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兩人兩貓,一家四口(2 / 3)

“燕少爺後來死了嗎?”周染衣問。

老人搖搖頭:“我也不清楚,但染衣姐為他守了一生,一直在大染坊裏苦苦地等待著他。我遇見染衣姐的時候新中國都成立十年了,她也沒有等到燕少爺。她跟我說,燕少爺跟她說過一句話。”

老人看了看周染衣,又看了看孔春深說道:“那句話便是:‘我會在春天裏回來的。’所以她就這樣等了一個又一個春天,等到花開花謝又花開,至死不渝。”

“那周染衣現在在哪兒?她……還在世嗎?”孔春深深吸了口氣,他沒想到老人口中的周染衣一生命運跌宕起伏與他所寫的染娘故事幾乎如出一轍。眼前的老人分明不像在說謊,也更不可能看過還未開始巡演的《染娘》舞台劇。

老人的眼神黯淡下來:“後來大染坊遭了難,染衣姐背上了莫須有的罪名,有人說她被關進了監獄,有人說是回來的燕少爺把她帶走了。

“總之,染衣姐後來就消失了,消失在眾人的視線裏。而今大染坊遭遇了場火災變得破敗不堪,也麵臨著拆遷,關於她來過這世界的印記正在一點點地消失。”

“那姐姐呢?”周染衣又問。

“姐姐?你是說大染坊的大小姐周染芷吧?”

周染衣點點頭。

“她啊,好像一直沒有音信,就跟憑空消失了一樣,染衣姐也找不到她。”

老人說完,看了看牆上掛著的老鍾的時間,歎了口氣,她拿起眉筆將小生的眉毛化得更高更寬一些:“好了,休息完半個小時,我又該上台表演了。”

她說著,視線舍不得從周染衣臉上挪開:“真是太像了,我沒想到這輩子還能遇見那麼像染衣姐的臉,或許是上天垂憐吧,不忍讓這樣一副絕世之容就這樣消失。”

老人站起身來,腳步飛快地拉開簾幕走上戲台,台前又傳來花鼓戲的聲音:“庵堂裏麵來相會……”

周染衣沉浸在老人訴說的故事裏久久無法自拔,眼神有些呆木:“所以,這就是我的命運嗎?原來跟染娘那麼像啊?可如果那是周染衣的話,我又是誰?”

“你是我的周染衣。”孔春深伸出手,捧著她的臉頰,“燕少爺對染衣說過,會在春天裏回來,所以你不就遇見我了嗎?”

“可是我們遇見的時候並不是春天啊,那是十月份,是秋天。”周染衣糾正。

“那可能是因為太心急了吧?等不到來年的春天了。”孔春深把她輕輕地擁入懷中,“我們要在每一個春天裏相愛著,這份感情,直到四季在這個世間銷聲匿跡,否則,我對你的心意永遠也不會改變。”

周染衣點點頭,眼角流下淚水,想起《上邪》裏的話:

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年後投資人約了孔春深吃飯,並囑咐他一定要帶上染娘的扮演者周染衣,慶祝即將開始的舞台劇全國巡演。

孔春深給她來回挑了好幾件衣服,周染衣來回換著清一色的素色衣服,不明白這幾件衣服有什麼不同。

孔春深隻是想讓她不那麼出彩,不然那群老狐狸肯定要戲弄一番。可是哪怕白紙穿在她的身上,她的美仍是藏不住的,最後孔春深挑了件白色及膝的長毛衣。

一夜醒來,初陽照積雪,色如胭脂水。

傍晚,孔春深帶周染衣來到酒樓的包廂裏。

穀先生和呂姬已經在裏麵等候了,呂姬是穀先生教學二十多年中最滿意的學生,兩人的關係頗為親密,呂姬也總是在大大小小的獲獎感言裏提及感謝穀先生的栽培之恩。

周染衣褪去了白色的毛呢外套,乖巧地坐在孔春深身旁,孔春深故意讓她坐在自己和呂姬中間的空位上。

“都準備好了吧?”穀先生看向周染衣,笑眯眯地問道,“舞台劇。”

周染衣本不想搭理他,但出於禮貌還是點了點頭,回了句“嗯”。之後無論穀先生說什麼,她都隻是“嗯”“哦”“好的”回答,穀先生自討沒趣,便不再故作熱絡地與她搭話。

孔春深抿嘴偷笑,對周染衣這種對不喜歡的人便高冷相待的性格喜歡極了。

幾個投資人陸陸續續來到飯局,與穀先生和呂姬親熱地打過招呼後,目光便落到周染衣的身上:“哇,我們的染娘果然美啊。”

“是啊,真美。”

“美呀,大美女一個。”

……

幾個投資人相互附和著,除了說美,好像已經詞窮了。

穀先生晃了晃手中的酒杯,戲謔道:“瞅瞅你們平時頭腦都用在經商賺錢上了,語文也不學好,這叫‘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不知為何,明明是十分優美的《詩經》裏的話,被穀先生念出來,卻多了幾分文不對意的油膩感。

穀先生說著,隔著呂姬向周染衣舉起酒杯:“周小姐聽完我的這番讚美之詞,是不是應該喝一個呀?”

周染衣愣了愣,孔春深連忙替她擋酒:“她酒量不是很好,我替她喝吧。”

“這怎麼能行呢?穀先生的酒,一定要本人喝,哪怕過敏都得喝。”其中一位姓孫的投資人說道,另一位姓朱的投資人已經斟了杯白酒放到周染衣麵前:“請吧,周小姐。”

還有一個投資人便是穀先生提及過的裴總,他雖然不說話,但憑他坐在那裏的架勢以及另外兩個人對他的巴結,就連穀先生都有幾分謙讓,便能看出他在這場飯局裏的重要性。

周染衣自知這是場針對她的鴻門宴,不願讓孔春深為難,於是利落地拿起酒杯,在他還沒來得及攔下時一飲而盡。

這一杯白酒下肚,周染衣便有些上臉了。她原以為自己酒量甚好,那天在汽車電影院喝了那麼多酒都沒事,但她沒分清,那時候孔春深給她喝的是酒精度隻有百分之三的果汁酒,而今天這杯白酒酒精度高達百分之五十。

孔春深蹙眉,飯桌之下輕輕地握住了她的手,小聲問:“你還好吧?”

周染衣點點頭,安安靜靜地坐著,她看著對麵三個投資人,已經扭曲成《西遊記》裏麵目猙獰的妖怪了。

“周小姐跟穀先生喝過了,還沒跟我們的裴老板喝過呢。”姓孫的又開始搞事情。

“她已經喝醉了,你們就別再勉強她了吧。這杯酒我替她喝。”

孔春深給自己倒了一小杯白酒,正要端起來喝,卻被身邊的朱總直接攔下:“穀先生的酒都喝了,裴老板的酒怎麼能不喝呢?做演員的,可不能這麼不懂規矩。”

“我喝。”周染衣小聲地說道,將孔春深那杯白酒搶了過來,喝了下去,隻覺得喉間火辣辣地疼,胃裏不停地翻滾。她皺著臉,然後推開凳子跑了出去。

“我去看看她。”孔春深連忙追了出去。

周染衣趴在衛生間的馬桶上大吐,好在這個時候衛生間沒人,孔春深也顧不得那麼多,他進了女衛生間,半蹲在她身邊,一隻手拍著她的背,另一隻手用紙巾給她認真地擦嘴。

周染衣仰起頭,兩眼水汪汪的:“燕哥哥,為什麼今天的酒這麼難喝?”

“因為你喝的是惡心人遞過來的酒,隻有跟喜歡的人一起喝的酒,才是好喝的。”孔春深溫柔地說道,摸了摸她的臉,“對不起,是我沒保護好你。”

周染衣搖搖頭:“那些人在我眼裏都是吃人的怪獸,隻有燕哥哥、燕哥哥你是好人。”喝醉酒的她語氣仍舊軟糯如粥。

孔春深笑了笑,親了親她紅撲撲的臉頰。

好不容易攙扶著周染衣回到包廂裏,孔春深站在門口,說道:“她已經喝醉了,我送她回去。”

“喲,這麼一個大美女就讓你一個人霸占了去?”姓孫的又話癆道。

孔春深頓了頓,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道:“有件事情忘了告訴大家,周染衣是我的女朋友,所以她若是有什麼做得不夠周到的地方,請你們海涵,我來替她承擔。”

一個包廂的人皆愣住,呆若木雞。

“那麼,我們就先告辭了,下次我請客作為賠罪。”孔春深不給他們回話的機會,扶著周染衣離開了。

包廂的門漸漸合上。

呂姬坐在原地表情凝重,孔春深一向自持清高,對待不喜之人不會刻意討好,但還是第一次見到他會為了一個女人真的擺出臉色來。看來,孔春深是真的墜情不淺,她抿了抿嘴,有些不甘心,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飲而下。

穀先生反倒覺得有趣至極,一臉笑意盈盈。

朱總氣急敗壞的聲音從包廂裏傳來:“這個姓孔的擺那麼大架子給誰看?裴總,這樣的人您還要投資他?”

“燕哥哥,他們會不會一生氣就不投資了?”還未走遠,聽聞這話的周染衣擔心地問。

“放心吧,舞台劇馬上就要巡演了,他們也不傻,也是看清了我的實力和潛力才投資的。他們都是生意人,不會為了這點破事毀了一樁好生意的。”孔春深耐心地解釋著。

周染衣把頭靠在他的胸膛上,隻覺得暈乎乎的,天地都在旋轉。她什麼也抓不到,什麼也得不到,唯一能依靠的隻有孔春深。

三月開春,倒春寒的冷空氣襲來,上海淅淅瀝瀝地下了好幾天的小雨,魔都氤氳在一片煙雨朦朧中。上海的初春便是這麼奇妙,一朝春雨,落葉遍地,好似秋天,明明天青色如江南水鄉,卻帶來深秋的冷肅。

舞台劇《染娘》巡演第一場定在上海大劇院,大年初七的零點正式售票,一夜之間所有票均被搶光,黃牛倒賣的票價據說已經炒到了三千,還是靠後排的位置。

周染衣換上了染娘的服飾,這部舞台劇裏染娘的服飾多達六套,煩瑣又奢華至極。這場舞台劇,除了催人淚下的愛情故事,劇中精致的服化道完全還原了民國的風情,可謂用心良苦。

周染衣在上台前默念了無數遍:“我是染娘,我是染娘……”

待帷幕漸漸拉開,她深吸了口氣,吐氣,入戲,凝神。

她再次睜開眼時,仿佛回到了她最熟悉的民國時期和大染坊。

藍印花的染布漫天飛舞,年方十八初長成的染娘回眸一笑百媚生,她在最美的年紀遇到了留洋歸來的侯少爺,從此一墜情海終不悔。

在大染坊裏無憂無慮長大的染娘不知外麵的世界早已風雨飄搖,思君如流水,何有窮幾時,她用紙短情長與徘徊在槍火邊緣的愛國革命者侯少爺訴說懷春少女的心事。受傷的侯少爺為尋求庇護躲進了大染坊,染娘將侯少爺藏匿於大染缸中,每天偷偷跑來給他送食物和聊聊天,兩人如膠似漆。

很快街坊鄰居開始謠傳染娘包養小白臉,侯少爺為了給染娘一個交代,在春天裏迎娶了她。兩人辦了一場聲勢浩大的西洋婚禮,染娘一襲婚紗,俏麗若三月之桃,傾國傾城。

但朝夕相伴的日子並不長久,婚後侯少爺繼續投身於救亡圖存保家衛國的革命事業中,失去了庇佑的染娘一入侯府深似海,她處處遭到從小暗戀著侯少爺的江家千金江白鷗的算計。侯府裏的人沒有一個對她有好臉色,就連下人也冷落她。

染娘知道在國難麵前,家中瑣事何足掛齒,她隻能把所有的委屈都往肚子裏咽,在侯少爺麵前永遠是笑靨如花的無憂模樣。直到她失去了第一個孩子,才終於將所有的傷心發泄了出來。這時候的染娘變得憔悴無比,明明隻是過門不到一年的新娘,卻慘淡如丫鬟。她一身為祭奠還未出世孩子的素衣與府中的綺羅珠履格格不入,染娘和侯少爺也在隔閡中漸行漸遠。

後來染娘的父母被洋人所害,對染娘來說更是雪上加霜,為守住大染坊含淚與侯老太太做了筆交易,隻要侯家驅走洋人保住大染坊,她便與侯少爺離婚。而侯少爺在侯老太太的挑唆下以為染娘另有所愛,隻好放她走。

離婚後的染娘將全部身心放到經營大染坊上,大染坊在染娘的打點下門庭若市,加之當時的民國政府大力扶持紡織產業,大染坊被評為優秀的民族企業。

可是不久後卻傳來侯少爺再婚的消息,對象正是江白鷗。侯府張燈結彩的那天,染娘靜靜地坐在大染缸旁,在翻飛的藍印花布裏憶著她和侯少爺結婚那天的盛世光景。從清晨到日暮,那是值得她用一生去回味的南柯一夢。

與江白鷗成親後的侯少爺在新婚之夜過後便消失在眾人的視線裏,他加入了共產黨組織。等侯家再次聽到他的消息時,已是他被抓入獄中了。侯家傾盡家產想將他救出卻反遭算計,加之江白鷗因愛生恨的報複,侯家一代名門望族從此逐漸沒落下去,在曆史的洪流中苟延殘存著,侯少爺從此也杳無音訊了。染娘聽罷為侯少爺穿戴了三天的素衣和白花。

抗日戰爭的硝煙從東北漸漸席卷全國,從上海蔓延到了大染坊,染娘仍堅定不移地守護在大染坊裏。她停止了染坊的經營,卻仍和留下來的師傅堅持染布,他們把布匹和糧食送給難民,在戰爭中救死扶傷,大染坊成了他們最好的藏身之處。善良的染娘還好心收留了侯府中存活下來的人,侯老太太悔不當初,在臨死前將侯家剩餘的財產給了染娘。

染娘和大染坊在亂世中堅強地活了下來,撐過抗戰結束,迎來了新中國成立,染娘目睹過繁華盛世,又親眼見證過它被日寇毀滅的空前劫難,隻覺得悲歡交織,鮮明如昨。

她仿佛還記得那年的春日,她穿著阿媽用藍印花布給她做的新衣裳,撐著油紙傘猶如雨中的丁香姑娘走在小巷的青石板上;她還記得和侯少爺在一起時,侯少爺最愛看著她嘴邊的酒窩漾出輕輕淺淺的笑。可是後來,侵略的戰火中,山河破碎,家破人亡,青石板被無數無辜的鮮血沾染衝刷,戰爭帶走了侯少爺,帶走了她的無憂歲月和太平盛世。

染娘重新修建了大染坊,新技術飛速發展,傳統古老的染布技術被機械化所代替,她卻仍舊堅持著手工染布,即便賺得不多。她在餘生裏來來回回撞見過好幾次像侯少爺的人,可是每次拔腿追出去幾步,他便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了。染娘知道侯少爺會回來,她一直在等,守著大染坊,守著大染缸,守著來年的春天等呀等。

染娘最終沒有等到侯少爺,而是隨著大染坊的沒落,慢慢消失了。

周染衣將一代染娘的命運沉浮演繹得淋漓盡致,通過染娘悲歡離合的身世與自強不息的堅韌品性譜寫了大染坊由興到衰的傳奇,展現了大染坊民族企業在曆史變革浪潮中一路的坎坷與艱辛。

《染娘》舞台劇的首演臨近尾聲,等帷幕再次拉開謝幕時,周染衣聽到來自上千人的掌聲,排山倒海,氣勢如虹。她欣喜若狂地看向身邊的孔春深,不可置信:“燕哥哥,我們成功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