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訴了她，小豆包被我打了五巴掌之後離家出走的故事。
“十一點，電台下了夜班回家，總要去給他蓋被子。他的踢被子功夫十分了得，永遠都是那麼四仰八叉、無憂無慮地躺著。那天晚上，他沒關燈就睡了，我看到有一巴掌打在了大腿根上，能看到隱隱的掌痕。那一刻，我特別悔恨，罵自己是混蛋，下手這麼重。”
她安慰我：“你不是一個混蛋。我怎麼可能跟一個混蛋做合夥人？再說了，小豆包應該挨這麼一頓，算是咎由自取。”
“我還偷偷地親了他一下。他整天幹媽幹媽地叫你，長了這麼大，卻很少叫爸爸，老是叫“皮兒”。他被我驚醒了，說夢話一樣嘟噥了一聲‘皮兒’，扭過頭去又睡了。那時候，我真的有點難過，唉，難道我在他心中永遠都是‘皮兒’嗎？”
樸柔嘲笑說：“看不出你還這般柔情似水，似這——白花蛇草洗腳水。”
“白花蛇草水並不難喝啊，我越來越喜歡這古怪的味道了。”我向樸柔拋出了一個問題：“柔姐，你被爸爸打過沒有？”
“從來沒有，他連一個小指頭都不舍得碰我。”
“好羨慕你啊。”
“羨慕個屁，他是對我很好，可是他對誰都很好，特別是漂亮的女人，就尤其好，好得不得了。”
“好吧，不說他了。那你覺得，我到底算不算一個好爸爸？”
“每天接小豆包放學，是小村在做，做飯給小豆包吃，是他奶奶的責任，陪小豆包寫作業，是他爺爺和奶奶共同的任務。請問你這個好爸爸，到底把多少業餘時間奉獻給了小豆包？你整天去玩帆板，都沒給他報幾個培訓班！”
“柔姐，我知道現在的小孩都在上各種培訓班，可是我一個都不會報，除非小豆包自己要求。我不想讓他變得呆頭呆腦，在童年，痛痛快快地玩才是人生第一目標！”
“可不止童年，依我看，你現在也玩得很歡快啊。”
“我承認自己貪玩了一點。但是，玩帆板，我也帶小豆包去了，他很喜歡啊！”
“你啊，就隻有這件事情幹得還不錯。那天，小豆包跟我說，他的誌向就是駕駛帆船去環遊世界。或許，他不僅僅是在日記中寫寫而已。”
我嗤之以鼻：“學生時代的日記都是理想的墳墓。許下了多少改天換地的豪言壯語，到頭來還不是一場春夢。”
“反正，總有那麼一天，他不會隻是離家出走五十米。萬水千山，地球另一邊，都是彈指間。聽姐一句勸，趁著他還小，盡量多陪陪他，做一個更好的爸爸。”
（七）
不能玩帆板的夏天，時間過得奇慢無比，就好像一隻孱弱的蝸牛拉著南瓜輪子的馬車，行駛過正午時分烈日下即將融化的柏油路，車上還坐著一個樸柔。
我焦躁無奈盼望著。隨著氣溫的持續上升，不再適合滸苔的生存，這個城市的綠色大姨媽終於悄然告辭了。
金子老師帶來了一個好消息。因為市裏推廣帆船帆板運動，中山路小學準備成立一個帆板隊。小豆包因為那篇關於帆板的暑假日記，雖然一貫劣跡斑斑，也破例入選。
想起當年，我也是因為校報的一篇文字與帆板結緣，父子的人生軌跡再度發生了一點重疊，真是有趣的事情。
恰好帆板隊的對接俱樂部就是蛋哥的風人院。因為我在電台上夜班，白天有大把時間，就去給蛋哥做了義務教練，帶著小豆包等一群孩子在海上縱橫馳騁，也算聽了樸柔的勸告，多陪陪小豆包，做一個更好的爸爸。
小豆包的表現堪稱出類拔萃。他天賦甚好，原本就有基礎，自然把其他的孩子遠遠拋在後頭。然而，如此一來，他不免誌得意滿，總是脫離集體，一味往遠處跑。
那天，給孩子們上完課，大家收帆上岸，我忽然發現少了小豆包。放眼望去，視野之內，也沒有他的帆影。風變幻不定，時大時小，時有時無，估計他無法駕馭，被困在了外頭。
我便劃著小艇去尋他。出去了一公裏，遠遠地見他正被海流裹挾著向岸邊礁石而去。他一次又一次爬上帆板，努力把浸在海水中的帆拉起來，然而徒勞無功。
對此我頗有體會，隨著體力的不斷消耗，水中的帆先是重如死狗，然後重如死豬，最後變成死去的大象，休想拖動分毫。就算燃盡小宇宙的能量，勉強把帆立起來，戰戰兢兢之時，又會被一個浪湧晃下來，前功盡棄。
小豆包距離礁石不足三十米，危在旦夕，幸好他一轉眼發現了前來救援的小艇，就放棄了和大海的抗爭，衝我揮了揮手，癱在了帆板上，隨波逐流。
我用盡平生氣力，把槳使得猶如風車一般，在他的帆板與礁石近在咫尺之際，終於趕到他身邊，讓他拽住繩子，奮力前劃，脫離了這個凶險的區域。
“差一點，你這板和帆就毀了，人估計也得遍體鱗傷。雖然不是救命之恩，你也得說聲謝謝吧？”
他悶聲悶氣地說：“皮兒，謝了！”
“至少，你可以叫聲爸爸吧。”
“不要得寸進尺。”
我隻好幹笑：“嗬嗬，你幹嗎跑這麼遠？”
他抬手指了一下遠方，波光粼粼的海麵上，有個蒼蠅屎一般的黑點，黏附在海天之間。
“你要去九號燈塔？”
“嗯。”
“今天的風向不對，去了也回不來。目前，你的技術和體力都遠遠達不到。好好練吧，時機成熟了，我和你一起跑。”
小豆包默默點頭，垂頭喪氣。顯然，那一番風浪中的掙紮，依然讓他心有餘悸。
我看了看他的小手，滿是血泡，甚是心疼。“喂，今天的事情呢，就是給你一個教訓，學會敬畏大海。不要老想著征服大海，隻是大海心情好，允許你玩一會兒，如果大海不高興了，毀你就跟玩一樣。”
小豆包並不服氣：“那，郭川呢，他環遊了全球，算是征服了大海吧。”
“哪裏談得上征服？隻是大海給他麵子，允許他通過而已。”
“皮兒，你的意思是，郭川沒什麼了不起？”
“他當然了不起！大海不是誰都給麵子的。足夠強大，足夠厲害，大海才肯給你麵子。另外，你還得尊重大海，摸透它的脾氣，千萬不能跟大海頂著幹，那是自取滅亡，知道嗎？”
小豆包點了點頭，悵惘的目光望向海平麵上那個蒼蠅屎般的小點兒——九號燈塔。無法不想起，若幹年前那個無風的下午， 和圈圈沒有去成九號燈塔，在大海中晃蕩，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親吻，真是讓人心醉。然而，心醉的後果，就是後邊這個一點都不讓人省心的拖油瓶。
“對不起啊。”這句話是我說的。
小豆包有些詫異：“你有啥對不起的？要說，也是我說啊。”
“那你倒是說給我聽。”
“哼，我是不會說的。”
“我就知道。好吧，我的對不起，跟今天的事情沒關係。那天，打了你嘛。一直想跟你說聲對不起。”
“都過去好久了，反正我也做了錯事。”
“我以後再也不打你了！”
“真的嗎，我可是不能保證自己再也不做錯事啊！”
“不打了，打孩子就是一件錯事，不能用一件錯事去懲罰另外一件錯事。”
“太好了，皮兒。”
“我小時候也被你奶奶打過，也曾經想要離家出走。現在，我回過頭想，是小時候挨的那些打，讓我變成了一個好人？不是，因為我本來就是一個善良的孩子。小豆包，我相信你也是善良的。”
“哦。”
“那，你認為我是一個好爸爸嗎？”
“湊合吧。”
“哪裏湊合了？我明明就是天下第一的好爸爸！”
“皮兒，你太愛吹牛了。”
……
然而，對於自己的表現，我十分滿意。寬厚、溫情、以德服人，還及時挽救孩子脫離險境，不輸給那些影視劇中的光輝父親形象。不曉得小豆包內心深處是不是有一絲絲感動，反正我是被自己折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