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臣鴉雀無聲,連大氣都不敢出。看那意思如誰要是敢再堅持王綰的意見,李斯都能去和他玩命。
嬴政麵帶微笑,錐子一樣的目光掃視著群臣。半晌,他說:“天下苦鬥不休,因為有侯在,有王在!賴宗廟,天下初定,又複立國,是樹兵也,而求其寧息,豈不難哉!李斯之議甚是。此事,不可再議!從今而後,天下皆為郡縣,朝廷轄之!”
“大秦,煥然一新之大秦 ! ”李斯說。
“也許有人會說,祖宗法度何在?可是祖宗起先的時候又是按照什麼法度行事的呢?祖宗沒有弄明白,以至於 才有我今天的大秦!”嬴政說。
聲音震得群臣耳朵嗡嗡作響。
一閹人來到李斯前,附耳低語。
李斯望向嬴政,嬴政也正望向他呢。“皇帝,李由已帶樂人李鑒到了宮外。”李斯上前稟告。
“宣!”嬴政說。嬴政知道有的臣子想的和自己的想法嚴重不合拍,心裏頭正別扭呢。而且明明是讓群臣計議,可是,自己確實是有點兒沉不住氣了,還好一通發火。
李由引李鑒進殿。
李鑒捧築而前,昂然而前,沒有表情的的那張長臉,迎著嬴政的目光。
嬴政就想起了霍英冶來見的情形,心中嘀咕:莫不是又一個不懂得規矩的人?
“三川郡太守李由叩見大王。”
“草民李鑒叩見大王。”李鑒瞄著李由好像依樣畫葫蘆。
嬴政滿意地點頭。
“大王,小心啊!那人是荊軻的朋友高漸離啊!”群臣忽然有人大叫。
嬴政一驚,站起,抽出了那柄長長的寶劍。身後立著的兩個閹人護在了嬴政的前麵。
李由更是一驚,爬起撲在高漸離的身上。
高漸離沒有任何掙紮,努力地抬起頭望向嬴政,而且,臉上漸漸地現出了笑來。
“李鑒,漸離。”嬴政說,同時笑了。
“在下畏懼大王,故化名李鑒。”高漸離說。
“幸虧我大秦先前在燕國的內應識得你,否則朕還真叫你又給蒙騙了!”嬴政在案幾前坐下,往前探著身子,說。他擺手,示意李由放開高漸離。
高漸離從容地整了整衣衫,把築擺得端正,而後微笑地望向嬴政,說:“漸離不畏懼大王,大王何以畏懼漸離呢?”
嬴政皺起了眉頭,這話令他很惱火。是啊,自己怎麼那麼害怕呢?“那麼,朕就聽一聽你的築吧。如果你的築真的能把朕征服了,朕就饒你不死!”嬴政說。
“大王說的是隻要漸離的築擊得好,就可活命?”
“是的,朕說話算話。”
高漸離凝視著嬴政,淡淡地笑著。莫測的笑。他的目光終於落到了築上,那笑漸漸隱去,微閉了眼,他看到了易水邊上那輛遠去的馬車,看到結冰的易水逶迤地遠去,如同一柄銀蛇劍,刺向秦的方向。這一柄銀蛇劍啊,無數次地如同閃電閃現在腦海,晦暗之中這一柄銀蛇劍伴隨著憤怒的炸雷閃現。可惜,漸離不通劍術,倘若通劍術,漸離也會尋機謀刺眼前這一個全天下的仇人!他猛地睜大了眼睛,緩緩操棒。
嬴政身體前傾,屏住了呼吸。
但是,一個風字忽然出了高漸離的口,那一個風字將宮宇從秦君臣的頭上扒了去,把他們送到了曠野之中,疾勁的風,恣肆汪洋地鋪展著它的冷!風,盤旋,惟恐哪一個角落那冷還不夠透徹。那風,盤旋,盤旋,突然像毛筆一樣,猛地刷下了一筆,那筆觸甩向了蒼天!築音起,那一個風字俘獲了你之後築音起。蕭蕭兮,百草如鐵,隻能以如鐵的身軀抵禦著那充溢天地之間的冷。易水,閃爍著寒光。哦,如同一柄銀蛇之劍。
那一柄銀蛇之劍分明就刺在了嬴政的心頭。嬴政張著口,如同一尊雕像。
那敲擊,是要把那冷敲擊得更堅實。沒有任何抵禦的敲擊。
待到那壯士二字唱出,嬴政陡然驚醒,群臣陡然驚醒,但是,他們不敢看那高謳之人,那擊築之人。他們想到了大殿之上的那一場驚心動魄的搏殺,分明看到了那一柄短劍嵌在柱上。
那一個返字由哀憐而陡然昂揚。
君臣看到了血泊之中荊軻的笑,對大秦的王輕蔑的笑。
歌聲陡然停,築音陡然停。
君臣耳畔還在嗡嗡作響。
無字歌,原來是有詞的。
“好。好!”嬴政說,努力地擠出些笑。“朕留你做宮廷的樂人。隻是,你瞅著朕會很別扭。既然如此,就隻好挖去你的雙眼了!動手!”嬴政咆哮。
在撕心裂肺的叫喊中,高漸離的心中有一個聲音:“高漸離,你後悔了嗎?”
“李由,不必害怕,不必害怕,朕不會怪罪於你。你也是一番好心的,朕怎麼會怪罪於你呢?”嬴政說。他把李斯、李由叫到了他批閱奏折的密室。
“可是臣不能細查其人,臣實在是難辭其咎。”李由說。
“是啊,李由履曆太淺,導致皇帝受驚。斯也有罪責啊,教導不夠。”李斯小心地說。
“李斯,你是朕的心腹,朕不欲此事引得群臣對你的猜忌。朕將二公主瓶兒許配於李由,也算是用這一樁喜事衝一衝晦氣。”
“斯謝皇帝天一樣的恩寵啊!”李斯叩首不已。
“由待罪之身,受此洪恩,誠惶誠恐啊!”李由涕淚交流。
“可令太尉為媒。後日可迎娶。嗣後,李由可帶家眷赴三川郡。傳魏僚!”皇帝說。
在等待魏僚的時候,嬴政怔怔的。
那是一個被群山環繞的村莊。那一個池塘邊,住著一戶人家。院落中兩個女人在剝著玉米,將玉米棒子上的玉米剝落。院落的外邊,一個六歲左右的孩子在看著落在地上的麻雀。他向前跑幾步,揚手喊:“哦——!”麻雀就飛起,落在不遠處。忽然,男孩沒有向前跑,也沒有喊,麻雀卻飛遠。男孩看到了一雙大人的腳,陌生的腳。男孩從那雙大腳目光上移,看到了一個魁梧的漢子,特別是那一雙大大的眼珠子,簡直像老牛的眼睛。男孩望著那一雙大眼,那一雙大眼也在望著他。男孩笑一笑,那漢子也笑一笑。男孩跑回院落,喊:“大媽、二媽來人啦!”
“劉三,滾出來!”漢子喊。
屋裏頭就奔出了一個幹巴老頭,奔到了漢子麵前說:“喊什麼呀,人家現在叫馬四!”
劉三拉蓋聶進屋,哄著跟在後麵的孩子:“去去去,外邊玩去。”
“那男孩可是荊軻的骨血?”進了屋,蓋聶問。
“是啊。可是他什麼都不知道。”
“其父未盡之事無時無刻不掛在蓋聶心上。隻是雖然幾次試圖進入秦宮,終是未成。此次來,看看你們,再去圖謀!”後幾個字,蓋聶切齒而出。
“我可同行。”
“不可。保護荊軻之後,兄責任重大!”
迎娶公主的那一天,李府熱鬧非凡。當朝丞相家裏辦喜事還能不熱鬧?那宴席從中午開始擺,直到夜幕降臨。李斯傳下話,他不說走,誰也不許走。但是,他可沒有膽量說出為什麼。當然,多數人都明白的,他在等一個人的到來。那人能不能來,其實他是沒有數的。按道理應該來。但是,他知道那是沒有準的。
皇帝駕臨。皇帝在趙高的陪同下駕臨。趙高,此時的身份已經是非同尋常,為中車府令,兼行符璽令事。而且,皇帝還令少子胡亥跟隨其學習。
李斯引領眾賓客離席叩首,高呼:“皇帝萬歲萬歲萬萬歲!”
“快起,快起,大家可繼續。”皇帝說。
“給皇帝置放案幾。”李斯爬起喊道。
像變戲法似的,瞬間,廳堂的前方便擺置完畢,連酒菜就擺置完畢。顯然,一切都時刻準備著的。
皇帝坐畢,對李斯說:“除了李由,朕要看看那些小耗子。”
“好的,好的。”李斯就去領來了大大小小六個男孩,一個女孩。
皇帝大笑,說:“你這隻大老鼠還真沒少下崽啊。”
李斯笑,幸福地笑。
皇帝沒有呆太長的時間。他知道他呆在那裏那裏隻是矜持的笑。而且,那笑和他沒有關係。他認為,那笑和他沒有什麼關係。皇帝起駕回宮。他沒有回密室,來到了大殿。臣子們都在李府,這裏隻有趙高陪伴著。說不出來的憂傷。“朕想聽那個高漸離擊築。”他說。
“宣高漸離!”趙高喊。
高漸離的兩眼還蒙著白布,而且,還有殷紅的血跡。他捧著他的築,嘴角卻掛著笑。不可思議的是,他嘴角居然還掛著笑。
趙高示意讓高漸離停在離皇帝遠一點的地方。
“近點。再近一點。難道朕還要怕這一個瞎子嗎?”皇帝說。
高漸離站在了嬴政的麵前,嘴角帶著微笑。
“高漸離,朕不知道怎麼的,此時心緒不寧。可為朕擊築解頤。”嬴政說。
“你殺了那麼多的人,那些冤魂饒得了你嗎?你怎麼會安寧呢?”說罷,高漸離舉築向嬴政砸去,嬴政一閃,那築從他的耳邊飛過,身後傳來碎裂的聲音,兩旁的侍衛撲了上去,將高漸離按倒在地。
嬴政望著高漸離,被按倒在地的高漸離仍然嘴角掛著微笑。和荊軻最後關頭的笑一樣一樣的。“車裂!”嬴政吐出了這兩個字。但是,就在往外拖著高漸離的時候,他改變了主意,說:“慢著!朕不想讓天下人知道仇恨朕的人是這麼的多,就拉出去砍了吧。”
“嬴政,我做鬼魂也要找你的!”高漸離喊。
嬴政一激靈,打了個冷戰。他失神地坐了好久才緩過神來,笑了,嘟囔:“王翦的信使還沒到。南方也該平定得差不多了。沒有了敵人的日子朕實在不知道怎麼樣過。”他怔怔地坐在那裏。
“皇帝就享福吧。新的秦宮正在修建。弛道也已經四通八達。皇帝在宮中呆悶了,還可以出行。各處都有離宮,到哪兒也都有落腳的地方。這天下,都是皇帝的家啊。”趙高寬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