所有的人都注目高歡。高歡表演出冷笑,說:“造反是迫不得已,但誰合適做這個首領呢?”說這話時高歡特別用他的餘光注視封隆之,因為高氏兄弟沒來,因為封隆之在這裏代表著高氏兄弟。

“如果我們造反,沒有誰比高王做大家的首領更為合適!”封隆之揚聲說道。

“高王,我們願跟你赴湯蹈火!”

“高王,我們反了吧!”

一片擁戴之聲。

高歡就以一種嘲弄的神情環視眾人。慢慢地,喧嚷聲靜了下來。“當初葛榮雖然擁有百萬大軍,因為全無法度終究敗滅。現在大家推舉我為首領,就應該跟以前不同。鮮卑人不能淩辱漢人,不管是誰,違犯軍紀,生死由我裁定!否則,我們無非落得一個為天下人恥笑的下場!”高歡說。他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歸附他的流民絕大多數是鮮卑人。北方六鎮過去由於鮮卑人多於漢人,漢人一直處於被淩辱的地位。除了有一定官位的漢人,有許多漢人是因罪被流放到北方。

韓軌掃視了下本來他準備送走的那些流民,向高歡說:“我想他們不論生死,都會聽從高王號令!”

“這個‘我們’,也應該包括我封隆之在內,包括沒來的高氏兄弟!”封隆之說。

“高王,不能再猶豫了!”潘樂說。

高歡一咬牙,說:“好!天塌下來,我高歡擎著!”高歡本想說到這就會一片歡騰,但結果卻是一片肅靜。人們都望向他,期望他再多說一些。於是,高歡說:“隻要你們信任我,我絕不會拋棄你們!韓將軍,立即重新安置這萬名父老兄弟!”

話音剛落,人群沸騰了。

“高王萬歲!”有人呼喊。

封隆之微笑了。“我得趕緊把這喜事兒告訴高乾、高昂!”他說。當即策馬回城。誰也沒留意,婁昭沒在。

高歡回到冀州府的時候,封隆之、高乾、高昂、高長命等人等候在府前。高歡下馬,徑直奔向高昂。高昂外罩女人服裝。

“你也不是個婦人!”高歡說。

他要為高昂除下女人服裝,高昂推開高歡的手,說:“我不是婦人,但實在像女人一樣沒有見識!”

“這樣不是折辱我高歡嗎?”高歡說。

高昂就紅了臉,任高歡除下了女人裝束,現出糾糾武夫的本相。

當夜,冀州府擺下數桌酒席。宴會結束後,人們散去,高歡回到休憩的房間徘徊凝思。孫騰悄然走進。

“我想我們很快就會遭到進攻了。”孫騰說。

高歡沒有就這句話說什麼。他在想的也不是這個問題。“我想的是我高歡可以號令天下嗎?”他說。

孫騰想了想說:“可以也不可以。”

“怎麼講呢?”

“高王固然雄才大略,隻是僅在這北方有一定的影響,不足以號令天下。但高王上麵如果有個皇上,高王在人們眼中的感覺就會好些,歸附的人會更多。”

一想到這些,高歡的內心就淒涼。我高歡再行,也得在頭頂上舉著個人。唉,也罷,當初爾朱榮不也舉著個皇上嗎?

“那我們就尋找個皇上!”高歡撇著嘴說。

斛律金的一句話就把這事兒定了。

斛律金從渤海郡趕來,高歡飛馬出了州府,很快便在城中與斛律金和婁昭相遇。見高歡趕來,斛律金勒馬站住,微笑地望向高歡。高歡嘴唇動了動,一時不知說什麼好,於是便也隻是望向斛律金。高歡的眼中濕潤了。他想起他的少年。想起那遼闊的草原,飄蕩著無邊無際的寂寞。那個鮮卑少年送給他的微笑,比陽光明媚。但是,高歡把這個好朋友遺忘了許久許久,忙於為出人頭地而費盡心機,忙於為不得逞其誌而孤獨。少年時的那天他從斛律金的部落離開向著大草原熱淚盈眶地呼喊我高歡一定要出人頭地,為他所牢記。為了這牢記,他甚至不願意見到斛律金。但是,現在,斛律金就在麵前望向自己,自己又一次沐浴在斛律金溫暖的目光中。

孫騰也飛馬趕了來。“將軍來的真是時候!”孫騰嚷道。

“好,我們到府中再談。”高歡說。他就和斛律金並馬走在了一起。

這時斛律金身份是鎮南大將軍。這是征剿元顥之後,朝廷賜予他的職位。本來讓他領兵鎮守南方,斛律金上書稱不習慣於南方生活,所以就鎮守渤海郡。幾天前高歡密派婁昭前往渤海郡,通報將要舉兵對抗爾朱氏的消息,讓他注意防備,以免遭人暗算,並準備接應。

“斛律金兄,這次來帶了多少人馬?”高歡問。

“就這些。”斛律金說。他身後跟隨著二十名衛兵。

高歡有些吃驚。

斛律金微笑著說:“並沒有什麼變故!渤海郡太守也同樣心係高王,所以我沒有必要去防備他。他聽到高王決心對抗爾朱氏的時候,跑到我處說他知道我和你少年時代便是好朋友,親如弟兄,他說他倒很希望高王將爾朱氏鏟除!做為皇室宗親,他有這種念頭並不為怪。”

這麼說皇帝就是他了,高歡想。

斛律金和封隆之、孫騰前往渤海郡,接來了太守元朗。元朗在信都即皇帝位。當日任命高歡為侍中、丞相、都督中外諸軍事、大將軍、錄尚書事、大行台,任命高乾為侍中、司空,任命高昂為驃騎大將軍、儀司三同、冀州刺史,孫騰為尚書左仆射,任命河北行台魏蘭根為右仆射,等等。

冀州府成為元朗的臨時皇宮。原來高歡居住的房間給皇帝讓了出來,高歡搬到另外的房間住。和元朗議事到深夜,高歡回到房間休息。夢中,爾朱皇後在他的懷中溫柔。他輕輕地緊抱爾朱皇後動作著他有一種想哭的感覺。他一泄如注的時候醒了。我一定要得到你這個小娘們!他發誓。

相州刺史劉誕率軍攻打鄴郡。竇泰得知消息,爾朱仲遠、爾朱度律與驃騎大將軍斛斯椿、車騎大將軍賀拔勝、賈顯智等率軍即將與劉誕會合。北方,爾朱兆率大軍正逼向殷州、冀州,不可能南援鄴郡。竇泰率軍棄城北去與高歡會合。劉誕也不追趕,鎮守鄴郡。這鄴郡在洛陽與信都之間,是北攻的要地。

爾朱仲遠、爾朱度律、斛斯椿、賀拔勝、賈顯智等經過鄴郡北上。途中,斛斯椿向爾朱仲遠、爾朱度律說:“我們現在進攻信都,殷州的兵力便會從後麵進攻我們,從而對我們形成夾擊。不如我們稍候,等待爾朱兆向殷州發動進攻之後,我們再進攻信都,這樣他們便會首尾不能相顧了。”爾朱仲遠首先叫好。長途奔波,使他感到膩煩。爾朱度律回首瞟了眼用車載運著的爾朱仲遠的大床,和那輛內坐美女的馬車,現出一種鄙夷的神情。“也好,我們就駐紮陽平縣。”爾朱度律說。

爾朱兆率大軍將要抵達殷州城,李元忠得到高歡指令棄城東去。李元忠點點頭,不錯,信都南方正有大軍伺機而動,根本再不能派出軍隊援助殷州,在這種情況下,把力量集中起來,是個好主意。何況,爾朱氏內部之間矛盾重重,我方可以保存實力,也來它個伺機而動。

爾朱兆占領殷州城。“我們應該立即向東進發,直撲信都城!”慕容紹綜說。這時,他們正巡視到東城。爾朱兆望向東方,眼前浮現晉陽城外的情形,高歡的軍隊突然出現在紇豆陵步蕃大軍的背後。那張臉永遠猜不透。“高歡詭計多端,我們還是等朝廷的軍隊向信都發起進攻之後再行動。到那時高歡縱然有千般妙計,也不會抵擋住。”爾朱兆說。

這晚,下雪了,這是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雪花紛紛揚揚。庫狄幹來到爾朱兆歇息的房間。爾朱兆正坐在案幾前發呆。庫狄幹進來他緩緩揚起頭用眼睛詢問他有什麼事?庫狄幹向跟隨進來的一位隨從示意,隨從便上前在案幾上擺下了一張圍棋盤和棋子袋。爾朱兆就點點頭,示意庫狄幹在他的對麵坐下。庫狄幹擺手讓隨從出去。庫狄幹坐下,說:“下棋可以使人獲得一種寧靜的心緒。”爾朱兆對庫狄幹這句話一臉漠然。庫狄幹就在臉上勉強做出一點笑意,說:“就請兆王先落子吧。”爾朱兆微微地點了點頭,拈了一枚黑子落下。庫狄幹隨即應子。

外麵的世界在靜靜地落雪。庫狄幹憂傷得很深刻。兆王你根本就不行可是我不能跟你說。兆王你不會知道爾朱氏氣數已盡。你心思燥亂,棋路不清晰,你在大事麵前根本就不能鎮定自若。兆王,你根本就不是一個什麼大才,隻配做一個聽從於他人指揮的大將,也許還可能是一個很好的大將軍。但是現在你能把誰放在眼中呢?這就注定了你的結局將會很悲慘。兆王,對不住你了。棋到中盤,爾朱兆敗局已定。庫狄幹說:“兆王,我們改日再下。”

爾朱兆點點頭。

庫狄幹起身告辭。走到門口他折轉身,望向爾朱兆。

爾朱兆望向他眼睛在問你還有什麼事?

“兆王,你休息吧。”庫狄幹說。

爾朱兆微微地點了點頭。

庫狄幹轉身走了出去。

第二天一直到傍黑,也沒見庫狄幹的影兒。爾朱兆有些奇怪,他開始預感事情有些不對頭。他上馬帶著衛隊出了城,來到庫狄幹的營地。“庫狄幹在哪兒?”他問庫狄幹的部將。

“庫狄幹將軍昨夜就已經離開軍營,他和他的衛隊往東去了。”庫狄幹的部將說。

“混蛋,為什麼不早稟告我?”立在馬上的爾朱兆大叫,他抽出寶劍,把立在他麵前的幾名庫狄幹部將全部劈死。

立在遠處向這邊張望的將士倉惶躲遠。爾朱兆住了手。我做得有些過火。這樣隻會使我的將士更加離心離德。爾朱兆,你不要太過於衝動。爾朱兆遙望東方,想起頭天夜晚庫狄幹和他下的那盤棋。庫狄幹你這個雜種操的!他在心裏惡毒地咒罵。他湧出了滾滾熱淚。他感覺到了庫狄幹軍營中正在湧起一種像霧一樣彌漫的敵意,敵意籠罩向他。也許我是對的,庫狄幹的幾名主要將領被我砍死,這些士兵將不會有人牽頭反叛。爾朱兆回城派慕容紹綜來收編庫狄幹的部眾。

這夜,叱列平帶著衛兵和幾名心腹投奔了高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