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蒼蒼,
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
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
道阻且長。
溯遊從之,
宛在水中央……”
秦王笑了,說:“姬喜,嬌嬌為秦歌,不複燕人矣!”
四方館,醉得一塌糊塗的姬喜不時地或哀號或呻吟:“嬌嬌!”姬喜、趙嘉都是從囚牢中帶出,參加秦王的宴會。那一個夜宴。秦王說了,讓他們暫且居住在四方館,隨後,將賜宅居住。姬喜喝了好多的酒,不時地嘔吐著。嬌嬌是不能夠歸他了,但是,在燕宮女中揀了年齡大的賜予了他。是賜予他。趙遷、趙嘉也都是如此的待遇。那宮女一邊照料著姬喜一邊落著淚,為前燕王的境遇,為自己的莫測的命運。姬喜忽然從口中從鼻孔中劇烈地噴射出食物,而且隨後從鼻孔中就噴射出鮮血,顯然是食物嗆著了他。他拚命地咳著,張大了口拚命地呼吸著,終於,他的呼吸微弱了下去,漸漸,不再呼吸,大張著的口,唇邊凝固著那一聲呼喊:“嬌——!”
嬌嬌在秦王的身體上扭動著,那連接在一起的身體若斷若連,嬌嬌的扭動很節奏,好像在隨著樂聲扭動。舒暢的秦王也扭動著,迎送著,還罵著呢:“哦,你這個小妖精!哦,你這個小妖精!”眯著眼的嬌嬌還似聽到靜夜中傳來了姬喜的呼喊:“嬌嬌!我的嬌嬌!”當秦王發出那一聲野獸般的咆哮時,並且大力地撞擊著她,她睜大了眼睛,她分明看到了姬喜扭動著,口中噴射著食物,兩滴淚水終於滾落,滾落在秦王的肚皮上,秦王停止了扭動,看著嬌嬌,嬌嬌裂嘴笑了笑。秦王當然不會喜歡這強顏的歡笑,他的臉上堆起了笑,他擺了擺手,嬌嬌離開了他的身體。“來人啊!”秦王喊。幔帳之外,立著的兩個閹人就上了前,將嬌嬌包裹在錦被中扛了出去,像扛一塊木頭一樣扛了出去。秦王酣睡的時候,大床上是從不留人的。秦王幹事的時候,幔帳之外就立著閹人。從六國和代國的宮女進入秦宮就如此。那立著的閹人既負責接送著女人,也承當著保護秦王的使命。
“李斯求見!”秦王剛處於朦朧中,閹人就通報。秦王的規矩,不管什麼時候,哪怕是正在忙活女人呢,有事須及時稟報。
“大王,姬喜因醉酒而死於四方館。臣已經封鎖消息。所賜宮女也已經被於其室處死。臣以為,公告姬喜死訊,皆會以為是大王所害。大王有口也是難辯。因而,不如秘葬。”
裸體的秦王坐在床沿。他望著李斯,望了好一陣子,頭腦才清楚起來。他歎了口氣,有點兒出了一口惡氣的意思。夜宴中姬喜的表現,以及大床之上嬌嬌的傷感,都挺叫他惱火。“丞相想得已經是很周到。”他說。但是,他忽然說了句:“他們都得死!”他猛然站了起來,也不忌諱他的那個物件在李斯的麵前晃來晃去。
醜陋的物件。李斯低下頭去。
秦王說:“不過,不是立即。寡人已經讓他們看到了寡人的今天,一統天下的大秦,這就夠了!寡人沒心情再看到他們!”
這是一個縣令的府邸。秦王傳令天下,為了慶祝天下一統,舉國大慶三日。這不,縣令在大宴賓朋呢。傳來擊築的聲音,還有客人的叫好聲。那久違了的築聲,立即吸引了廚房中的李師傅。他凝神傾聽,眉頭緊皺。
“李師傅,客人直誇你煮的狗肉呢。老爺也誇,說您煮的狗肉很嫩,而且一點兒異味也沒有。還說要賞你呢。”端送菜肴的傭人進到廚房說。
“就狗肉好吃嗎?”李師傅可沒高興起來。
“別的菜也都說好。”
李師傅冷笑,說:“菜是下酒好菜,隻是這築彈得實在是差勁!”
“師傅莫非也懂得擊築之道?”
李師傅歎了口氣,沒有回答,轉首看了看幫手準備的備料,說:“下一道菜野兔燉蘑菇!”就忙活了起來。
但是,縣令和端菜的那個傭人來到了廚房。“李師傅辛苦啦。”縣令說。跟來的傭人詭異地笑。
“火小一點,小一點。”李師傅向燒火的夥計吩咐,而後才向縣令點一點頭,算是打招呼。
“李師傅定然是個很有品位的人,烹製美味也許不過是雕蟲小技而已。下人說,李師傅在品評堂上築音,想必也是個擅長此道中人。不知可否令堂上客一飽耳福。”縣令說。很小心地請求。
李師傅怔了片刻,淡然一笑,說:“容李某準備一下。”
“感謝,感謝。”縣令說。
出現在堂上的李師傅令縣令大吃一驚,已經不再是廚師的那副裝扮,而是有錢有身份人的穿戴。頎長的身軀,再加上那一張長臉,很有些凜然之氣。他捧著自己的築,出現在來賓的麵前。
縣令忙移開些,讓在他的身旁坐下。
李師傅從容地坐下,把築穩穩地放在麵前。其實那築沒什麼穩當不穩當的,但是,他是穩穩地置放,其實置放的是自信,這誰都應該看得明白。李師傅的目光掃向客人,其實,他看到的是易水,蕭索的易水,悲愴的易水。荊軻啊,你可會聽到我的這築音?這築音可是獻給你的啊!他輕輕地歎了口氣,深邃的憂傷。所有的目光都在了他的身上,甚至,所有的笑容都凝固在了臉上。他的手離開了膝,他操棒擊築,在這一個動作中有那方家注意到了那一雙手那纖長的手指,而後便看到擊築的時候他的胳膊是不動的隻有手指在動而他的目光也不在築上始終望著前方,隻是,有些迷離。那築的音,一下子便純淨了人們的心。忽然,那棒在他手中翻飛,急促地敲擊著築,人們如同聽到了呼嘯的鐵騎,又似凜冽的寒風嘶鳴而來。忽然他的喉嚨闖出了歌的音,隻一個字的音——哦。隻用一個哦字歌唱。但是那一個哦字一出口,刹那間冷了滿堂,竟至於令每一個人激靈地冷了一下。誰也不知道,他用一個哦字唱著易水邊上他唱過的那首歌:
“風蕭蕭兮易水寒,
壯士一去兮不複返!”
人們不知道他所唱,但是,許多人眼中噙滿了淚花。
他把他的歌甩入浩浩蒼天,終於,那棒在他的指間緩了下來,終於,他敲完了最後一個音,緩緩地放下了那棒,手,放在了膝上,其人,如同雕塑。
客人們傻傻地望著他。
縣令傻傻地望著他的客人,嘴張著。忽然,他閉了眼,喊:“我真是有眼無珠啊!”
新任太守宴請郡內行政長官。當然,包括了這一位縣令。縣令帶了李師傅去。還是那一曲無字歌。還是舉座皆驚。
李由久久凝視著李師傅,說:“先生定然是個有來曆的人。”
李師傅淡然一笑,未作答。
“無詞勝於有詞啊!李某將攜李師傅前往朝廷當為大王座上賓!”新任太守說。他瞟了眼身後壁上的那一個大大的秦字,那出自他手的大大的秦字,他很想告訴這一位李師傅,那秦字是他有感於大秦的豐功偉績而揮毫。但是,李師傅樂中歌中那深遠的意蘊,令他擔心會給對方留下賣弄自己的印象。“也許,李師傅可為大秦做新曲新歌,獻於大王。”李由說。身為一郡之守,發現人才也是職責所在啊。
李師傅微笑。聽到了嗎?荊軻,高某也要去嬴政那兒了,你沒有做成的事,也許,高某把它做了。做不成,高某就隨你去了!高某豈可苟活!
鹹陽宮。嬴政意氣風發,在群臣麵前溜達著講:“寡人以眇眇之身,興兵誅暴亂,賴宗廟之靈,六王鹹伏其辜,天下大定。今名號不更,無以稱成功,傳後世。其議帝號。”嬴政矚望著群臣。
群臣熙攘起來。今天來的人可多啦,包括先前位居三公九卿的老朽王綰等也被請了來。
嬴政回到他的位置,坐下。“卿等可放言。”他說。
王綰上了前。好久的賦閑,應該已經把這老家夥憋得夠戧。“昔這有五帝三皇,大王之功超過他們。天皇、地皇、人皇,人皇為貴,可稱人皇。”
李斯嘴角現出一絲不易被人察覺的笑。起碼,這人皇的稱號叫著也不順口啊。
魏僚微閉雙目。看秦王剛才那精神頭,分明已經是成竹在胸。廷議,形式罷了。這就是秦王。好多的事情,廷議,形式罷了。
博士盧升上前:“升非常讚同大王功蓋三皇五帝的讚譽。臣以為,不如取三皇的皇,與五帝的帝,為皇帝!則大王為始皇帝!”他偷看著秦王,心裏頭可在嘀咕著呢:死皇帝!屎皇帝!他看到秦王的嘴裂開了。
他沒有看到李斯的眉頭皺了起來。他不知道李斯心中在罵:“這混蛋倒是整個準啊!”
群臣多有附和:
“哦,這個叫法可以。”
“可以。”
“很好。”
……
李斯發現秦王的目光望向了他,趕緊回應以笑,並點了點頭。
“既如此,寡人就以皇帝為稱號!”秦王說,好似很果斷的樣子。
李斯忽發靈感,上前道:“自稱,也可不再為寡人,以別於其他。可稱朕。從今而後,這一朕字,隻可皇帝自稱,他人不可再使用。”
嬴政的大嘴裂得更大了,說:“朕以為,這是個好主意。”
群臣發出笑聲。
“還可命為‘製’,令為‘詔’!”李斯說。
嬴政點頭,說:“以上,李斯可行文,詔告天下!”
王綰上前:“諸侯初破,燕、齊、荊地遠,若不置王,無以填之。可立諸子。”
嬴政的眼珠動了,盯視著王綰,盯視著那張老朽的臉。哼,你以為你也能鬧個什麼王做做吧?朕的諸子大到可為王的,究竟還沒有幾個吧,剩下的位置就要由你們來填補了。“眾卿可議之。”嬴政說,目光錐子一樣地刺向李斯。
李斯趕緊衝向前去:“不可!往事可鑒!周封子弟同姓甚眾,然後疏遠,相攻擊如仇讎,諸侯更相誅伐,周天子弗能禁止。今海內賴陛下神靈一統,皆為郡縣,諸子功臣以公賦稅重賞賜之,甚足易製。天下無異意,則安寧之術也。置諸侯不便。”李斯麵紅耳赤,情狀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