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鼎原來是北大的學生,我們雖非同係,但是,按照中國的習俗稱之為師生,也未嚐不可。於是我就以師自居而不疑了。他把自己的文章《邊鼓集》送給我看,我大體上翻看了一遍,這當然會引起我對澳門無限深情的向往。至於集中的文章,都是淳樸可誦,真情流露,沒有假話,沒有大話,沒有空話,沒有廢話。在目前假、大、空、廢在某一些所謂“文人”的書中頗為流行的時候,觀鼎的文風是難能可貴的。他那十篇致少年詩人的文章,還有其他一些文章,對澳門的青年人,甚至對國內的青年人,都會有啟發和鼓舞作用,這是我深信不疑的。我歡迎這一本書的出版,我為它祝福。
現在距澳門回歸祖國隻有幾年時間了。澳門的華人,自然包括那些青年在內,都是愛國的。我們之間有共同的語言和共同的感情,我們共同企盼祖國統一的到來。我們對葡國朋友多少年來所作出的努力和貢獻,也決不會忘記,我們會世世代代友好下去的。我雖已年屆耄耋,到了澳門回歸祖國的那一天,我一定會趕來同老朋友共同慶祝。梁老屆時雖已近期頤之年,但是積善之人必當長壽,除了我們每年至少在北京會麵一次之外,到時我們大家一定能在他精神矍鑠的情況下,在澳門為他祝百歲大壽。
兩行寫在泥土地上的字
夜裏有雷陣雨,轉瞬即停。“薄雲疏雨不成泥”,門外荷塘岸邊,綠草坪畔,沒有積水,也沒有成泥,土地隻是濕漉漉的。一切同平常一樣,沒有什麼特異之處。
我早晨出門,想到外麵呼吸點新鮮空氣,這也同平常一樣,並沒有什麼特異之處。然而,我的眼睛一亮,驀地瞥見塘邊泥土地上有一行用樹枝寫成的字:
季老好,98級日語
回頭在臨窗玉蘭花前的泥土地上也有一行字:
來訪,98級日語
我一時懵然,莫明其妙。還不到一瞬間,我恍然大悟:98級是今年的新生。今天上午,全校召開迎新大會;下午,東方學係召開迎新大會。在兩大盛會之前,這一群(我不知道準確數目)從未謀麵的十七八九歲男女大孩子們,先到我家來,帶給我無法用言語形容的這一番深情厚誼。但他們恐怕是怕打擾我,便想出了這一個驚人的匪夷所思的辦法,用樹枝把他們的深情寫在了泥土地上。他們估計我會看到的,便悄然離開了我的家門。
我果然看到他們留下的字了。我現在已經望九之年,我走過的橋比這一幫大孩子走過的路還要長,我吃過的鹽比他們吃過的麵還要多,自謂已經達到了“悲歡離合總無情”的境界。然而,今天,我一看到這兩行寫在泥土地上的字,我卻真正動了感情,眼淚一下子湧出了眼眶,雙雙落到了泥土地上。
我是一個平凡的人,生平靠自己那一點勤奮,作出一點微不足道的成績。對此我並沒有多大信心。獨獨對於青年,我卻有自己一套看法。我認為,我們中年人或老年人,不應當一過青年階段,就忘記了自己當年穿開襠褲的樣子,好像自己一下生就老成持重,對青年總是橫挑鼻子豎挑眼。我們應當努力理解青年,同情青年,幫助青年,愛護青年。不能要求他們總是四平八穩,總是溫良恭儉讓。我相信,中國青年都是愛國的,愛真理的。即使有什麼“逾矩”的地方,也隻能耐心加以勸說,懲罰是萬不得已而為之的。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如果對自己的青年失掉了信心,那他就失掉了希望,失掉了前途。我常常這樣想,也努力這樣做。在風和日麗時是這樣,在陰霾蔽天時也是這樣。這要不要冒一點風險呢?要的。但我人微言輕,人小力薄,除了手中的一支圓珠筆以外,就隻有嘴裏那三寸不爛之舌,除了這樣做以外,也沒有別的辦法。
大概就由於這些情況,再加上我的一些所謂文章,時常出現在報刊雜誌上,有的甚至被選入中學教科書,於是普天下青年男女頗有知道我的姓名的。青年們容易輕信,他們認為報刊雜誌上所說的都是真實的,就輕易對我產生了一種好感,一種情意。我現在幾乎每天都能收到全國各地,甚至窮鄉僻壤、邊遠地區青年們的來信,大中小學生都有。他們大概認為我無所不能,無所不通,而又頗為值得信賴,向我提出各種各樣的問題,有的簡直石破天驚,有的向我傾訴衷情。我想,有的事情他們對自己的父母也未必肯講的,比如想輕生自殺之類,他們卻肯對我講。我讀到這些書信,感動不已。我已經到了風燭殘年,對人生看得透而又透,隻等造化小兒給我的生命畫上句號。然而這些素昧平生的男女大孩子的信,卻給我重新注入了生命的活力。蘇東坡的詞說:“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發唱黃雞。”我確實有“再少”之感了,這一切我都要感謝這些男女大孩子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