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茫茫的雪野,鋪展著無際的哀傷。無際的哀傷。藍幽幽的天空,如絲如縷的雲,是送亡人遠行的幡嗎?
身後傳來馬蹄聲,蓋聶、劉三回首望去,一人快馬而來,馬蹄揚起雪煙。那人自蓋聶、劉三身旁而過,他的馬揚起的雪塵令蓋聶的馬嘹亮地嘶鳴了聲,抗議著飛奔而過的那一匹馬的無禮;劉三的馬打了幾聲響鼻,也是極為不滿。
“前邊的兄弟,送消息的嗎?”劉三喊。
那人分明聽得見,但是,連頭都沒有回,也沒有減慢速度,一轉眼,已經和他們拉了很長的距離。
鹹陽,當荊軻在眼中消失了之後,劉三低低地說:“稍後,城中必大索。”
蓋聶點頭,很憂傷地歎了口氣,說:“我們出城。”
就在二人剛剛馳出城門,城門處便出現騷動,回首望去,鹹陽城王宮的方向,一道狼煙筆直地竄入天空,那顯然是給予城門守衛的信號——城門正在關閉!
荊軻動手了!
是正在短兵相接,還是……
二人久久而立,那蓋聶簡直都成了一尊雕塑。劉三唉了一聲,低下頭去,捶了下腿,有淚水落在馬背。當他再一次抬首望向鹹陽城望向王宮上空的狼煙,他在那狼煙中看到了荊軻的身影,身著白衣的荊軻,衣袂飄動……
他們在距離鹹陽最近的一座小客棧安頓了下來,搜集著來自鹹陽的消息。
當天,得到的消息隻是:鹹陽城門堅閉,城中不知發生了什麼變故。
次日,消息才源源。細節千奇百怪。但是,都是一個結果:荊軻刺殺失敗!意外的消息是,荊軻最先想做的居然是挾持秦王!在荊軻那兒最先的意圖竟然是挾持秦王!挾持不成才要刺殺。
蓋聶就想到了荊軻在邯鄲和自己切磋劍藝的情形,想到在自己冷峻的目光下荊軻愧然而去的情形……不長進的荊軻啊!有我蓋聶在,秦王命定然休矣!
現在,他們要去鞠武處。來的時候,他們在先前田光的居所見到了鞠武,鞠武說:“如二位有誰還能歸來,當來見武,武有事相托。”
被風雪擦拭過的易水,河麵的冰更加光亮,這一柄銀蛇之劍刺向秦國的方向,依然刺向秦國的方向。
如同在煉獄中被煎熬的丹,在通往秦國的路途中等候。鞠武聽到消息,也趕了來。
與蓋聶、劉三擦身而過的那人快馬而來,在太子麵前滾落下馬,跪於地稟告:“太子,荊軻失手矣!秦軍正在調動,將舉重兵攻燕!”
太子像沒聽見他的話,望著白雪皚皚的雪野,那雪野把荊軻出發的路途遮蔽得毫無痕跡。雪野之上,忽然太子覺得雪野之上飄起了築音,太子仿佛聽到了高濺離那悲愴的歌聲:
風蕭蕭兮易水寒,
壯士一去兮不複返。
那一個風字陡然冷了天和地,太子打了個冷戰。
先前田光的居所,守侯之人告訴蓋聶和劉三,可到太子府邸見鞠武。蓋聶向劉三告辭。
劉三問:“何不與太子一見?”
蓋聶淡然一笑:“我江湖中人,恐太子一留。”
是的,太子正是求人之時而且應該簡直到了如饑似渴的時候。劉三當然立即就理解了蓋聶,心中思忖:這一武夫居然想得細密。“如別,當取荊卿所賜千金而去。”劉三說。
“事未與,領金而去豈不羞辱蓋聶?”蓋聶笑,縱馬而去。忽又撥馬而回,對劉三說:“聶有一諾:荊卿未成之事,蓋聶當繼之!”說罷,撥馬而去。
“荊卿所待之人何在?”太子問劉三。
“已去。荊卿求人之酬金在我處,我將代荊卿送還。”
太子望著劉三,對於荊軻所代之人竟然不願意見自己一麵,頗有些不自在。在燕國,我是無威之人呢。在天下,更是無份量可言。除了謀劃暗算一下秦王我又能做什麼呢?悲哉!悲哉!
“千金,丹已經賜予荊卿,豈有討還之理!何況丹尚有事情托付於你:荊卿之夫人當托付於你,務必照護。倘有後人,更要嗬護。”
“田光先生已經有話:在下可任荊卿驅譴。”
“隱姓埋名,燕都已經不是久留之地,遠避禍亂吧。”
鞠武去見燕王。燕王拿著一柄劍正在比畫呢。鞠武一出現在他的麵前就知道應該是有消息了荊軻的消息。燕王停了下來心裏頭可有點兒蓬蓬地跳。
“大王,刺殺秦王事,失敗。”
劍從燕王的手中落下,燕王呆了。盡管無數次地想到失敗,但是失敗的消息來了,還是震驚了他。因為,他更無數次地想到了成功,想到了成功給燕國帶來的機運。“哦,到底是失敗了。”他說。
“荊軻一行,無一生還。”
這是一句廢話。燕王望著鞠武,慢慢地,眯縫了眼睛,說:“唉,我把太子交給了你,可是你卻給寡人調教出了這麼個東西!”
鞠武默然。心裏頭可在說:“如果太子替代了你,燕國未必如此不振!”
“丹呢?沒有臉麵來見寡人了嗎?”
“丹已經去往代國。秦國必舉重兵來犯,不可不早備之。”
“秦軍來犯,太子一幹人都去給寡人應敵去,別在寡人的身邊無事生非亂惹事端!”燕王咆哮。
嬴政站了起來雙臂向後,努力使胸部前挺,發出了“哦——”的叫聲,那一聲長長地挑了上去,衝出了屋宇,鑽向了夜空。簡直就是狼的嚎叫!甚至比狼的嚎叫還悲愴呢。許久嬴政沒有發出如此的聲音了。聽著這樣的聲音,沒有人敢意外,沒有敢驚訝,沒有人敢好奇。甚至他的女兒華陽公主。
她盤膝坐在廊下,一柄劍橫在膝上。她想到父王的身邊去,可是父王有規定,決不許兒女們打擾他,特別是他批閱奏折和謀劃政事的這個地方。她很固執,還是要去,閹人就給她跪了下去。於是,她就盤膝坐在了廊下。
閹人耗子一樣地來到了嬴政的麵前,一點聲音都沒有,而且根本不敢抬頭看嬴政,很小心的聲音:“大王,華陽公主在外守侯著大王呢。已經守侯兩夜了。她說要保護大王。”
可怕的寂靜。
“勸她回去,可是公主很固執。她還說以後要天天來守護大王。公主很固執。”
“可讓公主來見寡人。”
“是。”閹人如釋重負。
華陽公主進了來,攥著她的劍進了來。
嬴政現出了笑意。
華陽公主在父王麵前盤膝而坐,而後頭一仰,望向父王。
嬴政喜歡得不得了,突然發現公主已經是一個頑皮的小姑娘了。宮中的規定,子女是不可以騷擾他的,除非他想見。好久好久,他都沒有想到見一見哪個子女。現在,這一個居然以她自己的勇氣跑到了他的麵前。而且越端詳越覺得可愛:額頭平坦、開闊,那裏邊應該是智慧是聰明;額頭下的那雙大眼睛撲閃撲閃的,有長長的睫毛環襯,那眼睛每一次的撲閃都仿佛那睫毛在你的心掃了一下;嘴唇緊抿,挑著一股子傲氣。嬴政抬起兩手,手指向裏劃拉著,那意思是:“到我跟前來。”
華陽公主居然張開兩腿,像劃船似的,把屁股往前劃了兩步的距離。
嬴政皺眉,裝做生氣,那意思:還遠。
華陽公主就又劃了兩步的距離,到了案幾的前麵了。
嬴政笑了,裂著嘴笑了。就近距離地端詳女兒,喜歡得嘴都合不上了。他發現女兒的身上有股子不怕天不怕地的英銳之氣,整個一個小俠女的形象啊。他喜歡。他非常喜歡。甚至在想:這樣的女兒要嫁給誰呢?“乖女兒,怎麼想到要來護衛父王呢?”他問,用天底下最和藹的語調問。
“不是有人要刺殺父王嗎?隻是父王運氣好,才沒有得逞。不過,那已經是實在危險了,危險之至!”
圖窮匕首見。青紫色的匕首抵在自己的胸前。冷森的匕首飛向自己的咽喉。錚然入柱,火花迸濺。嬴政呆楞片刻,說:“再不會有此種情況發生了。”笑容已經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