樸柔小聲告訴我,這是她路過黃縣路的一個院子,撿來的一個師傅。正好他正在院子裏製作一個衣櫃,樸柔見造型別致,過去攀談。這位郝師傅不僅精通木工,全套裝修都能做得來,水電管道也不在話下,正好他來青島不久,還算清閑,答應過來看看現場。
不知為何,有的人自帶一種“你把一切都交給我,我保證讓你滿意”的令人放心的氣質,莫名其妙地覺得他足堪托付。郝師傅顯然屬於這一種,言辭舉止沉穩如泰山。他看得很仔細,也詳詢了我們的要求,然後報了一個價格,比馬路邊的散工要貴出20%,但還在我們的接受範圍之內。
談妥之後,當天下午,郝師傅就帶著工具過來開工,果然出手不凡。滿屋子的兵荒馬亂,經他一調理,頓時上了軌道。我大為服氣,這才是專業人士。樸柔也向我邀功:“看看,我撿到寶了不是麼?”
慢慢地我們變得熟悉,郝師傅名叫郝大仁,樸柔便喊他大好仁。在施工過程中,大好仁提出了很多富有建設性的意見,貌似他對一個餐館的流程頗為熟悉,我有些好奇,他直言以前開過海鮮燒烤店。
“沒有你們做西餐這麼高雅,但生意蠻好的,就是太辛
苦。伺候那些酒彪子到大半夜,第二天五點鍾還得親自去進貨。否則新鮮海貨都被人挑完了。每天睡不了幾個小時,全年無休,鐵打的身子也受不了哇!”
“那你的店開在哪裏?”
他猶豫了一下才回答:“老家。”
“那你老家是?”
他的臉上掠過一絲疑似警覺不安的表情,如同非洲草原的羚羊,感受到了風中獅子的氣息,又猶豫了一下才回答:“乳山。”
我並未深想他的古怪表情,而是很開心:“我有個好哥們也是乳山人,他介紹自己時喜歡說,鄙人來自中國最性感的城市——乳山。後來,我去了乳山,站在你們最繁華的大街上,對著來來往往的女性,進行了一番目測勘察,結果發現,並沒有哪一位的身材,可以配得上這個城市性感的名字。
“不過,失望歸失望,乳山人還是很好玩的。你們吃飯不叫吃飯,叫逮飯。我老覺得乳山人民吃飯好辛苦。飯就像大街上跑的兔子,你們得把它們逮住——喂,站住,不許動,你是我的晚飯,再逃跑我就開槍了——你們好不容易逮住了飯,才可以大吃一頓!
“還有啊,用鼻子聞聞味兒,你們叫聽聽這是什麼味兒,所以,我老覺得乳山人的嗅覺器官是耳朵!”
大好仁保持著憨厚的笑意,聽我信口雌黃,一語不發。樸
柔在旁邊忙忙碌碌,用尺子測量著什麼,忽然轉頭過來問:“大好仁,你講話倒是聽不出乳山的口音,普通話很標準嘛。”大好仁解釋說,離家很多年了,全國各地到處跑,還是學習著講普通話比較方便生活。
我很不滿意樸柔岔開話題,丟給她一個大白眼,繼續大講特講自己的乳山故事。
“我哥們和他的一幫朋友,帶我去乳山的銀灘遊泳。他的朋友裏邊,有一個特別清純的女孩子,就像一朵空穀幽蘭!我對她一見傾心。空穀幽蘭不會遊泳,套著一個遊泳圈在海裏晃蕩。我厚著臉皮遊過去,想要跟她說說話。那時候,夕陽西下,海上一片金光閃爍,她的臉沉浸在一圈圈迷人的光暈裏。當時的氣氛,簡直無比浪漫。我過去扒著遊泳圈,她跟我打招呼。然後,可怕的事情發生了!”
樸柔追問:“怎麼了?大白鯊來了嗎?張開血盆大口,把你的空穀幽蘭拖走了嗎?”
“比大白鯊還要可怕啊!她跟我說話了。說的是什麼,我都忘了,就是普通的聊天吧。但是,她說的是一口地道的乳山話。浪漫曖昧的氣氛,就在她張嘴的一瞬間,永遠地消失了!夕陽的光輝變得黯淡,我的心慢慢沉入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
樸柔嘲笑說:“不是說,男人都是下半身動物麼?有臉有身材有氣質,還不滿足,偏偏你這麼多挑剔!”
“柔姐,別忘了,我是音響發燒友,標準的聲音控。”我對大好仁陪笑說:“別介意啊,女孩子說乳山話,不太好聽,但是男人講乳山話,還是很有味道的。奇怪啊,方言這個東西,也有性別歧視。譬如成都話,女孩子講,就像夜鶯一樣好聽,男人講,感覺就很娘炮!”
大好仁淡定地一笑:“無論什麼地方的話,聽慣了就好。譚老板,你說女孩子講乳山話不好聽,可是我很懷念,就是沒有太多機會聽到。”
樸柔眼睛一亮,顯示出她腦海中的八卦探測器捕捉到了什麼信息,她追問道:“大好仁,莫非你在懷念老家的初戀情人?”
“艾老板,你這個思維真夠跳躍的!”大好仁有些哭笑不得。
樸柔的八卦探測器依然處於工作狀態:“你的語氣明顯是對於逝去的愛情的一種傷感和懷念。大好仁,按照你的年紀,應該早就結婚了吧,嫂子在老家?孩子多大了?”
大好仁無奈地感慨說:“女人的好奇心真是太重了!”但他並不準備滿足樸柔的好奇心,走到吧台那邊,顧左右而言他:“這個吧台砌得實在太差勁了,我看不過。雖然它沒有包含在當初約定的工作範圍內,這樣好吧,譚老板再去買磚,我免費給你們重新砌!”
我大喜過望:“哈哈哈,大好仁,你可真是個大好人!”
就這樣,大好仁成功地避開了樸柔的八卦追問,依然是躲在迷霧之中的神秘男子。我們對他一無所知,除了知道他來自中國最性感的城市。
(六)
一個月之後,樸柔的廚房完工,其他的環節也進入收尾的階段。就算我是挑剔的處女座,也對大好仁的出色工作感到滿意。樸柔站在整潔、明亮、設備齊全的廚房裏,手舞足蹈,難掩興奮之情,我很怕她揮舞著廚師刀大喊一聲:I am the king of the kitchen。
幸好她並沒有,隻是用平淡無奇的口吻說:“若幹年後,當我在自己的米其林三星餐廳巡視,我會回想起那個遙遠的下午,在青島湖南路的一個德式老房子裏,一切都是從那裏的廚房開始的。”
就在樸柔自我陶醉之時,聽到“砰砰砰”的敲門聲,我探頭一看,原來是房東邱大叔醉醺醺地站在門口,趕緊把他讓進來。
他搖搖晃晃,打了一個飽嗝,噴出的酒氣直衝雲霄:“我我我沒啥事兒,就是想過來看看你們把我的房子折騰成啥樣兒了。”
邱大叔醉眼迷離地巡視了一圈,拍拍我的肩膀說:“看樣子還像那麼回事兒!可是,我要告訴你實話。不要怪你大哥酒
後吐真言。譚談,整條街上都不看好你們,在湖南路幹什麼西餐啊,笑話!夏天來的都是河南人,冬天連個鬼影子都沒有,你們的西餐賣給誰去?”
他說得口沫橫飛,乜斜了一眼,見樸柔鐵青著臉看他,就不識好歹地去拍樸柔的肩膀:“老妹兒,聽說你是大廚,我佩服你這份兒勇氣,可別忽悠我們家譚談,這小子是個重情義的人,老是被女人忽悠。哎,女人怎麼能當大廚?在家裏做做還可以,出來幹還得看男人的!”
我和大好仁衝過去,一個抱住他的身子,一個攔住他伸向樸柔的手。如果再慢三秒鍾,樸柔沒準兒會把廚師刀變成凶器。
樸柔忍住氣說:“我尊敬你是房東,你跟我說這麼難聽的話,我不計較。我就想問你一句話,你既然把譚談當朋友,又說整條街都不看好我們,為什麼你還要漲房租?一下子漲了三分之一!到底是誰在忽悠譚談?”
邱大叔聽而不聞,靠在我的身上,又試圖來拍我的肩膀:“譚談,你大哥我這個人,分得最清楚,生意是生意,情誼歸情誼。你不會怪我吧?”
大好仁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他瞪眼說:“你這家夥是幹嗎的?來搗什麼亂?”大好仁微笑說:“您喝多了,還是回去休息一下比較好。”
隻見大好仁挾持著能有九十公斤的邱大叔,像是提溜著
一個小孩子一樣,腳不點地,架出了門外。邱大叔邊掙紮邊嚷嚷:“媽的,我還不想回去!喂,你放我下來!譚談,我還沒說完啊!”語聲越來越小,越來越遠。
(七)
為了慶賀廚房的落成,樸柔做了幾個菜,為了感謝大好仁的仗義相助,邀請了他參加。
在尚未完工的小店,我們圍成一桌,古舊吊燈金黃溫柔的燈光傾灑下來,儼然是已經開業的溫馨場景。
不出意外的,大好仁也被樸柔的廚藝打動,就算對於西餐不感興趣,無法體會那精妙的醬汁之味,但那豐富的食材已經足夠動人,咀嚼的時候也會感受到那份滿滿的誠意。
前些日子,陪著樸柔試菜,連吃了一個禮拜的西餐,實在有些厭倦了,忽然渴念經常去吃的一家川味沸騰魚。到了店裏,迫不及待吃了第一筷子魚肉,就覺得味道有點怪誕,吃了一會兒,嗓子眼裏油膩膩的,如同濃痰一樣咳之不去,頓時醒悟,這沸騰魚用的未必是什麼正路子的好油。為何從前漠然無感呢?大約味蕾在一個大染缸裏呆久了,喪失了它敏銳的感知力。
我對於樸柔的信心正是來源於這裏,我能夠嚐出她投放在每一道菜裏的情愫,跟她的身體一樣飽滿的情愫。
我從家裏偷拿了一瓶老爸的紅酒出來,想給大好仁倒上
一杯,他堅決地拒絕了。“我已經十年滴酒不沾了,我這人不能碰酒,碰了就興奮,容易誤事。”沒奈何,我隻能和樸柔對飲。
大好仁臉上帶著那種令人放心的笑容,叉了一塊豬排放在嘴裏,細細地咀嚼了一會兒,搖頭讚歎說:“好吃,確實好吃。我這人沒文化,不會說那些讚美的話。我不愛吃西餐,見了肯德基麥當勞繞著走,沒想到這裏還會有這樣的味道。我開始也不看好你們,但我不會說什麼。我就是一個幹裝修的,幹完收錢走人,剩下的事情跟我沒關係。打心眼裏,我認為你們像小孩子過家家,鬧著玩玩罷了。畢竟女人做大廚少見嘛,而且譚老板,也不像個做生意的人……”
我頗為不滿地打斷他:“我怎麼就不像做生意的人?”
大好仁撓了撓頭說:“怎麼說呢?就像廣西路口那家賣煎餅果子的大姐,一看就是幹那行的,而你看起來總像吃飯的,不像賣飯的。”
樸柔笑嘻嘻地說:“何必如此委婉,大好仁,你就直說,譚談看起來就是一個好吃懶做的家夥,將來讓他上竄下跳地服務客人,我也很是擔心啊。”
“不必多慮,靜如處子,動如脫兔,說的就是我。”
“靜如癱瘓,動如癲癇才是你吧。”
……
樸柔倒了兩杯紅酒,將一杯放到大好仁麵前:“謝謝那
天你解圍,我差點控製不住脾氣,要跟房東打起來。一旦打起來,小確幸能不能繼續開下去,就難說了。所以,我必須要敬你一杯,讓我的夢想沒有夭折。”
我幫腔道:“這是英雄救美,是非常爺們的行為。大好仁,你可以說自己不是英雄。但你如果不喝柔姐的這杯酒,就是嫌她不夠美。”
樸柔也擺出一副認真臉:“你是小確幸正式招待的第一位客人,必須要有個好彩頭,你喝了這杯酒,就預示著小確幸一帆風順,大火特火,如果你不喝,嘖嘖嘖。”
左右夾擊之下,大好仁終於抵擋不住,喝下了據說“十年以來的第一杯酒”。有了第一杯,就會有第二杯、第三杯。隨著一杯杯酒不斷地傾瀉進身體,如同地球變暖時代的冰川,大好仁也在一點點融化掉那冷漠的麵具,臉上煥發出了神采。但對於樸柔的八卦探問,諸如老婆孩子之類,大好仁依然如同放不下偶像包袱的男明星一樣,巧妙地岔開了話題。
樸柔隻好暫時放棄了對他個人隱私的好奇之心,如同娛樂記者一樣,實施迂回攻擊:“大好仁,房東老邱那麼大的塊頭兒,被你像提著一個垃圾袋一樣扔了出去。你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力氣?”
大好仁繼續保持謙遜:“這個並不是力氣大,就跟你做菜一樣,是一種經過長期訓練的技巧,我借了他的力量而已。”
大好仁說他自小習武,跟自家的遠房親戚習練過正宗的
少林功夫。我少年時代對於武術也頗感興趣,隻是沒有機緣拜師求藝,我催他說說少年時代的江湖趣事。在酒精的作用下,大好仁不再那麼謹言慎行,開始侃侃而談,又是另外一番天地。喝到酣暢,大好仁上了興致,跟平常沉潛的樣子判若兩人。果然他所言不虛,喝了酒容易興奮,因為他主動提出,要給我們表演一下傳說中的“一指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