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歎息說,年齡大了,技藝也荒疏已久,隻能來個“二指禪”。他幹脆利落地俯下身,隻用兩根食指支撐,做了三個俯臥撐,看得我和樸柔隻有目瞪口呆的分兒。
三個人開心說笑,令我恍然回憶起了老房子的圈圈時代。她動人的一顰一笑再度浮上心頭。我思忖了一會兒,為何我這樣一貫懶洋洋的家夥居然會答應開一個充滿麻煩的餐館呢?或許我還是遵循著她無意之間為我開辟的人生道路前行。她帶給我的關於西餐的啟蒙,已經發展成為一個正兒八經的餐館。希望有一天,她再度回到這裏,會有一種似曾相識卻又恍如隔世的驚喜。
原來的那套PMC音響,因為過於昂貴和龐大,不適合放在店裏,早就搬回了家中。圈圈留給我的微型膽機音響,再度派上了用場。它輕盈地播放著莫紮特的鋼琴奏鳴曲。我不免生出幾分懷念的心緒,就去一大堆碟裏扒拉出海爺演奏的貝多芬小提琴協奏曲,塞入了CD機,任其歡快的旋律起伏、回旋、跳躍。
樸柔敏感地豎起了耳朵:“譚談,你在電台節目中是不是介紹過這首曲子?”
“嗯,這是貝多芬唯一的一首小提琴協奏曲,號稱小提琴協奏曲之王。”
“我記得你說,它保存了貝多芬一生中最明朗日子的香味。這種香味,一旦擁有,不枉此生。”
“不好意思,我有時候也愛瞎煽情。”
“我挺喜歡這個說法的,所以記得特別清楚。心裏還想,如果我做的菜,也能讓吃的人回憶起最明朗日子的香味,那也不枉此生了。”
“管它枉不枉此生,起碼我們肯定會發財了。”
(八)
大好仁站起來,披上工作服,拍拍肚皮說:“我酒足飯飽了,那邊的下水道還有點問題,我去收一下尾,別耽誤了你們開業。”
想到這麼一個遺世獨立的武林高手為我們幹髒活兒,我實在有些於心不忍。看他蹲伏在那裏忙上忙下,我忽然有了一個主意,悄聲對樸柔說:“有沒有一種感覺,他好像老天賜予我們的一個禮物?”
樸柔點頭說:“是啊,沒有他,小確幸的裝修不會這麼順利的!”
“那麼,你想不想邀請他加入小確幸?”
樸柔瞪大了眼睛。我列舉了一下理由:其一,樸柔自己在廚房,未必能夠忙得過來,需要一個能幹的助手;其二,他以前開過餐館,吃苦耐勞沒有問題,還心靈手巧;其三,他還是武林高手,開店之後如有地痞流氓來找麻煩,他也可以承擔起保鏢的責任。
我知道樸柔肯定會同意,因為瞎子也看得出來,她對於大好仁頗有一點微妙的好感。一個三十來歲,一個四十左右,年齡的差距也並非一道鴻溝。樸柔對於他的婚姻狀況如此上心,也不純粹是為了滿足好奇心。
樸柔提出兩個問題:第一,不知道未來的生意如何,是否可以付得起大好仁的薪水。第二,根據女人敏銳的直覺,她認為大好仁是一個頗有城府的人物,對於好多事情隱晦不言,堪稱無法捉摸,這一點讓她無法放心。
大好仁正在費力地把一根PVC管穿過那厚厚的牆壁,他弓起的後背堅實如小山,灰撲撲的工作服上泥漿點點。
我還是不認為他會有什麼陰暗的秘密:“你想,他有這麼好的功夫,想搞錢的話,可以幹比裝修輕鬆得多的差事,去幹個私人保鏢也綽綽有餘,更不用說走個歪門邪道,這一點還不能證明他是一個幹淨正直踏實肯幹的人麼?”
樸柔很願意相信我的話:“真的很有道理哦,像你,如果有二指禪神功,肯定不會這麼低調,一直藏著掖著對吧?你至
少會上大街擺個小攤去表演,再用你的三寸不爛之舌推銷神奇的狗皮膏藥。嗯,肯定會大賣特賣,從此走向人生巔峰!”
我沒有反唇相譏,把盤子裏的最後一塊豬排叉起來,在蘑菇醬裏滾了一下,放到嘴裏,細細地咀嚼。
吃完之後,我滿足地歎了一口氣說:“你看,我放棄了賣狗皮膏藥這麼偉大的事業,卻要待在這個小破店裏,給你賣豬排,這是多麼慘痛的犧牲啊,幸虧它是如此美味,否則真的不值得!”
(九)
大好仁同意加入小確幸。我和樸柔商量好了,如果他可以在這裏長久地工作下去,並且大家合作愉快,就會勻出一部分的股份,讓他也成為股東。應該是這個誠懇的許諾打動了他的心。
因為我另有一份電台的工作,就放棄薪水,新店初開隻需要負擔兩個人的薪水即可。等小確幸運轉成功,可以負擔三個人的薪水之後,我就退出前台的工作崗位,另覓合適的人來取代。畢竟我的征途是太陽和大海,隨時期待風的召喚,時時刻刻捆綁在店裏,多有不便。
往後的日子,大好仁幹活更為盡心,我和樸柔也打起精神,加快各種進度。三人團隊是個極好的組合,兩個人容易針鋒相對,第三個人居中協調,就會柔化矛盾。
當然,我們的團隊還有第四個人,親愛的小豆包,他作為股東之一,亦是不可小覷,畢竟他的職位也算高高在上:“小確幸首席試吃官。”
曆時兩個半月,小確幸的所有準備工作接近了尾聲。若是你要問,一個店如何才能算如同嬰兒一樣誕生於塵世,那麼,嬰兒是用它的哭聲昭告天下,店則是用它嶄新的門頭宣示了存在。
我,樸柔,大好仁,小豆包,四個人並排站在那裏,如同虔誠的聖徒仰望神跡,欣賞著終於製作懸掛成功的門頭。好吧,我承認,這是我充滿了智慧與品位的設計,雖然樸柔也參與了微不足道的意見。
我問:“如何?”
小豆包:“湊合吧。”
大好仁:“比當年我那燒烤店體麵多了。”
樸柔:“簡直光芒萬丈。”
她點了一支煙,深吸了一口,吐出一個煙圈,躊躇滿誌地說:“小確幸掛牌,將是載入史冊的一天。各位股東,我們離一家百年老店隻差九十九年零三百六十四天了。要好好加油哦。”
小豆包扯了扯她的衣襟問:“媽媽,這個店將來是我的麼?”
“三十年之後,我幹不動了,自然就是你的嘍。”
“好啊,賣飯賺的錢,我要買好多好多的奧特曼,把店裏塞得滿滿的。”
樸柔溫柔地拍了一下小豆包的屁股:“哼,你這個小敗家子。”
(十)
那天上午,我和大好仁正在叮叮當當地給牆上掛裝飾畫,樸柔興高采烈地跑進來說,奧帆中心那邊新開了一家叫考拉生活的西餐館。
“這個名字好可愛啊,我的理想生活就是做一隻考拉,一天睡二十個小時,發呆兩個小時,剩下的時間都用來吃。”
樸柔要我去跟她探店學習一下。我斷然回絕,一個多月了,一直吃西餐,就算再美味,也快要吃吐了。
樸柔對我這麼快就吃夠了她的飯表示傷心:“我幸好還有小豆包這個最忠實的粉絲,他跟我表示,一輩子都吃不夠幹媽做的飯,這可比其他男人說要一輩子愛我這樣的情話動聽多了!”
我決定打擊一下樸柔:“我預感,你會白跑一趟,這家叫考拉生活的餐廳肯定不會好吃,因為考拉真的是對食物一絲一毫的鑒賞力都沒有的動物,桉樹葉難啃又有毒,考拉卻情有獨鍾,最可怕的是,小考拉是吃媽媽的便便長大的,你確定想做一隻考拉麼?”
我做了一下科普工作:小考拉長到6個月大就斷了奶,可以吃主食桉樹葉了,但桉樹葉很難消化,需要某種特殊的腸道細菌來幫忙。可是考拉的世界沒有醫院更沒有藥房,它從哪裏才能獲得這種珍貴的細菌呢?隻有一個供應渠道:媽媽的便便。小考拉每天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吧唧吧唧”地大吃特吃媽媽剛拉的新鮮便便,嘴裏塞得滿滿的,都是神聖的母愛啊。
如此繪聲繪色的描述之後,兩個人成功地被我惡心到了。然而,好奇心大過天的樸柔沒有輕易放棄,她獨自踏上了前往考拉生活的征程。
好不容易掛完四麵牆的裝飾畫之後,我和大好仁決定小小慶祝一下。從浙江路的豐穀酒樓叫了油潑扇貝、筆管魚炒五花肉、大蝦燒白菜,又從廣西路的宗祉海鮮水餃帶了一份西紅柿水餃和鮁魚水餃,順路打了兩塑料袋的散啤,也算得上一份異常豐盛的午餐了。
大好仁自從開了酒戒之後,雖然未曾一發不可收拾,對於“來來來喝一杯”的建議也隻會猶豫三秒鍾的時間了。
喝下第一杯之後,他拍了一下大腿:“把這事兒忘了!”他起身從工具箱裏翻出一個被幾張皺皺巴巴的報紙裹著的東西,打開一看,居然是一張CD,香港歌手許冠傑的專輯。許冠傑貌似曾經非常有名,但是我對於粵語老歌並無興趣,無緣聆聽。
“譚老弟,你是音樂節目主持人,平常聽的東西很高雅。我給你推薦這個許冠傑,真是好,現在是沒多少人聽了,但我
聽了幾年也不夠,翻來覆去,數不清多少遍。”
他給自己重新添了一杯,喝了一大口,帶著三分酒意,開口唱道:“人皆尋夢,夢裏不分西東,片刻春風得意,未知景物朦朧。人生如夢,夢裏輾轉吉凶,尋樂不堪苦困,未識苦與樂同。”
我鼓掌稱讚:“你這廣東話,我給你打一百分,真是惟妙惟肖。”
大好仁陷入了往事回憶:“前些年,我在廣東的佛山打工,滿耳朵鳥語,跟別人也交流不來,就聽聽電台。有一次,就聽到這首歌,名字怪怪的,叫《天才白癡夢》,可是太好聽了!我就動了心,專門買了這張碟,看了歌詞,處處都是人生哲理,徹徹底底地打動了我。”
我把CD塞入碟倉,第一首是《浪子心聲》:“難分真與假,人麵多險詐,幾許有共享榮華,簷畔水滴不分差。”
大好仁跟著輕聲哼唱了一會兒。“譚老弟,知道我為什麼加入小確幸嗎?我告訴你實話,不是為了股份。我做人做事從來沒有長久的打算,所謂人生如夢,夢裏輾轉吉凶,明天我走在路上,可能被樓上掉下來的花盆砸死,我要了股份有什麼用?”
我有些好奇了:“那你到底是為啥呢?全世界都不看好我們,連我的親生爸媽都認為小確幸隻能開半年。你是個能幹的本事人,那麼痛快地答應了,上了我們這條風雨飄搖的小船,
我還是感到蠻意外的。”
大好仁撓撓頭:“就像歌裏唱的,難分真與假,人麵多險詐,你和樸柔不一樣,麵相好,一看就知道是幹幹淨淨的好人,讓人放心。”
我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意:“我帥我知道,我就是黑了點。你覺得柔姐麵相好,莫非,你加入小確幸是貪戀柔姐的美色?雖然她的臉夠大,可真的是非常有福氣的樣子,長得有點像英國的大歌星阿黛爾!”
大好仁有點窘迫了:“譚老弟,你可真能開玩笑。我這把年紀,還要啥沒啥,哪裏配得上她,就是單純地喜歡她做事情那股子興衝衝的勁兒罷了。你記得不,小確幸剛剛掛上招牌,她就在幻想是百年老店了,不知不覺就會被她感染啊!”
“沒錯啊,你是幻想明天就會被花盆砸死的悲觀主義者,出於互補的心理,喜歡一個無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是很正常的事情!”
“糾正一下,是喜歡她的那種勁兒,而不是她本人。”
“不要否認,她的那種勁兒,也是她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嘛。”
正在爭論之際,話題的主角推開門,垂頭喪氣地走了進來,把背包扔到沙發上,意興闌珊地說:“哎,譚談,你的臭屁烏鴉嘴再次靈驗了,我覺得,的確是花了200塊錢吃了一堆便便。”
我還沒有來得及幸災樂禍,她又高興了起來:“雖然這一趟沒有吃到好東西,但我對小確幸更加充滿信心了!做成那屎樣兒,還有不少人去吃!放心吧,小確幸會大火特火的!青島人民,我們來了!”
這時,一曲既終,又一曲前奏響起。我聞聲詫異:“嗯,許冠傑還唱過這首歌?我以前聽的都是羅大佑的國語版啊!在跑帆板的時候我最喜歡唱了,迎著風浪,扯破了嗓子地喊,簡直蕩氣回腸!”
這小小的餐館裏,響起了三個人的小合唱:我用筷子“當當當”敲著啤酒杯,大好仁用力“砰砰砰”地拍著大腿,樸柔笑嘻嘻地“啪啪啪”鼓著掌。
恍然此刻,我們不再是廚師和前台,倒好似江湖兒女,白衣輕薄,青衫落拓,不管明天,且逍遙,且快活。
——“滄海一聲笑,滔滔兩岸潮,浮沉隨浪隻記今宵。”
今宵過後,離小確幸確定開業的日子,還剩下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