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正是荊軻要的。
一片歡呼。還夾雜著口哨聲。
在酒樓外分手的時候,太子給了荊軻一個詭異的笑。荊軻留意到了那一個詭異的笑。
回到住所的時候他就明白了那一個詭異的笑的含義。門前有了侍衛。他的住所已經是侍衛森嚴。荊軻下馬,侍衛為他開了大門。他發現院內停著一輛華麗的馬車。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這應該是太子所乘的那一輛。而且,他發現,先前田光的居室居然燭光搖曳。自己居住的屋子也燃著燭光。荊軻推開田光先前居住的居室,一位老者笑吟吟地抬起了頭,荊軻差一點叫出了聲:“田先生!”但是,不是,荊軻立即認出了是鞠武,鞠武居然穿上了田光的衣服如田光一般坐在案前。但是,他沒有田光的儒雅。特別是眼珠,黑而亮,閃爍著莫測。案上,攤著書簡。田光先生最後翻閱的時間一直就那麼放著。“先生怎麼在此?”荊軻問。
“太子怕荊卿寂寞,令老夫來陪。”
荊軻不會相信陪的說法。分明是來謀劃其事。或者,是督促。或者,是監視。
“而且,老夫可供荊卿驅譴。”
荊軻在鞠武前坐下。驅譴?鞠武在主人的位置,我荊軻倒是在客的位置。
“事巨,不可不審慎待之。荊卿入秦,必致重禮,方可得嬴政歡心,方可見到嬴政,近得嬴政。老夫一直在琢磨,究竟什麼能討得嬴政的歡心。”
荊軻肅然。鞠武在思考著更為細節的問題。
“我聽說,秦曾提出要燕國的督亢。”
“我也在思量這件事。督亢,膏腴之地,燕王安能輕與?老夫還聽說,嬴政貪戀地圖。以割讓督亢之地之名,獻督亢之地圖,荊卿以為何如?”
“圖窮則匕首現!”
鞠武點頭。滿意地點頭。“隻是這督亢地圖在宮中。老夫就隻好製一張了。顧著你那圖窮匕首現的計謀,老夫就畫它一張羊皮地圖!”他說。
荊軻微笑。果然是老奸巨滑!“軻也要細細準備啊。”他說,很有些慚愧的味道。
鞠武淺淺地笑。
荊軻想起那柄匕首,受了鞠武的影響,便也多了心思。“江湖中人,荊軻惟未交結上深諳製毒之術者。軻想,即使不能使嬴政立時斃命,隻要傷及絲毫,也應使之不能存活!機密之事,軻不能擅為。”他說。
鞠武笑:“老夫的伎倆足矣!”
荊軻就知道,該把那把匕首呈給鞠武看了。“先生且等候。”他說。回到房間取劍的時候,一位女子匍匐於地,柔柔的聲音:“太子令妾陪侍大人。”荊軻發了發呆。盡管他還沒有看到那女子的麵容,但是他知道,太子所送,必是嬌好之女。太子傾盡心機於我荊軻。也在擔心著我荊軻是否傾盡心機。荊軻於密處取了短劍回到鞠武處。
鞠武接過短劍,從鞘中抽出,神情一凜,倒吸了一口涼氣。他望著劍柄上的字,意味深長地說:“此,雙刃之劍!”
荊軻明白,那雙刃,係指“仁”與“義”。
“此劍暫留我處,浸毒之後奉還。”
“好。”
“且消受去吧。人生尚且苦短。如有後,如燕不滅,他日當為大燕貴人。”
回到自己房間的荊軻,見那女子已置琴於案,女子向他嫣然一笑,撫起琴來。清涼的琴音,如山泉汩汩流淌。
被鞠武的出現搞得焦灼著的荊軻,望著清秀的女子,有些恍惚。那女子,鼻翼甚至給你透明的感覺。仗劍之男子歸來,有此佳人相陪,人生何求!荊軻緩緩坐下,望著佳人。佳人臉頰略飛紅霞。
琴音戛然而止,佳人道:“君當困乏,歇息吧,妾來服侍。”
荊軻把佩劍壓於琴上,牽佳人站起,他猛地將佳人抱起,頭埋於酥胸,忽然找了一個刺殺嬴政的一個新的理由:刺殺嬴政,也為了這一個女子!
“秦又拔城池!荊軻,寡人令你立即出使秦國!難道要等到我大燕被秦國吞並了你再跑到嬴政那裏甜言蜜語不成?”燕王的臉霜一樣。
荊軻上前:“前,荊軻未能成行,也有條件未備之原因。秦,如日中天,目空一切。燕,更不在其眼中。其視燕,如囊中物耳!荊軻空手而去,怕是難見嬴政一麵。那番言辭,如不能對嬴政言,恐難奏效。故,入秦必攜重禮。持何重禮,臣豈敢妄言!”
燕王擊案叫道:“需何重禮,你可說來!”
“此禮需動得了秦王的心,才為重禮。”荊軻答。
“倘秦王要滅了我大燕方能動心,你也要把寡人帶給他嗎?”燕王咆哮。
太子上前:“前,秦曾提出燕若將督亢之地割讓與秦,則秦息兵。今之情形,不知父王可否考慮。此,必被視為重禮。”
燕王像被割了塊肉似的,可憐巴巴地望著群臣。
群臣回避著他的目光。
“如果督亢能換取燕的平安,寡人也隻好依允。”燕王都要哭了出來。
太子覺得這份量還不夠,心中已備下了另一份厚禮,隻是,決不能在這朝堂之上討論的。之前,秦還向燕國索取過——樊無期。隻要秦王感了興趣,那就是重禮!嬴政,老子給你布下陷阱你就往裏跳吧!
鴻鵠翱翔,
不知所由。
山河壯麗,
疾風勁遒。
不知所依,
乘風入秋!
擊築而歌的高濺離,雖然掛著淺淺的笑,然,歌聲忽激越,忽蒼涼。特別是那一個秋字,把秋意唱得恣肆汪洋,把每一個酒客唱得肅然。荊軻一個人在他的席位。他在感受這裏的溫暖。他知道他隨時就要離開這裏,再也不能回來。在歌聲中,他覺得他就是了那隻鴻鵠,自己的靈魂啊,將繼續遊蕩在這天地之間。有那麼一天啊,高漸離啊,你會在這裏歌唱著一個叫荊軻的人,我會來聽。應該有侍從立於身後的。但是,他喜歡獨自坐在這裏,暫時地,把自己融於這裏,融於溫暖的氛圍之中。
他本來應該乘車而來的,太子的那輛華麗的馬車已經歸了自己。但是,他喜歡獨來獨往。乘馬歸去的他,耳畔猶有歌聲,高漸離的歌聲。
“太子在鞠先生處。”佳人告訴他。
鞠武把羊皮地圖緩緩攤開,攤到最後,現出了那把匕首,荊軻立即發現那把匕首已經異樣,他抓起,鞠武連忙叮囑:“小心,已經塗有巨毒,見血必死!”一種冷森之氣撲麵。閃現著青紫色的光。荊軻望向太子,太子臉上的那顆痣上有一根黑毛,荊軻很想把它割下來。他還注意到,那可痣更黑了,但是,黑得沒有潤澤。
“太傅做得很周到了。”太子說。
荊軻明白太子的意思:就看你荊軻的了。輪到你荊軻行動了。荊軻眼前幻現蓋聶抓起這把匕首刺向驚駭中的嬴政。蓋聶的眼珠子本來就夠大的了那一刻嬴政的眼珠子一定比蓋聶的還大。那一刻,蓋聶將如一頭狂怒的獅子!將嬴政撕做零碎的一片片。可是,如果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太子必認為我荊軻畏死。劉三啊,你可已經見到蓋聶?蓋聶啊,你可已經上路?
“荊卿,我已為你選定了一個助手,我的門客秦舞陽。”
既托付於我,何牢你來選定助手?
“還有一份厚禮,可為荊卿此行增添份量。”
“樊於期的人頭。”荊軻說。
“荊卿怎麼知曉?”太子驚訝。
“是嬴政先前向燕國討要的東西。嬴政感興趣的東西,才為重。”
“此頭荊卿何時要,丹何時送來。”等於在問:你什麼時候上路?
“三日之內,荊軻所待之人至或不至,荊軻都上路!”荊軻凝眉說道。
荊軻知道,他出現在太子麵前挺無話。更多的時間出現在高記酒樓。他將出使秦國的消息已經在酒樓中傳播。出使,不應該是什麼機密的事。沒什麼奇怪。但是,突然,太子帶著個年輕人或者說分明是個毛孩子來到荊軻的麵前。荊軻望著太子,甚至都沒有站起。
“荊卿,這就是我與你所說的秦舞陽。”太子說,在荊軻的對麵坐下。那年輕人也跟著坐了下來。
關於秦舞陽,鞠武已經跟荊軻介紹,荊軻覺得太子有點把刺殺嬴政當做了兒戲。任何意外的情況否有可能發生。居然想到了給我配備了一個莽夫做助手!心中沉甸甸的。但是,在期待之人未到之時荊軻什麼也不想說。蓋聶,你可上路?如果上路,那就快馬加鞭吧。現在,秦舞陽坐在了麵前。太子在催促出發了。太子在提醒你荊軻,你所說的上路期限是三天之後。
高濺離示意跑堂的給添了酒具。
秦舞陽笨拙地給荊軻斟酒,給太子斟酒,給自己斟酒。
高漸離望過來的目光帶上了沉思。
荊軻想把酒杯端起把酒潑到秦舞陽的臉上。那江湖中大名鼎鼎的俠客荊軻曾經恥於為伍,你個小匹夫竟至於大模大樣坐在了我的麵前!
“荊……荊大人,多……多關照。”秦舞陽舉起了酒杯,向荊軻敬酒呢。
荊軻笑,舉起了酒杯。
太子總算釋然,舉起酒杯。
荊軻忽然挺理解太子的心境,沒有底的心境,就想到了那最後的一份重禮。太子,既然赴湯蹈火的是我荊軻,我就再替你承擔一份。為一國之君是不能承擔那不仁不義的惡名的。
所以,在期限還有一天的時候,荊軻、秦舞陽帶領十餘名太子的門客,來到了樊於期的居處。荊軻、秦舞陽登堂入室,出現在樊於期的麵前,秦舞陽抱著個木匣。樊於期訝異地望著二人,懷中正抱著個二、三歲的嬰兒,那嬰兒嘎嘎地樂著,顯然,樊於期剛剛逗弄過那嬰兒。來人的突然出現,來人的神色,令樊於期不知所措。趕過來個女子,從樊於期懷中接過去了孩子,在母親的懷中孩子安靜了下來。望著那嬰兒,荊軻心中一軟,差一點轉身奔出。“樊將軍,有事需要與你商議。還是隨我們去吧。”他說。
“你是……”
“燕國上卿荊軻。”
樊於期一震,說:“聽說荊卿就要出使秦國。”
“樊將軍消息靈通。”
“好,我隨你們去。”樊於期這一句說得淒涼。
“不親親你的寶寶?”荊軻說。
樊於期的目光就落在了嬰兒上。嬰兒向他張著小手,那小手肥嘟嘟的。
“樊將軍,我們在外等候。”荊軻說,轉身走出。秦舞陽跟出。
片刻,樊於期出,跟隨荊軻快馬來到田光的居處,來到鞠武的麵前。鞠武竟然如主人般在這裏,是令樊於期驚訝的。
樊於期突然被帶到了這裏,帶到了他的麵前,鞠武也是意外的。非常地意外。他正在案上玩味著一幅也是繪製在羊皮上的秦王宮圖,想象著荊軻即將完成的那驚天的一幕,突然,樊於期站在了麵前。他驚訝地張大了嘴,說:“哦,樊將軍。”
“哦,不知鞠大人在此。”樊無期說,瞥見了那秦王宮圖,標記著秦王的位置,群臣的位置,侍衛的位置。
鞠武折起秦王宮圖,指了指案幾前,說:“樊將軍坐。”
坐下的樊於期想著荊軻的那一句:“不親親你的寶寶?”
“武所坐之處,前,田光先生之位。為了激勵我們完成一件蒼天交付的使命,在此刎頸而死。”鞠武緩緩而言,突然抓起那張羊皮,把圖抖開在樊於期麵前,說:“知道我們要幹什麼嗎?”
“刺殺嬴政!”樊於期驚得有點兒呆了。
“所以,我們需要你的人頭!”鞠武的目光淩厲地刺向樊於期。
樊於期麵色慘白。想壯烈一下可是難於培養出那壯烈的情緒。這顆人頭你願意也好不願意也好,都得擱這。來到燕國,本來覺得憑著自己對嬴政的深於萬千丈的仇恨,憑著自己將軍的身份,會得到燕國的重用,一如當初的孫臏,有魏而至齊。但是,僅僅被豢養了起來。像養一條狗一樣。不,連狗都不是,狗還要被用來捕獵,用來看家護院。而今,自己的人頭倒要被人家做了一見信物,取信於嬴政的一件信物。樊於期淒然一笑,說:“嬴政,於期仇敵!受我牽累,我族盡滅!於期不能手刃,然此頭可助他人滅之,亦欣慰矣!”說吧,拔劍而出,大叫:“荊軻受之!”用盡了氣力,揮向頸間,一道熱血噴濺而出,濺於鞠武麵前的案幾,濺於那秦王宮圖上,一顆人頭骨碌碌滾落於荊軻腳下,雙目圓睜。
室內每一個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驚呆在那裏,好一陣子才緩過神來。
荊軻緩緩跪下,向著那顆圓睜雙目的人頭叩首不止,熱淚長流。我荊軻何得何能承受此等重任!前有田光,今有樊於期……
這夜,秦舞陽帶人將樊於期密葬於田光墓側。
三天期限的最後一日了。內心焦灼之中荊軻已經不能不正視秦舞陽的存在了。兩個人與鞠武密謀著一切的細節,思量著任何可能發生的事情,以及應對措施。其實也就是荊軻和鞠武計議,秦舞陽呆嗬嗬地聽,誰跟他說應該怎麼怎麼樣,都點頭。
荊軻睥睨著秦舞陽,內心中歎了口氣,說:“舞陽可無為,可局促,隻是不可慌亂,一切可任憑軻作為!”
秦舞陽點頭。
鞠武點頭,說:“一切聽憑荊卿。”
太子來,見此情景,心中感動,眼中濕潤,說:“三位為我大燕殫精竭慮,請受丹一拜!”便深深地一拜。“今夜丹在府中為壯士送行!不攪擾了。”說罷,太子丹轉身而出。
夜,太子府笙歌豔舞。荊軻覺得應該有高漸離在,應該有高漸離的歌。蒼涼,粗獷。更合乎此時情境。那著薄如蟬翼衣飾的女子,令秦舞陽垂涎欲滴。太子丹見狀笑,指秦舞陽凝眸之女道:“次女何如?”秦舞陽連連頷首。太子說:“舞陽未娶,丹就將此女送了你,可在府中立即完婚!物陽去後,當送秦家!”秦舞陽匍匐與地,叩首不已。秦舞陽牽女而去,一種落寞便更深地襲上荊軻的心頭。
“荊卿尚有不了心事?”太子問。
“軻當與一友辭別。”
鞠武道:“高漸離,莫測之人,如荊卿。”
“荊卿可去。”太子道。
兩名侍衛隨同荊軻來到高記酒樓前。隻有那寫著“高記酒樓”字樣的紅燈籠在夜風中搖曳,夜色充塞了整個酒樓。酒樓之後,是高漸離住處。
“高兄,有客來可待否?”馬上的荊軻向著酒樓喊。喊聲在那一條街巷回響。酒樓依然沉在夜色之中。荊軻再喊。
酒樓忽然燃起燈火一個個房間都燈火通明。門開,高漸離出,牽荊軻手而入。
那兩個隨從候於門外。
荊軻依舊一如既往之席位,高漸離依舊一如既往之席位。
“荊卿將遠行,入不測之秦,高某試解荊卿心跡。”說罷,高漸離操竹擊築。悲愴如磐石,如彌天大霧,竟至於欲使人窒息。忽而鏗鏗鏘鏘,如搏殺之音,令人心動欲出。忽而淒婉,如血流汩汩。漸入和婉,如和風撲麵,芳草淒淒。
荊軻幾欲淚出,淒然一笑,道:“軻行,有何異狀?”
“舞陽為副。”
荊軻心頭一凜。模糊地,他也覺得秦舞陽為副有什麼不妥。在這燕都,多人知曉秦舞陽殺人之事,如秦知,則疑心必起。但是,秦國有怎麼可能留意到秦舞陽這麼個小人物呢?但願。但願。如此時提出這個問題,太子、鞠武必認為我荊軻節外生枝,拖延行期。罷!罷!“軻肉眼凡胎,然,料想高兄也是個有來曆的人。”荊軻說。
高漸離喟然一歎,說:“高某本齊人,父為宮廷樂官,在下子承父業,便也成為了宮廷樂師。隻是王奪我所愛,安能再奏樂於王前?故亡走天涯。”
衝冠一怒為紅顏啊。
“其君安配漸離之樂?其君安解漸離之音?非一女子之故!”高漸離忿忿然。
荊軻頷首。
“那麼,荊卿的來曆可言否?”高漸離一笑,轉而問。
“軻,楚人。曾學於荀況。先生授帝王之術,軻盡見躍躍欲試之小人。無仁者現,帝王之術徒使天下生靈塗炭!軻未得其術,家人所在之地,被秦軍攻占,家人盡被屠戮。”
“此等亂世,我輩竟至於無安身之地!”
片刻,酒肉置案,荊軻與高漸離歡飲至天明。荊軻抻了個懶腰,高喊:“我當上路矣!”其實內心中一直等待,等待有人來通報消息:蓋聶來矣!他已經絕望。副手,就這一個秦舞陽了!
肅殺的早晨。枯樹枯草,都掛上了霜花兒。地麵,已經被凍得結實。馬蹄的聲音,得得的。天地間隻響著這一支隊伍上路的足音。太子帶著他幾乎所有的門客送行。荊軻是應該坐在那輛華麗的馬車之內的,但是,他乘馬,為了和送行的人在一起。當他說出“上路!”時還望向南方——蓋聶前來的方向。是劉三的問題還是蓋聶的問題還是別的什麼原因,他已經不願意想。反正期待的人沒有來,隻得帶著秦舞陽上路了。
後麵傳來急促的馬蹄聲,荊軻的心便也嘣嘣地跳了起來難道蓋聶終於趕來了嗎?如果是那可真是太及時了啊!他甚至都不敢回首望去。但是,鞠武說:“高漸離來送行了。”
高濺離趕了上來,與荊軻並嗎而行。高濺離還帶了兩個隨從,馬上馱著木匣,應該是酒菜。“荊卿遠行,漸離怎可不送!”高漸離笑著說。
易水已經封凍。曲曲彎彎的易水啊,如一柄銀蛇劍,刺向天際。蘆葦蕩,枯黃的蘆葦中,滯留著初冬的雪。
看看日頭已經臨頭,荊軻說:“餞行的酒我們就此飲下,送至天邊,也是終須一別!”
太子、荊軻、鞠武、高漸離、秦舞陽席地而坐,各擎滿大碗的酒,一飲而盡。
“取築來!”高漸離大叫。
他的隨從把築擺在了他的麵前。
高漸離忽然圓睜雙目,擊築而歌:
“風蕭蕭兮易水寒,
壯士一去兮不複返!”
那一個“風”字便傳遞了天地之間的無限寒意,令每一個人都為之一悸。不是悲壯,而是悲愴!荊軻再一次想起昨夜與高漸離的暢談。高漸離問:“倘太子丹為君,可為仁君?”荊軻一時無語。其實他心中已經明白,倘使太子丹為君,未必為仁君。如此,就不能不想一個問題了,是為太子刺殺嬴政嗎?他要自己跟自己搖頭。那麼是為誰去刺殺嬴政?為天下蒼生!念及此,荊軻陡生萬丈豪氣!那一聲“不複返”,令太子、鞠武一驚:難道荊軻已經向高漸離道破了入秦動機?
自己的音還未落地呢,高漸離一擺手,道:“罷,荊卿上路罷,何必兒女情長!”
荊軻站起,向著高漸離擠出些笑,說:“高兄,我的席位難道從此以後就沒了?”
高漸離大笑,說:“隻要酒樓在,荊卿的席位就在!”
“軻還會去聽高兄的歌,喝高兄的酒,吃高兄的狗肉。”荊軻一抱拳,說:“各位留步,荊軻上路了!”荊軻沒有上他的馬,鑽進了馬車。那是一種決絕!
“上路!”秦舞陽喊。荊軻的那匹馬,牽在他的手中。
除了秦舞陽,荊軻帶了二十名隨從,都是太子從門客中精選出的本事高強之人。然而, 告訴他們的是,護送荊軻出使秦國。
鹹陽客棧。隻能能不提那一個客棧的名字呢?西月客棧。那是鹹陽最好的客棧了。荊軻一行在此落了腳。秦廷當然有專門接待各國使節的客棧,但條件也是比不了這裏的。而且,隻有和秦廷接觸之後才能被安置。但是,和秦廷怎麼接觸是有說道的。搞不好你就見不到秦王。東西收下了,訓誡你一通,你走人吧!要是如此,你不窩囊死?和鞠武已經就此事謀劃。兩個人選:李斯、蒙嘉。
正是晌午剛過,荊軻令秦舞陽安排隨從就餐,而他自己,獨處一室,凝神而坐。他知道,燕使蒞臨鹹陽的消息應該達於秦廷。在秦人的眼中,不會太在意這一支出使隊伍。還能是什麼呢?無非是示弱,示以友好。也許會通報嬴政。也許,沒有。因為這實在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但是,在明日早朝的時候,如果我荊軻還不能出現,可能會有人提起。明日的早朝,我荊軻應該踏上秦廷的大殿。而後發生的那一幕果然如太子所導演嗎?在顛簸的路上,坐在車中,荊軻想到了播種仁義之火種的孔丘,想到了夾穀會盟中的孔丘孔仲尼。齊君、魯君會盟於夾穀,齊君說:“兩君交好,當令夷人為樂。”當地夷人持戒鼓噪而攻魯君,孔丘指揮衛士奮勇迎擊,斬殺數人。魯之氣概,令齊君變色。孔丘凜然於齊君麵前,斥責道:“兩君交好,君亂之!無信,無禮。君取之乎?”齊君愧而退夷人。夾穀會盟,齊國退還了先前占領的魯國之地。孔丘為什麼不刺殺齊君呢?為什麼不呢?而且是有備而去!存燕之計,難道真的就是刺殺嬴政?這一次的刺殺如果得逞,難道真的就能產生一個仁義之君扶蘇來?扶蘇不平燕,如何對國人交代?扶蘇若不愚,大秦將更為可怕!如挾持嬴政立下永不侵燕誓言,向著蒼天立下誓言永不侵燕,也許是最好的結果。嬴政若食言,則諸國再不會相信其甜言蜜語將拚死抗秦!有嬴政在,燕必勵精圖治!這難道不是最好的救燕辦法嗎?
[今人也許無法理解荊軻之思之想。彼時之人,重誓言,不管你是百姓還是顯貴如君王,隻要立下誓言無不守之。]
秦舞陽端酒菜置荊軻麵前。
“你去吧。”荊軻說。
麵對酒菜,他覺得剩下的事情是等待夜幕降臨,等待李斯、蒙嘉的歸巢。
荊軻的馬車停在李斯府邸的門口。大門被秦舞陽叩開的時候,車上的荊軻看到院內停著一輛馬車。秦舞陽的說辭:“燕國上卿荊軻,拜見禦史大人。另,轉告禦史大人,荊卿曾師於出國荀卿,與大人同窗。”府邸的下人回話:禦史未歸。荊軻心頭一暗。難道李斯有什麼不祥的感覺?
轉而奔蒙嘉的府邸。
李斯當然在家中。在他的書房。大兒子來到他的麵前。疑惑著父親的不見。“燕,大秦隨時可取之物。荊軻此來,圖存而已。求於人,必挾禮金。李家能存燕?能為其禮金而說王?至於同窗,父不記得此人。當非同時學於荀老先生。何況,國事豈可糾纏別情。”李斯對兒子說。沒說的是,他想到了韓非。嬴政還沒有忘懷韓非的文章。想到韓非,李斯的臉頰會發燙。會感到自己委瑣。因此,和李斯提什麼同窗,那會觸痛李斯的。“李家布衣,有此今天,豈可不自珍!他日我兒效命於君王,也當謹記。”李斯說。
蒙嘉正在府邸和兒女享受幸福生活呢。他一句,兒女一句,領兒女背誦商鞅的一篇文章呢,進行著他給兒女規定的每日一文的內容。他現在可是秦王的紅人呢。他也要每日給秦王講一篇新的文章。每日一篇。秦王有任何疑問,他都會立即以若幹文章作答,引經據典,把秦王直聽得眼珠發直。甚至,就是在午夜時分,都可能被宣進宮,批閱奏折的秦王,閱讀文章的秦王,有問題要就教了。老家夥總是能侃侃而談。直到秦王現出若有所悟的神情,會揮揮手,說:“你去吧。”老家夥就做了嬴政長子扶蘇的老師。背地裏,是扶蘇他爹的老師。你說,老家夥怎麼能夠不幸福,幸福得死去活來?而自己發跡的看家本事又怎麼能夠不授予兒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