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陽的狀況迅速惡化。急性呼吸衰竭、血氣胸、骨髓增生異常綜合征、急性腎衰竭……一個病症引發了數種病症。更嚴重的是,肺葉切除後癌症卻再次複發,他沒有退路了。醫生說他已經失去了抗爭意識,已經無法再撐下去了,繼續藥物治療,不過是讓他痛苦地多拖幾天。
南媽媽哭得暈過去了,南爸爸眼睛血紅,一夜之間蒼老了許多。
沈願一直守在他的床前,靜靜看著他。他身上的管子被摘除了,天熱了,他不再戴帽子,圓圓的頭頂下,一張臉削瘦無比。
鎮靜劑藥效過後,他緩緩睜開了眼睛。看見她,他虛弱地笑了笑,然後將目光轉向他的父母。
南媽媽握住他的手,哽咽著問:“醒了?還痛不痛?”
他大概沒有力氣說話,隻能輕輕搖頭。
南爸爸端起水杯,用棉簽濕潤他的嘴唇。他躺在那兒,睜眼看著,每一眼都好像是最後一眼。沈願看見南爸爸的手抖得厲害,幾乎要端不住水杯。
那兩天,南陽的痛苦好像減輕了一些,神情恢複了安詳。清醒的時候,他會靜靜地看著身邊的每個人。有時他在昏睡中會無意識地喊“媽媽”,南媽媽就坐在一旁緊緊握住他的手,撫摸他的臉和頭,眼淚沒有停過。
沈願關了手機,也不再回學校,每天都待在醫院。
南陽醒來,看著她,聲音微弱地說:“上課。”
她隻是搖頭,不說話。
他的目光落在她臉上,久久地凝視著她,神情哀傷。
這是他喜歡的女孩兒,他讓她受苦了,他沒能照顧、安慰她。
“我不怪你。”沈願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麼,她紅著眼睛對他笑,“南陽,我不怪你,我永遠都不會怪你。”
他喉嚨裏湧上一陣熱氣,心髒用力跳了幾下,震得胸口痛。
下午天氣好,外麵陽光燦爛,他轉頭看著窗外,一看就是很久很久。
她問他:“在看什麼?”
“外麵。”他說。
沈願順著他的視線看出去,天空蔚藍,白雲連綿如山,赤金色的陽光,耀眼令人得無法直視。
“那裏有什麼?”
他的嘴角勾起一絲淺淺的笑,溫柔極了:“鴿子、花。”
一陣酸楚直衝腦門,逼得她要落下眼淚。她想起去年,他們在公園裏喂鴿子,他故意捉弄她,他們又去看櫻花,他陪她一起拾起滿地花瓣。
那時候多快樂。
他看累了,又昏睡過去。沈願跑出醫院,打車直奔公園,一路飛奔到櫻花林。
晚櫻都凋零了,樹上隻有些許殘花,草地上散落的花瓣有些被人踩進了泥裏,有些沒有。她把布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拾起一朵又一朵殘花。
她拾遍了整個櫻花林,帶著一布兜的櫻花回了醫院。她跑回住院樓,上了電梯,心裏還在想:南陽看見這些花,會不會高興一點?醫生說他沒有抗爭意識了,這些花能不能給他一些想要活下去的念頭?
到了此刻,哪怕隻有萬分之零點零一的希望,她都還是想要留下他。
她出了電梯,往病房走,雙手捧著花,充滿希望。護士從她身旁經過,看向她的目光透著不忍,對她說:“快去。”沈願愣了愣,下一刻,徹骨的寒意從腳底升上來。她拔腿就跑,向病房裏衝。
南陽躺在床上,雙目微合,但沒有完全閉上,一直看著門外。看見沈願,他眨了一下眼睛,嘴巴半張,不斷地向外呼氣。
沈願一個箭步衝過去,布兜裏的花灑了他一身。他看見這些花,像是有些激動,頭微微仰起。
“南陽!”她半跪在床邊,握住他的手,哽咽著叫,“南陽……”
南陽隻是盯著她,他努力地想再多看她幾眼,他用全部的力氣看著她。
“南陽……不要,你不要……”她語無倫次。
他以為自己的內心已經平靜,但這一刻,他依舊感覺如萬箭穿心。
“阿……”他喉結滑動,艱難地開口。
心中萬千言語,已無法一一言說了。
阿願,對不起。
阿願,你要加油。
阿願,別哭了。
阿願……阿願……阿願,你聽見了嗎?我叫了你千千萬萬遍。
淚水從他的眼角滑落下來,一口長長的氣從他的胸膛裏溢出來。
“我在。”她哭著喊他,“南陽,我在!南陽,南陽……”她急喊他的名字,可他已經不會再回應了。
南媽媽哭倒在南爸爸懷中。沈願埋頭痛哭。她的眼淚落在他身上,打濕了他的衣服。他的手就放在她的臉旁,好像隨時會抬起來拍一拍她的頭。
可是,他沒有。她永遠也等不到了。
南陽:生於斯,死於斯。未能過完這一生,但也曾與你同遊。
這是他為自己寫的墓誌銘。
他的葬禮那天,下起了春日裏的第一場綿綿細雨,一如他這個人。
南媽媽給了沈願一支錄音筆,她說:“阿願,這是陽陽留給你的。”
除此之外,南陽還對他父母說了一句話。他說:“以後我不在了,你們就把阿願當作我留在世上的寄托吧。在她需要時,一定要好好照顧她,保護她。”
沈願接過錄音筆,捧在心口,痛哭失聲。
所有人都走了,沈願還站在他的墓碑前,臉上的淚和雨水混在一起。她總覺得他好像並沒有離開,仿佛下一秒就會出現,可是,耳旁隻有風聲和雨聲,他像是藏在了風雨中,遍地是他,但又處處沒有他。
死亡就像一滴淚最終消失在雨中,從此無形無色,遍尋不獲。
葬禮之後,沈願生了場病,林嘉星和趙妹兒去看望她。她瘦了一圈,整個人像是風一吹就會倒。她久久不去上課,趙妹兒隻好和大姚說了實話,大姚聽後,沉默片刻,又多給了她一周的病假。
趙妹兒把這些告訴沈願,她點點頭,說:“謝謝。”
“阿願,你知道西方有個說法嗎?”趙妹兒柔聲問。
沈願轉頭,疑惑地看著她。
“被上帝偏愛的人,是無法長留於人間的。就像我們東方古老傳說中的神仙,來人世一遭隻為渡劫,渡完就走了。”趙妹兒看著她說,“親友太留戀,隻會令他靈魂不安。”
他是上帝偏愛的人?所以上帝不忍心讓他再受病痛折磨?
“媽媽,我已經到極限了,我真的忍不下去了。”
南陽的話在她耳旁回響,她的眼睛立刻覆上了一層熱氣。他受的痛苦和折磨她都看見了,可即使這樣,她還是希望他忍耐、堅持,她想要留下他。是不是因為她太自私了,所以後來南陽才不願意與她多說話,他是不是對她失望了?
可是想到自己往後餘生都無法再看見他,無法再聽他說話?想到這世上再也沒有一個叫南陽的人,她怎麼能夠做到放手,讓他就這樣離開?她怎麼舍得?
他曾對她說:“阿願,人生中總有這樣或那樣的傷害,就像老天故意給你設置的陷阱。當你踩過荊棘,跨過陷阱,就會看見有人在不遠處捧著鮮花等你。他會愛你,對你好,治愈你的傷痛。這是老天給勇敢者的賞賜。”
她在他身上看見了溫柔是一種多麼強大的力量,他安慰了別人,但沒有人能夠安慰他,他是飽經痛苦後離開的。隻要想到這些,她就心痛到無法呼吸。沈願的眼淚簌簌落下,喉嚨裏抑製不住地發出嗚咽聲,滿腔悲痛怎麼也發泄不完。
趙妹兒抱住她,輕輕拍她的後背,安撫她。
林嘉星坐在一旁看她,他想起了那日他去醫院找她時見到的那一幕。她手機打不通,又幾日沒去學校,他實在擔心,便請了假出來。
他還未走到病房門口就聽見了哭聲,他站在原地愣了片刻才又往前走了幾步。站在門口,他看見南陽躺在床上,沈願連連喊了南陽好幾聲,南陽沒有回應。她埋頭大哭。床的另一邊是南陽的父母,他們伏在床前,悲痛欲絕。
整個病房像是被悲痛隔絕了,外麵的人進不去,裏麵的人也走不出。林嘉星手腳發冷,心髒怦怦直跳。這是他第一次直麵死亡的場景。
沈願的哭聲一聲聲衝擊著他,他從來沒有見她這麼痛苦過,他也跟著她心痛難過,喉嚨刺痛,眼角發酸,心裏灌滿了巨大的無力感。從小到大,他都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他曾以為自己無所不能,但在那一刻,他發現自己什麼也做不了。
那是他第一次發現,他遠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麼厲害,過往是他高估了自己。
天色漸晚,趙妹兒先一步離開了,他仍坐著不動,想說點什麼,又覺得在死亡的陰影下,說什麼好像都顯得輕浮。這不僅是沈願第一次,也是他第一次親身麵對身邊同齡人的死亡。
沈媽媽在樓下喊沈願吃飯,沈願擦了擦臉,應了一聲。林嘉星站起來要走,臨走時,他指著對麵自己房間的陽台對她說:“不管什麼時候,你都能找到我。”
房間裏沒有開燈,窗外的天是灰藍色的,光線暗淡,他看起來就像一個模糊的影子。這個影子在她身邊一言不發地坐了一整天。
“一起吃吧。”她聲音沙啞。
他愣了愣,然後說:“好。”
沈媽媽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看得出沈願心情不好,於是做了很多她愛吃的菜。林嘉星與她一起下樓,寒暄幾句後,大家就圍著餐桌坐下了。她沒有一點食欲,胃沉甸甸的,但為了不讓爸媽詢問,還是勉強吃了一點。吃完飯,她說要散步,就和林嘉星一起出了門。
“我想一個人走走。”出了院子,她對林嘉星說。
她臉色憔悴,目光黯然,整個人都透著一股不願與人交談的氣息。這個時候,林嘉星不想勉強她,隻要她能好過點,她想怎麼樣都可以。
兩人從他家門前的路口經過,他囑咐了她幾句,就轉身進了自家院子。沈願一路往前走,林嘉星站在原地看她,等到快要看不清她的身影時,他才追上去,遠遠跟在後麵。
初春,天地萬物蘇醒,枯枝發了新芽,一層薄薄的綠覆在上頭,櫻花凋零了大半,開始結果子。
沈願在草地上坐下。她抬頭仰望天空,心裏仍有明知不可能的期盼——下一刻,會不會有煙花綻放?
去年夏天,父母吵架,她心情不好,獨自散步到這裏,在這裏看了一場隻屬於她一個人的煙花秀。那是南陽送給她的禮物。如今他不在了。從此以後,她每次看見天空和煙花,都會不可避免地想起他。
有人曾在你生命中短暫地停留,如綻放的煙花,你卻為此銘記一生。
如果知道最終的結局是別離,那回到最初的起點,你還會不會選擇相識?
她從口袋裏拿出錄音筆。這裏麵有南陽的聲音,是他留給她的最後的懷念。她猶豫了很久,還是沒有辦法現在聽。
她躺下來望著夜空,久久出神。不遠處,林嘉星站在樹蔭下,靜靜看著她。
沈願在家待了一個星期後回到學校,學校裏除了少數幾個老師和林嘉星他們,沒有人知道南陽的事,大家也不再提他了。當初引起過轟動、令人驚豔過的他,日久天長後也依然被遺忘了。
誰會記一個人一生呢?在歲月的長河裏,每個人都隻是一粒沙,存在過,而後又被衝向看不見摸不著的遠方。
沈願變了很多,從前飛揚樂天的小姑娘,此時卻眉目沉靜。痛苦和訣別令她一夜間成長起來。
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直麵死亡,親眼看著一個人在她眼前逐漸消失。
她依然常常想起南陽躺在床上痛苦地蜷縮成一團的樣子,也常常想起他最後看向她的目光,與他們最初相識時一樣的溫柔專注。她沒法從那樣的目光中走出來,她陷在回憶裏無法自拔,寧願心痛難過,也要一遍遍回想。
然而再大的悲痛也不會讓時間靜止不前,生活依舊按著它固有的秩序繼續著。
一年一度的高考準時來臨,學校裏到處是為考生加油的橫幅。操場上,畢業生們正在拍畢業照,有人送花,有人告白,有人歡呼,有人哭泣,場麵熱鬧無比。
大概因為高壓的一年終於結束了,學姐學長們都放開了,言一作為畢業生代表上台致完辭後是被大家抬下來的。
下麵一片起哄聲,他們大叫著:“言一、言一、言一……”
據說那幾天裏向他告白的學姐接連不斷。
沈願和趙妹兒站在教學樓前的台階上,她問趙妹兒:“要過去說點什麼嗎?”
趙妹兒搖搖頭:“何必去湊這個熱鬧。”
真正喜歡一個人,反而會“近鄉情怯”,無法像其他人那樣揮舞著手臂擠到他身邊。你隻能遠遠看著,靜靜看著,以目光為刀,一遍又一遍地把他刻在心底。
“明年今日,在那裏或歡呼或落寞的就是我們了。”沈願看著操場上的人群感歎。
“是啊。”這世界永遠熱鬧,永遠有新的人、新的故事來繼續相似的人生曆程。
哄鬧了一上午後,大家都陸續回家了。沈願他們因為要換教室,新學期要到最後一棟高三大樓去學習,臨走時,得先把個人物品收拾了好拿過去,所以晚了半天才走。林嘉星和陸過基本沒什麼東西,就幫沈願和趙妹兒拿。四人從新教室出來時,學校幾乎沒人了。
校門口隻剩零星幾輛車,他們一起走到校門口,陸過突然喊住趙妹兒:“妹兒。”趙妹兒轉頭看他。
陸過看起來有些緊張,但神情十分認真鄭重。他問:“妹兒,我可以請你去看我比賽嗎?”
趙妹兒愣了愣:“什麼?”
“下個月十號是我們少年方程式賽車比賽的最後一場比賽。”他的聲音有點發顫,“你願意來看嗎?”
趙妹兒有些猶豫,可看著陸過充滿希望又忐忑不安的眼神,拒絕的話竟然無法一下說出口。她想了想,說:“我考慮一下,回頭給你電話。”
陸過的眼睛都亮了,他原本是抱著即使被拒絕也要勇敢邀請一次的決心開口的,沒想到趙妹兒並沒有拒絕,這是不是代表著他還有很大的希望?他笑起來,露出白白的牙齒,眼睛眯成一條縫,喜悅之情溢於言表。一向冷漠的趙妹兒,在這一刻也有點心軟。
大家揮手告別,各自上車回家。
傍晚,天空異常絢爛,遠處是金光萬丈的落日,餘暉染紅雲朵,像畫家隨手揮灑的顏料,一抹一抹看似沒有規則,卻分外美麗。而近處則是灰暗的,月牙悄無聲息地升上高空,顏色極淡,與之遙遙相對的是一顆閃閃發光的星。
天邊最亮的星,叫作金星。
她望著星星,想起林嘉星的話,然後轉頭看他。他變了很多,不再像從前總是惹她跳腳,動不動就嘲諷她。她說不清這變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細細想來,好像是從南陽被小流氓打傷,她罵了他,他第一次向她道歉之後。
可這變化讓兩人漸漸陌生起來,像是舊的相處模式在消失,彼此卻又還沒能建立起新的相處模式,一時間都有點不知所措。
感覺到她的視線,林嘉星的心跳一點點加快,他忍住不去看她,希望她的目光可以在他身上停留得更久一點。
“阿星。”她突然喊他。
“嗯?”他裝作若無其事地轉頭。
“謝謝你。”她看著他。
南陽住院後的那些日子裏,他幫了她很多次,還有南陽去世後的幾日,她每晚都一個人跑出來散步,有次她在地上看見了他的影子,才知道他一直跟著她。
“和我一起去美國吧。”他脫口而出。他想,也許離開這裏,她就會漸漸忘了這些,也許離開這裏,他們就能夠重新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