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願順著從醫院出來的路走了很遠,邊走邊哭,走不動了,就坐在馬路牙子上。
林嘉星已經圍著醫院找了一圈又一圈,從醫院出來後,他讓司機沿路往前開,心裏想著如果一個小時後還找不到就報警。
“那是不是阿願?”司機喊道。林嘉星趴在車窗上往外張望。不遠處的馬路牙子上坐著的可不就是她?他一顆心放了下來,隨即火氣冒了上來。
司機把車停下來,他開門下車,把門摔得震天響,一個箭步衝到了沈願麵前:“讓你好好待在醫院外,你跑什麼跑?”
沈願抬起頭看他,整張臉都是淚,鼻子眼睛都紅紅的。
他愣了愣,忙問:“怎麼了?誰欺負你了?”
沈願不說話,肩膀一上一下地抖動著。
林嘉星急了,又問:“好好的,你去醫院幹什麼?哪兒不舒服?”
提起這個,沈願剛剛平複一點的情緒又被攪亂了,眼淚再次湧出來。
林嘉星想發火,可看她這樣又發不出來,隻好陪她在馬路牙子上坐下。天已經完全黑了,路燈一盞盞地亮起來。夜晚溫度更低,風吹在臉上像刀子劃過。她在這風口已經坐了許久,林嘉星擔心她著涼生病,於是再次開口:“走,先回學校吧。”他的語氣柔和了許多。
沈願哭得太久了,加上吹風,頭痛得厲害。見司機還在等,她站了起來,誰知腳一軟,差點摔倒。
林嘉星忙伸手扶住,她抬頭看他,低聲道謝:“謝謝。”
她嗓子沙啞,明顯哭了很久,可她不說出了什麼事,他也不知該怎麼辦。上了車,她仍是一語不發,靠著車窗出神。
林嘉星拿出手機給趙妹兒發了條短信。他突然想起以前聽班裏女生議論過,說女孩子“好朋友”來的時候會肚子痛,會心情不好,會莫名其妙地哭。如果是這樣,那確實不方便和他說。他抬頭看了沈願一眼,又看了看她的肚子,耳朵有些發燙。
趙妹兒在學校門口等他們,手裏提了許多東西,看見林嘉星和沈願下來,她迎上去,把手裏的東西遞給林嘉星,轉頭看沈願,見沈願果然已哭得眼睛紅腫。她心想:這應該不是“好朋友”光臨,肯定是發生了什麼事。但她什麼也沒問,挽著沈願的手直接往教室走去。
沈願心事重重,她所有的精神都用來思考一件事了,因此就不管不問地任由他們帶她走了。
到了教室,林嘉星把東西放在桌上。趙妹兒買了奶茶、蛋糕還有一些沈願愛吃的烤串。林嘉星把奶茶打開,分別遞給沈願和趙妹兒。趙妹兒說:“你喜歡的口味。”
沈願捧著奶茶,但沒有喝。
林嘉星的手機響了,他拿出來,看見陸過發來的短信:“在哪兒呢?”
“教室。”他回。
沒過多久就聽見陸過風風火火地跑來的腳步聲,他衝進教室,看見桌上放著的好吃的,立刻喊道:“你們還是朋友嗎?開小灶都不喊我!”說完,他就伸手拿了串烤雞翅塞進嘴裏,吃到一半才察覺氣氛不太對。
“怎麼了,阿願?”他看著沈願哭慘了的臉,擦了擦嘴,問,“被阿星欺負了?”
林嘉星抬眼:“你哪隻眼看見我欺負她了?”
“除了你還能有誰?”陸過問得理所當然。
他們的吵吵鬧鬧把沈願飄遠的思緒拉回了一些,看著眼前這三張關切的臉,她勉強笑了笑,正想著要說什麼時,手機在口袋裏振動起來。她拿出來,看見南陽的名字在屏幕上一閃一閃,她深吸一口氣接通電話:“喂。”
“阿願。”南陽喊她,然後柔聲問,“你還好嗎?”
沈願的眼睛一熱,她努力忍住,不讓眼淚掉下來。
南陽沒聽見她的聲音,又喊了一次:“阿願?”
“不好。”她回得幹脆。這回不說話的成了南陽。
“我現在去找你,你等我。”她說完,不給南陽拒絕的機會就掛了電話。
知道他的病後,她震驚、難以接受,一想到他才十七歲,他是那麼好,她就心痛得不能呼吸。老天爺不公平,憑什麼要讓他遭受這些!
她一直在想,她能怎麼辦?她該怎麼幫他?這是她第一次麵對這樣可怕的事。她想得頭痛欲裂,可是她能有什麼辦法呢?除了陪他,她什麼都做不了,她想要給他勇氣和力量,就像他曾無數次幫她那樣。她不能裝作不知道,她不能軟弱,她要去和他說清楚,她沒有他想的那麼脆弱。
林嘉星臉色難看,原本顏色就淺的眼眸此時更像結了層冰。他陪了她一個晚上,擔心到現在,而她接了一個莫名其妙的電話就說走就走。
陸過默默放下手裏的烤串,往趙妹兒身邊挪了挪。
“我……我要先出去一趟。”沈願說,“你們先吃,不要等我了。”
她說完就要走。林嘉星伸手按住她的肩膀,她抬頭看他,眼睛腫得像個核桃。想起她哭了一晚上,以及她失魂落魄的樣子,他把翻滾的怒火一點點壓下。
“我們擔心了你一晚上,你說走就走——”他默默呼吸,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心平氣和,“你至少要告訴我們怎麼回事吧。”
趙妹兒也看向她,輕聲道:“是啊,你這樣出去,我們不放心。”
“妹兒說得對。”陸過點頭附和。
沈願看著眼前的他們,鼻尖一酸。尤其是林嘉星,他默默陪了她這麼久都沒有生氣發火,這樣一想,她心裏有點愧疚。
“南陽生病了,我——”她嗓子疼得厲害,像著了火一樣。
林嘉星皺著眉,雖然不想聽見他的名字,但事關沈願,林嘉星還是一言不發地聽了下去。
趙妹兒靜靜看著她:“很嚴重?”
她的手在身側握緊,低聲說了兩個字。這兩個字從她嘴巴裏冒出的一瞬間,她的眼淚洶湧而出。她今天好像有流不完的淚,是不是人悲傷的時候除了哭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她本來以為自己已經做好了準備去麵對,可大家的關懷讓她再次崩潰了。她在心裏對自己說:最後一次,再哭最後一次,見到南陽就不哭了。
趙妹兒一愣,然後睜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她,心跳和呼吸仿佛都跟著停了幾秒。她伸出手抱住了沈願。陸過手裏的烤串掉在了地上,瞪圓了眼睛。林嘉星怔怔地看著沈願,心裏沉重異常。事情的嚴重性超出了他的想象,讓他感到震驚。
即便是不喜歡南陽的他,也無法平靜地接受這個令人痛惜的消息,又何況是沈願?
病房裏隻有南陽一個人,看見沈願來,他歎了口氣:“真是任性。”
沈願走到他床前坐下,白了他一眼:“不是任性,是蠢。”
南陽看著她,她的臉有點腫,眼睛也腫,鼻頭還是紅紅的,可見哭了很久。他的心揪了一下。
“你都知道了?”他緩緩問。
沈願點點頭,坦然地與他對視:“嗯,知道了。”
南陽微微一皺眉,臉上的一絲痛苦夾雜著難堪一閃而過,他不想她為他痛苦,更不想她可憐他。
“南陽,在你心裏,我算是很重要很重要的朋友嗎?”她問。
南陽點頭:“是。”
“你對我而言也是。”她看著他,一字一頓地說,“所以你無聲無息地消失,我就不會難過嗎?”
“阿願……”
“南陽你聽我說。”沈願打斷他,“我會很難過,每天都想是因為自己做錯了什麼才讓你就這樣突然消失,也會擔心,擔心你是不是出了什麼意外。聯係不到你的這一周,我每天都在擔心、懷疑。每天都這樣。南陽,你知道這種不確定的感覺多糟糕嗎?也許你會說,過段時間我就不會這麼惦念了。但你讓我以後還怎麼相信別人,怎麼相信自己?我會怕,怕下一個人會不會也像你一樣消失。”
她的一字一句落在南陽心裏,就像一根根針紮下去。他以為自己拚命忍住不見她是對的,她身邊有更健康更優秀的人,那個人能為她打架,給她出頭,而他卻什麼都做不了。在最難過的時候他就靠自我感動催眠自己,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為她著想的人。
“還有,南陽,假如……假如你真、真……有天我知道了,你知道我會多恨自己嗎?我會恨自己蠢,恨自己沒有給過你任何幫助。”她接著說。
聽她說完這番話,他隻覺得渾身血液都在往頭頂衝,羞愧難當。是他狹隘了,他還以為自己夠理智,可他怎麼忘了人的感情並不是能夠被單方麵衡量的呢?他怎麼忘了沈願有多麼重感情,內心有多敏感多倔強呢?
“對不起。”他看著她,“阿願,對不起。”
他的眼睛很好看,看人時,眼角會微微向下,溫柔而深沉,非常專注,像是天地間隻有對方一個人,好像不管遇見什麼事,對方都能在這雙眼睛裏獲得安慰與包容。
沈願喉嚨一陣發緊,眼眶發脹。她的手在身側用力握緊,想把眼淚給憋回去。她對自己說過,絕不要再在他麵前掉眼淚。
“南陽,你說過我們以後要考一所大學的。”她問他,“還記得嗎?”
南陽苦澀地笑笑。當然記得。那時候他天真地以為自己已經跨過了人生中最寬的河,但他不知道,原來前麵還有洪流滾滾而來,要將他卷入無盡的黑暗。
“阿願,我不確定自己還能不能做到。”他如實說。
“那就讓這成為你的動力和信念。以前都是你支持我給我力量,這次換我來給你力量。”她說,“我們就當作在打一場仗,你不是一個人。”
沈願目光如炬,迸發出從未有過的光芒。比起從前那個總是對自己充滿懷疑、內心脆弱的小姑娘,此時的沈願,身上仿佛多了一份堅韌和力量。南陽內心情緒翻湧,胸口溫熱滿脹,眼角微微濕潤。他忽然覺得,老天讓他失去的那條腿現在被沈願帶了回來。不管未來如何,至少現在的他讓她重新變得完整了。
周日,學校的門禁時間是十二點,南陽看了眼時間,催促她離開,他打電話給她在醫院外安排了車。離開前她還反複說:“我過兩天再來看你,等手術時間確定了,一定要和我說。”
南陽鄭重答應後她才放心。
沈願從住院樓出來,走下台階,仰頭望向漆黑的夜空。冬日的星星時隱時現,有些暗淡,遠不如夏天的那樣明亮璀璨。
幸好,冬天會過去,夏天會再來。
等冬天過去,南陽的病也會好起來。
她長長地歎了口氣,一低頭,才看見不遠處站著的林嘉星。他穿著一件黑大衣,路燈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孤零零的,像是融進了夜色裏。她愣住了,呆呆地望著他。他來多久了?他一直在這裏等她?
“你怎麼來了?”她快步走過去。
“坐車來的。”他說完,轉身走在她前麵。
沈願語塞。其實她來的時候他就跟在後麵,可這怎麼能說呢?他也有自己的驕傲。
南陽安排的車就在門口,林嘉星這次並沒有拒絕,兩人一前一後上了車,沈願這才感覺到他身上散發著的寒氣,這是在外麵待久了,體溫太低造成的。她心裏一軟,脫口問道:“冷不冷?”
林嘉星愣了愣,轉頭看她一眼,眼中有什麼情緒閃過,他說:“還好。”
車在空曠的馬路上疾馳,很快就開到了學校門口,離門禁時間還有二十分鍾,保安開門讓他們進去。
趙妹兒和陸過在操場上等他們,遠遠地看見他們就迎了過來,沈願沒想到他們竟然頂著寒風等了她一個晚上。
她胸口無比溫熱:“你們傻了吧?這麼冷的天。”
趙妹兒挽住她的手:“夜跑唄。”
陸過跟著點頭:“我教妹兒打拳呢。”
沈願看他一眼,取笑道:“那你是很高興咯。”
“還好還好,一般一般。”陸過歪著腦袋偷偷看了趙妹兒一眼。
他們護送沈願和趙妹兒到了女生寢室樓下,然後才離開。等他們走後,趙妹兒才問:“南陽……他還好嗎?”
沈願搖搖頭:“不太好,癌細胞轉移到了肺,唯一的辦法就是手術,但……”
趙妹兒眼前浮現出南陽溫文爾雅的樣子,想到他這些年在背後要多努力,才能看起來像正常人一樣地生活,心情也難免沉重。
命運叵測,上帝有時看起來毫無憐憫之心。
南陽兩周沒有來上課,同學們議論紛紛,很多人猜測他是因為照片的事轉了學,沈願就當沒聽見,根本不往心裏去。
還有半個月就期末考試了,沈願上課做卷子,下課就和南陽發短信。林嘉星常常看她低著頭,手指在手機鍵盤上翻飛,有時笑,有時歎氣,有時若有所思。他心裏煩亂,好幾次想要把她的手機拿走,但總在要伸手的那一刻強迫自己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