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流年似水(2)(3 / 3)

於是在1934年秋天,我就成了高中的國文教員。校長待我是好的,同學生的關係也頗融洽。但是同行的國文教員對我卻有擠對之意。全校三個年級,十二個班,四個國文教員,每人教三個班。這就來了問題:其他三位教員都比我年紀大得多,其中一個還是我的老師一輩,都是科班出身,教國文成了老油子,根本用不著備課。他們卻每人教一個年級的三個班,備課隻有一個頭。我教三個年級剩下的那個班,備課有三個頭,其困難與心裏的別扭是顯而易見的。所以在這一年裏,收入雖然很好(一百六十元的購買力約與今天的三千二百元相當),心情卻是鬱悶。眼前的留學杳無蹤影,手中的飯碗飄忽欲飛。此種心情,實不足為外人道也。

但是,幸運之神(如果有的話)對我是垂青的。正在走投無路之際,母校清華大學同德國學術交換處簽訂了互派留學生的合同,我喜極欲狂,立即寫信報了名,結果被錄取。這比考上大學金榜題名的心情,又自不同,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積年愁雲,一掃而空,一生幸福,一錘定音。仿佛金飯碗已經捏在手中。自己身上一鍍金,則左右逢源,所向無前。我現在看一切東西,都發出玫瑰色的光澤了。

然而,人是不能脫離現實的。我當時的現實是:親老、家貧、子幼,我又走到了我一生最大的一個歧路口上。何去何從?難以決定。這個歧路口,對我來說,意義真正是無比地大。不向前走,則命定一輩子當中學教員,飯碗還不一定經常能拿在手中,向前走,則會是另一番境界。“馬前桃花馬後雪,教人怎敢再回頭?”

經過了痛苦的思想矛盾,經過了細致的家庭協商,決定了向前邁步。好在原定期限隻有兩年,咬一咬牙就過來了。

我於是在1935年夏天離家,到北平和天津辦理好出國手續,乘西伯利亞火車,經蘇聯,到了柏林。我自己的心情是:萬裏投荒第二人。

在這一段從大學到教書一直到出國的時期中,我的心鏡中照見的是:蔣介石猖狂反共,日本軍野蠻入侵,時局動蕩不安,學生兩極分化,這樣一幅十分複雜矛盾的圖像。

馬前的桃花,遠看異常鮮豔,近看則不見得。

我在柏林呆了幾個月,中國留學生人數頗多,認真讀書者當然有之,終日鬼混者也不乏其人。國民黨的大官,自蔣介石起,很多都有子女在德國“流學”。這些高級“衙內”看不起我,我更藐視這一群行屍走肉的家夥,羞與他們為伍。“此地信莫非吾土”,到了深秋,我就離開柏林,到了小城又是科學名城的哥廷根。從此以後,在這裏一住就是七年,沒有離開過。

德國給我一月一百二十馬克,房租約占百分之四十多,吃飯也差不多。手中幾乎沒有餘錢。同官費學生一個月八百馬克相比,真如小巫見大巫。我在德國住了那麼久的時間,從來沒有寒暑假休息,從來沒有旅遊,一則因為“阮囊羞澀”,二則珍惜寸陰,想多念一點書。

我不遠萬裏而來,是想學習的。但是,學習什麼呢?最初並沒有一個十分清楚的打算。第一學期,我選了希臘文,樣子是想念歐洲古典語言文學。但是,在這方麵,我無法同德國學生競爭,他們在中學裏已經學了八年拉丁文、六年希臘文。我心裏彷徨起來。

到了1936年春季始業的那一學期,我在課程表上看到了瓦爾德施米特開的梵文初學課,我狂喜不止。在清華時,受了陳寅恪先生講課的影響,就有誌於梵學。但在當時,中國沒有人開梵文課,現在竟於無意中得之,焉能不狂喜呢?於是我立即選了梵文課。在德國,要想考取哲學博士學位,必須修三個係,一主二副。我的主係是梵文、巴利文,兩個副係是英國語言學和斯拉夫語言學。我從此走上了正規學習的道路。

1937年,我的獎學金期滿。正在此時,日軍發動了盧溝橋事件,虎視眈眈,意在吞並全中國和亞洲。我是望鄉興歎,有家難歸。但是天無絕人之路,漢文係主任夏倫邀我擔任漢語講師,我實在像久旱逢甘霖,當然立即同意,走馬上任。這個講師工作不多,我照樣當我的學生,我的讀書基地仍然在梵文研究所,偶爾到漢學研究所來一下。這情況一直繼續到1945年秋天我離開德國。

1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戰正式開幕。我原以為像這樣殺人盈野、積血成河的人類極端殘酷的大搏鬥,理應震撼三界,搖動五洲,使禽獸顫抖,使人類失色。然而,我有幸身臨其境,隻不過聽到幾次法西斯頭子狂嚎--這在當時的德國是司空見慣的事--好像是春夢初覺,無聲無息地就走進了戰爭。戰爭初期階段,德軍的勝利使德國人如瘋如狂,對我則是一個打擊。他們每勝利一次,我就在夜裏服安眠藥一次。積之既久,失眠成病,成了折磨我幾十年的終生痼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