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共同渡過(3 / 3)

春節後,沈願想著開學在即,以後不能每天來醫院陪南陽了,她擔心他著急,於是跑去租碟店,想要給他租些好看的碟。租好碟回家的路上,她遇見了林嘉星。林嘉星正在跑步,看見她後愣了愣。

自從放假後兩人就沒怎麼見過麵,他知道她每天跑醫院,心裏有點不舒服,但親眼看見南陽那個樣子後,他的心中隻充滿了無力感。如果南陽是一個健康的人,他會想辦法和南陽爭,不會什麼都不做。可惜南陽不是。

他甚至想,如果生病的人換作他,她也會這樣嗎?這樣的念頭一起,他就開始鄙視自己,——南陽已經那個樣子了,他竟然還在想著和南陽比。

“什麼時候回來的?”她問他。

春節前,他回了自己家。

“昨天。”他說,目光落在她手裏的一堆碟上,問,“還有幾天就開學了,你看得完?”

“給南陽的。”她說。

林嘉星看了她一眼。她瘦了很多,臉色不是很好看。他猶豫了片刻,然後問:“他還好嗎?”

沈願搖搖頭說:“大概因為病痛,情緒也不太好。”

他不是很想談南陽,但他沒辦法不關心她。他想了想,說:“長時間地看電視會讓人感覺更疲勞,會昏昏欲睡。”

“啊?”沈願沒想過這一點。

“我生病時就靠每天拆車、裝車、研究怎麼設計汽車打發時間,你可以找點他喜歡做的事和能夠讓他打起精神來的事。他不是愛學習、成績好嗎?那應該會喜歡下棋、做數獨或是解字謎之類的小遊戲吧。”他說。

“是啊!我怎麼沒想到呢?”她誇獎他,“你真聰明。”

林嘉星淡淡一笑,沒有接話。

他的沉默引起了沈願的注意。她轉頭看他,想起了什麼,感慨道:“記得你以前很討厭南陽。”

“討厭是一回事,他現在需要幫助是另一回事。而且……”他說著看了她一眼,又停下了。

“而且什麼?”

他收回視線:“沒什麼,你別太擔心了,會好起來的。”

她抬頭看他,他的臉還是從前的樣子,但曾經飛揚的神采好像收了些。他變了很多。

兩人並肩走進小區。剛過完春節沒多久,小區裏的燈籠和彩燈還沒有拆掉,仍然是一派喜慶的景象。寒冬終於過去了,天氣不再那麼冷,中午太陽好時,會讓人恍惚間以為已經進入春天。

沈願拿著剛買的魔方、各種棋盤和數獨冊走在路上,心裏想著:這種天氣,可以推南陽下樓去曬曬太陽,也許能夠讓他精神好些。

這層樓的護士都認識她了,她一路和人打著招呼去了病房,剛推開門,她就愣住了。隻見南陽蜷縮在床上,一隻手緊緊拽住床單,頭抵著膝蓋,表情因為劇痛而有些扭曲,斷斷續續的悶哼聲從他嘴裏發出來。大概是因為痛極了,他抬起頭去撞床前的櫃子。

“咚、咚、咚”,每一聲都像是落在她的心上。她的心髒緊緊揪著,喉嚨緊得刺痛,眼淚簌簌落下。她不忍再看下去,轉身往樓下跑,生怕自己這樣進去會崩潰。他已經這麼痛苦了,她不能再讓他擔心。

等她情緒平複了一些,再次回來時,他已經睡著了。

她伸手去摸他戴著毛線帽的腦袋,然後閉上眼睛為他祈禱。她過世的爺爺從前常在生病時這樣做。爺爺說過,真心的祈禱可以讓老天把病魔帶走,讓人快一點好起來。

南陽其實已經醒了,但他不想睜開眼睛去麵對她的強顏歡笑,也不願看到她痛心的目光。

從他住院後她就一直陪伴鼓勵著他,現在更是為了他費心費力,希望他能夠打起精神。可是他太累、太痛苦了。之前他也以為她帶給他的力量能夠讓他支撐下去,可現在他發現自己越來越無力了。他每天躺在這裏,忍受著無盡的折磨,像個連生活都無法自理的廢物。他不想讓她看見這樣的自己。

她每天都在他麵前表現得很開心,好像他一定會好起來,可每一次他稍有一點不好的症狀,她就會忐忑不安。他最近更是常常看見她因為緊張和恐懼咬指甲,十指都被她咬得禿禿的了。

他心裏憋得要爆炸了,他快忍受不了了,他忍受不了自己帶給她的隻有不安、恐懼和擔驚受怕。他有時真恨不得自己趕緊死掉算了。

然而這些都是沈願不可能了解的,她隻想盡全力地幫助他,希望他能夠早日好起來。

開學了,沈願回學校報到。

學校還是老樣子,大家勾肩搭背、說笑打鬧,討論著假期中的見聞。從前沈願隻覺得這些無聊,但自從看見過醫院裏那些被疾病折磨的人之後,她開始覺得這樣平常無聊的日子對有些人來說就已是夢寐以求的了。

高二下學期,很多同學開始參加各種比賽,為高考和以後出國念書做準備。

再過幾個月就要到高考了,課間經常可以聽見大家討論某某學長或某某學姐得了什麼獎,拿到了什麼保送資格。

言一是被人議論得最多的,他一模二模都以近滿分的成績占據了理科第一的位置,清華北大都爭著要他。

想到他很快就要離開雲上了,趙妹兒情緒有點低落。從初中到現在,她一路追隨著他,雖然他並不知道,雖然兩人也僅僅是見了麵會說一聲“嗨,你也在這裏”的關係,可至少現在她還和他在一個學校,隻要想見就能見到他,但高考之後,他就要去往另一個城市。

沈願知道她的心思,鼓勵她:“對方可是天才呦,你與其浪費時間難過,不如先定個小目標,比如一年後考上同一所大學。”

趙妹兒看著她問:“你不覺得我傻?”

“你夠聰明了,有一點傻反倒更顯可愛。”沈願說,“如果一輩子都隻做聰明事,豈不是太無趣?”

趙妹兒愣了愣,然後笑起來。知己難尋,她在這一方麵真是幸運。

除了趙妹兒,林嘉星和陸過好像也有什麼心思,最近兩人常常一聊就聊半天,像是在密謀些什麼。她本來想問,但一轉念就被其他事情給耽誤了。

四月初,南陽因為血胸和低血容量性休克再一次住進了ICU,這一次,他在ICU住了整整十天,渾身纏滿了管子,瘦得形銷骨立。

從ICU出來後,他的胸管仍未拆除,長長的軟管裏每天都會有粉紅色的液體從肺裏排出來。他的每一次呼吸對他而言都是極大的痛楚與折磨,經常讓他痛得渾身顫抖、臉色漲紅。他的全身心都在與疼痛做對抗,就連表情都變得扭曲了。

南媽媽看不下去,求醫生想辦法給他減輕痛苦,可醫生也是一臉無奈。他說無法給南陽打嗎啡或止痛針,因為它們會抑製南陽的呼吸。

護工每天都會給南陽翻身、按摩,維持他肌肉的彈性和活力,每當這時,沈願就會在他臉上看見深深的厭惡與惱怒。

因為病痛,他日益沉默,清醒的時候會長久地看著窗外發呆,不愛說話也不再笑。這漫長而痛苦的治療令他的身心都遭受了非人的折磨。南媽媽常在走廊盡頭哭,哭完了洗把臉,再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出現。

沈願每周末都去看他,下午他精神好點時,會半靠在床上,望著窗外的陽光發呆。

“在想什麼?”沈願問他。

“又到了看櫻花的季節。”他的目光落向遠方。去年這個時節,他們一起去看了櫻花,不過過了短短一年,卻仿佛已過了很久很久。

“櫻花年年有。”沈願怕他想不開,安慰他。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臉上,久久停留。“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可惜這個傻姑娘想不明白。她的心比誰都軟,太容易被打動,別人對她好一點,她都恨不得以性命回報。

不能這樣啊,以後會受傷的。

“阿願。”他輕聲叫她。

“嗯?”

“別太過留戀過去,別抓著過去不放。隻要你勇敢往前走,未來會有更好的……喀——”他說得費力,呼吸有點急。

“別說了。”她的眼淚落下來,“我不要聽你說這些。”

他的每一次呼吸聲越來越長,每說一個字都極其費力:“人生……聚散有時,不斷……不斷有人來,不斷有人走,這、這才是正常的……阿願,誰……誰也不可能抓住一個人就一定……一定能走向永遠,沒有的。”

就如同她的出現或許就是對他短暫人生的一個安慰,讓他即使要離開也不至於那麼遺憾。至少他已因她的到來感受過屬於自己的快樂、悸動、憂愁和妒忌。

他說完這些後,大概是累了,緩緩合上了眼睛。沈願的心髒揪成一團,痛得無法忍受。她不要聽他說這些,不要聽這些不吉利的話。

她跑出病房,躲在洗手間裏號啕大哭,心裏忽然生出一種可怕的預感——她是不是要失去他了?這念頭一起,她渾身發冷。

她在洗手間哭了一個下午,直到要回學校了才出來。臨走時,她去病房看南陽,站在病房門口,她看見護工正幫南陽翻身,為他塗抹藥膏。護工把他的身體翻來翻去,他咬緊牙關,一語不發。

沈願不忍再看下去,默默轉身離開了。她閉上眼回憶起剛見他時他的樣子——一個清秀好看、目光明亮的少年,可睜開眼,躺在這裏的是受盡折磨和痛楚,早已失去所有活力的南陽。

即使這樣,她還是想要看見他。隻要他在這個世界,就是希望啊。

回到學校後,她沒有吃飯,感覺累到了極點,連洗澡的力氣都沒有。她直接和衣躺在了床上。

原以為這麼累,自己肯定會睡得很沉,但睡下來後,她始終睡不踏實。她做了很多零碎的夢,但人又好像是清醒的,甚至還知道自己在做夢,但就是醒不來。

“阿願,阿願……”夢裏,好像是南陽在喊她。

她轉身看,怎麼都看不清人,心裏又急又慌。

“阿願。”他又喊,“這裏。”

這下,她終於看見他了,他站在遠處溫柔地朝她揮了揮手,便轉身離開了。她跟著他跑,但他越走越快,好像走進了一片黑暗中。

“南陽!”她大叫一聲,然後醒來。

趙妹兒正在書桌前看書,聽見她的聲音,立刻轉過頭,關切地問:“做噩夢了?”

沈願坐在床上,心髒狂跳。夢裏的情景太可怕了,她的背後出了一層冷汗,心裏無端地發慌。她拿起手機,時間剛過十點。她盯著手機看了一會兒,心裏的不安越來越強烈,她給南陽打電話,許久,無人接聽。她又給南媽媽打,依舊是無人接聽。

她從床上下來,二話不說就要走。

“你去哪兒?”趙妹兒拉住她。

“去醫院。”沈願說,心跳得厲害。

趙妹兒疑惑地看著她:“現在?”

“嗯,現在就要去。”她說著就開門出去了。

趙妹兒跟在她後麵,陪著她走出學校。幸好今天是周日,學生們可以隨意進出。趙妹兒一直陪她走到外麵,幫她攔了一輛車。

“有事給我打電話。”趙妹兒囑咐她。

沈願點點頭,心越來越慌。

車開到醫院門口後,她從口袋裏掏出了好幾張十塊二十塊的,扔下就走,不顧司機在後麵喊。她一路飛奔,一口氣跑到了住院樓,從電梯裏出來,她直接向病房跑。

推開門,房間裏沒有人,床單被子淩亂。她愣住了,渾身發冷。她竭力保持鎮定,深吸一口氣,然後往服務台跑去。

護士都認識她,看她這樣,不等她問,就對她說:“在手術室搶救。”

“多、多久了?”她聲音發抖。

護士看著她:“快四個小時了。”

沈願的心直往下墜,她握緊了自己的手,轉身就往樓下跑。

剛出電梯,她就看見手術室的門開著,醫生和南爸爸、南媽媽都在門口,醫生對他們搖搖頭,南媽媽捂著嘴彎下了腰。

沈願雙腳一軟,差點摔倒,心髒像是要從胸膛裏蹦出來。她抬起沉重的雙腳,一步步走得艱難無比,短短十幾步路,已是用盡了全身力氣。

護士推著南陽從手術室裏出來。他身上的管子已經被摘除,他靜靜躺著,胸膛微弱地起伏著。他的臉如蠟像一般,好像失去了所有生命力。

醫生還在說什麼,沈願已經聽不見了,她就隻是盯著南陽,胸口像壓了一座山,她想哭想叫,可是發不出聲音,心髒像揪在了一起,她捂著胸口急促喘息,像擱淺在沙灘上的魚,快要窒息而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