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臣活躍起來。李斯揩抹著額頭的汗水。
茅蕉在兜頭而下的冷水中冷得大叫。侍侯的閹人忍不住地笑。
夜晚,秦王翻閱那書簡,果然《呂氏春秋》。他發了許久的呆。
攻城急,鄰城必援,常識。王賁當然明白。王賁、李信隻管攻城,王賁暗中卻與駐守秦楚邊境的楊端和部聯係,由楊端和派兵設伏,盡殲援軍。李信讚歎:“王將軍用兵如父!”王賁附耳相告:“老爺子派人送來了八個字:圍點打援,步步為營。”
楚城隻管堅守,不敢輕易相援。王賁、李信隻管一座城池一座城池地攻取。哪個離秦境近就攻取哪一個。攻取了城池就交駐守邊境的秦軍。
王賁、李信奇怪:楚之老將項燕怎麼做了縮頭烏龜?此次攻楚硬是沒見他的影!這挺叫人狐疑的。當然,是有消息的,項燕駐守都城。
電閃雷鳴的雨夜,王賁、李信率部出楚境北行。閃電映照出的青色的臉龐,有的是對統帥的信任。前方是幽遠的暗夜,而且也知道一場大戰在前方,但是有的是無畏的勇氣。王賁、李信,一代年輕的將領已經成熟,在搏殺中成熟。
奔瀉的河水中,龍陽君在水中掙紮,可是他一從水中冒出,秦軍士兵就以矛按他的腦袋,他喝了一口又一口的水,涼涼的春水,他的手拚命地撲通著,啊啊地叫著。
他的折騰,他的喊叫,弄醒了魏王,魏王撥弄醒龍陽君,問:“哦,你做噩夢啦。”
龍陽君的心還在撲通普通地跳,冷汗淋漓,他驚魂未定地說:“秦軍來矣!”
“哦,秦軍擊楚呢。秦人與我友好,焉能來擊?”
“秦王叵測。”
“秦人縱來,大梁城固。”
“秦軍凶猛。”
“寡人已向秦王稱臣,不應擊我。”
“韓亦稱臣。”
魏王黯然良久,說:“其實寡人未嚐不如卿所想。然,寡人想安臣心安民心,願自欺耳!秦人來,惟有以大梁之城固堅守!諸國之都城,惟有大梁城最為堅固!”
“孤城難守,倘若與齊聯合?齊魏土壤想連,易成勢力。”
“齊與秦使臣往來,秦籠絡之,恐難以說服。”
“何不一試?齊應該明白,秦之籠絡,權宜之計耳!臣願往。”
“使不得,使不得。倘齊為了表示與秦交好,留卿獻於秦如何是好?”
“齊可不聽臣議,當不會行此無禮之事。”
“非常時期,難以測定。”
魏王果決的態度,令龍陽君無言。暗夜中隆隆的雷聲滾落向心靈深處。
秦軍臨大梁。在城西排列著嚴整的陣容。麵向大梁城,秦軍森然。
“秦軍前為借路,今又欲何幹?”魏軍將領喊話。
李信上前喊話:“令魏王聽旨!”
魏王登城,喊:“秦王何旨?”
李信道:“春暖花開,大王召魏王前往鹹陽宴飲郊遊,派我軍迎接並護送。友軍遠道而來,為什麼不開城門迎接呢?太不合待友之道了吧!”
魏王語塞。
“大王,這城門可是開不得的呀!”
“城門當然不能開。”魏王頓足道。
“大王,去不得呀,前楚懷王就是有去無歸呀!”
“寡人當然不能去!”魏王頓足道。
“莫非魏王要抗旨不成?”李信喊。
“寡人身體欠安,不便遠行,秦王的美意寡人心領啦!”魏王喊。
“魏王聲音洪亮,豈有身體欠安之說?分明是抗旨!”李信道。
魏王正待作答,就聽龍陽君大喊:“大王快閃開!”撲向魏王,兩支長箭由後背透胸而出,龍陽君哼了一聲當即斃命。魏王身邊的一位將領也是當即中箭身亡。一支箭從魏王的耳邊錚然掠過,帶著一股子冷風。“天殺我也!”魏王抱著龍陽君的屍體大叫,放起了悲聲:“卿呀卿,寡人死你也不能死啊,這會令寡人多麼地痛苦啊生不如死啊!”群臣和將領趕忙把魏王拉離危險地帶。
“弓弩手,還擊!”魏將大叫。
馬上的李信早已回到王賁身邊,他們迅速退後,弓弩手在士兵盾牌的掩護下,與城頭的魏軍展開了對射。而兩支操作射將弩的射手更是被盾牌嚴密地保護著。矬子李製作的射將弩已經開始配備秦軍各部中。
又有魏軍將領被射將弩斃命。他們已經發現,他們的將領在哪裏露頭,就會有那超長的弩箭射來。將領們不得不退後指揮。
秦軍忽然喊起話來,王賁一句,秦軍複述一句:“大梁城固,汴河水高;以水淹之,不戰自敗!若要存活,及早投降!”
在喊聲中,秦軍弓弩手退後,雙方停止了對射。
魏王聽著那喊聲,停止了號啕,叨咕:“他們要淹大梁城!他們要淹大梁城!”
魏將個個神情凝重。
君臣不由自主地望向汴河的方向。
那套勸降的嗑兒,王賁帶領著喊了三遍,大軍便向汴河大堤開拔。
汴河水浩浩蕩蕩東去。諸都城中,魏都最巍峨;臨汴河,大堤也是逶迤而來,逶迤而去,氣勢宏大。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王賁望汴河水,喟然而道。各諸侯國,哪個不曾經有過輝煌的歲月?但是,今天,它們在大秦麵前是多麼地黯淡!
王賁出此語,嚇了李信一跳:威風凜凜的王將軍忽然冒出了這麼一句,意外。王賁將軍難道關心著孔丘的學說?也許,隻是曾經罷了。不過,王氏父子其城府確實給予李信深刻的印象。
“我在想,大王的個人境遇也許救了大秦。多少君王,於厄運中奮起圖強。”王賁又是驚人之語。“沒有挨過餓的人焉能知米貴?逢此君王,我輩幸矣!”
“可是,大王對往昔的厄難耿耿於懷呢。”李信小聲說。
王賁拍李信肩,大笑。
入夜,大堤燃起堆堆篝火,逶迤而去,如火蛇。篝火,暖著秦軍,寒著魏軍。魏軍硬是不敢出城襲秦軍。
龍陽君的屍體擺在魏王的大床,如安然而睡。魏王著孝服守侯。
天明,秦軍決堤壩,汴河水洶湧而瀉。而且,決口在自行擴展,擴展。
天明,魏王被扶於他室。龍陽君被入棺出東城門簡葬。
中午,大梁城已在一片汪洋之中。簡直成了汪洋之中的島國。
城門處,裏邊壘起了堤壩,和城牆連成一體。
不時,有秦軍的歌聲飄向大梁城:
“豈曰無衣?
與子同袍。
王於興師,
修我戈矛。
與子同仇!
……”
秦軍將士,已經看到了大一統的天下,和風送暖,百姓安居樂業。
大梁城門處,裏邊地麵已經濕潤著一片。
城牆裏側,也有濕潤的地方。
魏王昏然而睡。在王後的寢室,魏王昏然而睡。王後紅腫著眼睛守侯。
從床上爬起來的魏王撫琴而哼唱,哼唱那首《越人歌》:“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淚水滴落琴弦。
秦軍矚望著大梁城,一片波光瀲灩中的大梁城。
城牆,已經有洞穴汩汩地向裏流淌著水流。
等待的日子,王賁和李信就對弈。
城牆的外側轟然崩塌一片。河水浸泡著塌下半層的城牆,危在旦夕。
“大王,城將坍塌,大梁城將為水澤。”
“大王,已有乞丐哄搶食物,已經殺掉多人。”
魏王從打龍陽君死去就沒有早朝過。他呆在他的寢宮,或昏睡,或撫琴,或發呆。
“打開糧倉,讓無食之饑民吃上一頓飽飯。傳諭大梁:為百姓計,為臣子計,為將士計,寡人降秦!”
也不從哪弄來了一條小船,哦,大概是王宮禦花園中的吧,魏王和進個近臣靠近堤壩。王賁等開始的時候還以為是聯絡的大臣呢,近了,才發現,是魏王。
上了堤壩,魏王匍匐於王賁腳下,說:“為大梁百姓計,寡人來降。如將軍依允,可令城中魏軍出城堵塞決口。”
王賁笑:“魏王最後關頭總算還明智。”
“寡人不明智,寡人應該早降,何至於如今日之局麵,寡人有罪,願聽候處置。”
“怎麼不見龍陽君?”王賁看魏王身邊的幾位老臣,不可能是龍陽君。
“寡人要是開始就降,也不至於失去龍陽君了。”魏王放起了悲聲。
秦王郊迎。
秦王向王翦夾了下眼,向李信點了點頭,說:“李信到底是李信,沒叫寡人失望,沒叫寡人後悔!”
李信臉滾燙,眼裏要湧出淚來,話語哽咽:“大王……”
秦王的目光落在王賁臉上,那張臉更多的是剛毅,不似其父,將剛毅都遮掩在後麵。秦王點頭,說:“好樣的!有其父,必有其子!”可是,他忽然湊近王賁附耳道:“你在大梁城前假傳聖旨,寡人就不追究啦,兵不厭詐嘛!”
秦王冷漠地從匍匐在地的魏王君臣麵前走過,站在了已成俘虜的魏軍麵前,數萬魏軍的麵前。魏軍匍匐了下去,沒有誰命令,魏軍齊唰唰地匍匐了下去。人人都知道先前秦軍是怎麼對付俘虜的。人人都知道。秦王望著在他麵前突然矮了下去的秦軍,眯縫了眼睛。從將領到士兵,都是步行而來。被秦軍押解而來。其實王賁、李信就是把他們處置了秦王也是不會說什麼的。但是二人把他們押解了來。秦王知道,如何處置隻是自己的一句話。但是,他知道王賁、李信是有著期望的,另外的期望。
“與我大秦將士一同擊楚的魏軍將士站起來!”秦王忽然高喊。
驚愕。約有一萬的將士站了起來。
“李信將軍陷入重圍,得你們援助才得以生還,寡人記得這件事,大秦記得這件事!從現在起,你們就是我大秦的將士!”秦王喊。他的目光落向那還匍匐於地的魏軍將士身上,他還真想明白怎麼發落這些人呢。一句定死生啊!
王翦、王賁、李信等可都為他們捏著一把汗呢。
“大王,他們是我們的兄弟,就也讓他們做大秦的將士吧!”先前站起的一位魏軍將領求情。
秦王的目光眯縫著。
“大王,我們願為大秦走卒!”
“大王,我們願意同大秦將士再次擊楚!”
……
魏僚湊近秦王,附耳說:“大王,俺也為這些老鄉求個情。”其實他最想說的擊楚可是忍受還不夠呢,王翦可需要的是六十萬大軍呢。
秦王笑了,高聲問:“你們可願意做我大秦的將士嗎?”
“願意!”齊整的聲音,驚天動地的一句回答。
秦王哈哈大笑,說:“既如此,全體站起!”那些匍匐著的魏軍歡躍而起,塵土彌散在隊伍中。
“知道寡人在讀什麼嗎?”案幾後麵,書簡後麵,秦王問。
分明茅蕉獻的那書簡堆放在了秦王案幾的旁邊。這倒有些意外。秦王在讀《呂氏春秋》!往事已淡?“臣不知。”李斯答。雖然貴為丞相,秦王的書房他可是來得並不多的。這書房更如同一間密室,謀劃一切不便於在早朝的時候商議的事。
秦王笑,帶上點兒輕蔑的笑:“李斯,你很會裝糊塗。”這時李斯還匍匐在他的麵前呢。
“臣有圖給大王看。”
“哦。過來,過來,到寡人的麵前來。”
李斯膝行至秦王前,雙手遞圖。繪製於絹帛之上的地圖。
秦王展圖而觀。
李斯解說:“天下將屬秦,大王將巡視天下。然道路不暢。可治馳道,大王專行之路,通往各郡。前諸國王宮,可為別宮,可令大王中途歇息。馳道寬三十步,以便儀仗和護衛通行。兩側植樹木以蔭之。大王巡視天下,當張大王氣象!”
天下一家,——秦家!秦王甚至都屏住了呼吸,看著把覆蓋了案幾並鋪展下去的馳道圖。他就有了欲振翅的感覺,就有了自己是一隻大鳥的感覺,要一衝九宵,翱翔萬裏,俯臨天下!“咱秦家的院子,當修院牆。”他說。聲音有些幹澀。
李斯就猛然意識到了一個疏忽,光想著今後的秦王如何地威風如何地安逸,可是,怎麼就沒有想到如何高枕無憂?但是,他是靈敏的。“大王英明。可將秦、燕、趙扼守北部的長城相連,以抵禦北方胡人的騷擾。”他說。
“修馳道,築長城,需很多勞力。”
“今後戰事中俘虜,可用。六國滅,大秦當嚴刑峻法,以懲戒不順之徒,囚徒可用。”
秦王笑。是的,他當然知道,秦軍一路征伐,也是在播種仇恨。六國滅,仇恨難滅!必須讓天下人明白,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沒有別的選擇!直到讓他們忘記仇恨。天下熙熙,皆屬意我秦王!我嬴政!
“宮室,更彰顯我王氣概,當修。我王氣概,乃大秦之氣概,非一人之奢靡。”
“六國宮室,各有優長,可兼取而築。今寡人於此,如囚徒!今後寡人於宮室之中可臨溪流,可臨園囿,可臨高山!”
“大王隱跡其中,行君王莫測之謀。”
“寡人急矣!”秦王拍案。
“臣立即著手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