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年夏天,小豆包正式告別了幼兒園,踏入了小學的大門,而且他進的是青島最好的小學——中山路小學。
雖然我在內心深處,認為上不上最好的小學,無關大局,但小豆包的爺爺奶奶下定決心要讓孫子接受最好的教育。豆包奶奶說,這是接受了從小對我放任自流的慘痛教訓,對於我的下一代,必須亡羊補牢,為時未晚。
幸好小確幸距離中山路小學,隻有四五百米,每天下午四點來鍾,小村會去學校把小豆包接到店裏,他在店裏寫一陣子作業,奶奶再來把他接走。這樣基本上對我的日程不會產生影響,我比較滿意這樣的安排。
上學的第一天,我把小豆包送到了中山路小學。入學的現場,像是一個巨大的蜂巢,充滿了“嗡嗡嗡嗡嗡”的噪音,吵得我頭昏腦漲。小豆包全無其他孩子的歡快雀躍,小臉上滿是倔強的憂愁。我產生了一種不祥的預感,感覺如同把一隻小小的笨笨的哈士奇送進了乖巧而有秩序的羊群。
果然,第三天中午,我接到了一個嚴厲而清脆的女聲打來的電話:“你是譚浩然的家長嗎?我是他班主任。麻煩你,下午到學校來一趟。”
我小心翼翼地問:“請問他闖了什麼禍?”
“幾句話說不清楚,詳情麵談吧!”
帶著一顆忐忑不寧的心,我來到了那個蜂巢一樣嗡嗡嗡的小學。在不算遙遠的過去,我還是一個時刻擔憂家長會的學生,轉眼之間身份已經交換,奈何那份忐忑與憂慮依舊。好在我的屁股是安全的,小豆包的屁股卻處於風雨飄搖的危險之中。
到了一年級辦公室,見到了小豆包的班主任唐老師,正是小時候讓我畏懼的典型教師形象——高高的油亮的發髻,藍色職業套裝,長圓鵝蛋臉,黑框眼鏡,肅殺的口紅,可以想見她高高屹立於講台之上的威嚴。我媽年輕時候也是此種類型。對我而言,這種鋼鐵女性戰士堪稱餘威猶存。我從心理上先自矮了一截兒,仿佛闖禍的不是小豆包倒是我了。
“你就是譚浩然的爸爸?沒想到你這麼年輕!他說你是開飯店的,我還以為會見到一個油膩膩的中年大叔!”
“呃,讓您失望了。”我心裏暗氣,沒想到在小豆包的眼中,自己竟然是一個開飯店的,這個說法一點都不酷!
我進行了一下糾正:“其實,我是在電台工作,以前做主持人,現在退居幕後,工作閑下來,沒有太多事情,跟朋友合作開了一個小小的西餐館。”
“哦,我很少聽電台,是什麼節目啊?”
“比較冷門兒,一檔古典音樂欄目。”
唐老師的麵容,好像因為站在麵前的是“電台古典音樂欄目主持人”而略呈和緩。畢竟這個身份比“開飯店的油膩膩的大叔” 可以讓小豆包更有麵子一點。雖然我並不在乎世俗眼光,但在這間小小的辦公室,仍然不自覺地把自己納入了某種社會評價體係。
那麼,小豆包有什麼不乖的舉動呢?
唐老師扶了扶眼鏡,用疾風暴雨狂襲溫室花朵的節奏,對我的耳朵展開轟炸:“不做操不排隊,就像個木偶一樣僵在那裏,問他是什麼原因?他咕噥了半天,告訴我說是因為害羞!我就不懂了,不做操,不排隊,整個操場的人都看著他,眾目睽睽之下,倒不覺得害羞!
“上課坐不住,在椅子上扭來扭去,還東張西望,問他怎麼回事,說椅子不舒服!我就說,窗台上舒服,你去那兒坐著吧!這隻是開玩笑的反話,沒想到他真的就跑到窗台上去坐了,還晃悠著腿兒,把我氣個半死,隻好罰他去教室外麵站著。
“調戲數學老師。我們金老師剛畢業,年紀小,沒經驗,讓他回答問題,他答不上來,就輕微批評了他幾句,沒想到他一下子衝上來抱住金老師不放!金老師臉皮薄,手足無措,當場就哭了!其他小朋友私下跟我說,譚浩然得意揚揚地在班裏吹牛,說唐老師是老油條,不好對付,金老師嫩了點,好對付得很!”
然後,唐老師給我介紹了臉皮很薄的金老師——青澀的學生氣未脫,相貌猶如瓷娃娃,一副人畜無害、很好欺負的樣子。少年時代的我,對這種類型的女孩子,也會忍不住在她的文具盒裏放幾隻小爬蟲,看她驚聲尖叫,心裏美得快要上天。然而,這並不代表我不欣賞這種類型,相反,欺負也是一種喜歡的表示。小男孩可是一種很矛盾很變態的動物哦。
金老師的臉上浮動著兩朵羞澀的令人心動的紅雲。我非常誠懇地給她道了歉,邀請她到店裏吃飯,唐老師也務必一起前來。然而被她們拒絕了,說學校規定不能接受家長的宴請。唐老師也表示了歉意,說但凡老師自己能解決的問題,就不會麻煩家長,但是譚浩然的問題比較特殊,必須要家長配合一下。
我諾諾而退,打了個電話,把情況跟小豆包的爺爺奶奶講了,讓他們加強管教。對於如何教導小豆包,我並無信心,畢竟他連爸爸都不叫,我隻是一個輕飄飄的“皮兒”。
(二)
此後的一段日子,倒是再沒有接到唐老師的電話,估計小小哈士奇漸漸習慣了羊圈裏的生活。
那天中午,我正在擦拭刀叉,店門開了,進來兩位說說笑笑的女士,定睛一看,居然是唐金二位老師。我們驚奇地打了一個照麵。唐老師解釋,聽同事講,這邊新開了一家很紅的、文藝範兒、並且很好吃的西餐館,就相約來嚐個鮮。
我含笑說:“以前我專程邀請你們不來,非得自投羅網。”
“不要你請,給我們打折就好。”
“好吧,那就打個零折。”
“不好不好,你這麼客氣,以後我們可就不敢來了。”
我的目光轉向金老師,她一直沒有則聲,臉上依舊浮動著兩朵若有若無的紅雲。“畢竟,譚浩然給金老師造成了困擾,這回必須算我請,否則無論如何也過意不去。”
兩位老師坐定下來。唐老師看了一下菜單,開玩笑說:“既然老板請客,咱們就放開點,這張菜單全都給我上一遍!”
金老師細聲軟語:“唐老師嘴下留情,小確幸豈不是要被我們吃垮了。”她回過頭來向我詢問:“店名真可愛,請問小確幸是什麼意思?”
做慣老師的人,不太容易放低姿態,就算想要請教什麼事情,語調之中也有紆尊降貴的指教之意。金老師尚未沾染此種習氣。希望她永遠也不會。
“就是生活中一些微小而確實的幸福。舉個例子說,每天晚上睡覺前,我會想,咦,今天沒有接到唐老師的投訴電話,說明譚浩然沒有闖禍,心頭就會感覺到一種小確幸。”
唐老師嗬嗬大笑,金老師亦破顏微笑。
我為她們推薦了凱撒沙拉、法式煎豬排、海鮮細麵、香蕉核桃煎餅,很開心地看到了我預想中的效果,全部被一掃而空。她們表示,小確幸名不虛傳,好吃得停不下來,撐得要扶牆走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