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準備掏名片，我攔住他：“別浪費了。我這裏已經有了，轉給柔姐就是。”
他又準備埋單，樸柔攔住他：“這頓我請了。多謝你肯這麼費心，隻要常來就好。小確幸需要你這樣高端人士的大力支持。”
他乖乖住手。看來，昔日他必定是個類似於樸柔小弟的角色，悄悄暗戀，默默順從。若幹年後，餘威猶存。
（四）
離小確幸不算太遠的四方路，有個胖姐燒烤。店主胖姐以高聳入雲的雞毛撣子發型，笑傲青島老城區多年，曆經滄桑風雨，屹立不倒。
她認識一半青島人，或者說一半青島人認識她。隻要路過店門口，所有的女人都是她的姐妹，所有的男人都是她的兄弟。她熱情洋溢地招呼每個人進去吃飯。“弟弟，你好久沒來了！快點進來坐！”因為那傲人的發型，並無一絲諂媚與請求之意，倒像是格外給你麵子。
“棧橋、五月的風雕塑、胖姐的雞毛撣子發型，是我心目中青島的三大地標建築。”我對遇安說，“帆板俱樂部有個朋友，喜歡環遊世界，專門去那些玩帆板的聖地，出去一浪就是大半年。每次回來，他都會來胖姐這邊吃一回燒烤，說是看到胖姐的雞毛撣子，才感覺是真正回到了青島。”
為何和遇安相約胖姐燒烤？因為，我對於樸柔的過去十分好奇，得從他的嘴裏探知真相。小村和金子也想跟著來，被我無情地拒絕了。
遇安也感慨地說：“小時候，跟著爸媽從平度坐兩個小時的長途客車，來青島逛中山路，到棧橋看大海，感覺像朝聖一樣。在我心目中，棧橋是青島的標誌。後來，五月的風取代了棧橋，變成了新地標，我怎麼看它都不順眼。那麼一大坨大大小小的圓圈，倒不如說是五月的呼啦圈。”
“你真是一個擅長懷舊的人。其實，樸柔這些年的變化，也不亞於從棧橋的回瀾閣變成五月的呼啦圈。”
“乍一看判若兩人，仔細一看，她還是原來的樣子啊，性格沒有變，五官大了一圈，身材豐滿了一些，我依然覺得她很有魅力。”
“我沒有否認你女神的魅力，我隻是不太認同你說的——她還是原來的樣子。”
“我覺得一個人最迷人的部分，不是身材和臉，而是性格。我沒料到她的性格依然沒有改變，特別是——在遭受那麼沉重的打擊之後。”
“我正想問你，那個大白哥是怎麼回事？”
“樸柔不想提過去的事情。”
“她是讓你別跟她提，沒說不讓你跟我提。”
遇安麵露為難之色，真是一隻十足的忠犬。
（五）
三紮啤酒之後，遇安開始講述樸柔和大白的故事。
因為，對於青島男人來講，沒有什麼是三紮啤酒搞不定的，如果三紮還不夠，那就六紮。
每年夏天，酒量小的男人，會喝掉填滿一個浴缸的啤酒，酒量大的男人，會喝掉填滿一個遊泳池的啤酒。我的酒量可以用遊泳池來衡量，遇安隻能用浴缸來作為計量單位了。然而，他帶著醉意講述的這個故事，還是讓我震驚了。
李大白，樸柔的初戀，文學社的扛把子，享譽全校的才子。
李大白沒有辜負這個姓氏和名字，寫得一手好詩，還在詩歌雜誌上發表過作品，在一眾文學愛好者之中鶴立雞群。
遇安跟他是一個大院的鄰居，一起長大，遇安向來是被碾壓的態勢，無論是身高、長相、成績，與大白相比都望塵莫及。然而，他心甘情願和李大白做朋友，當一片鮮花旁邊的綠葉亦不介意。
遇安解釋：“我也很想討厭大白，可是他人太好了，我做不到。”
高中時代，遇安與李大白是鄰班的同學。他時常過去找大白玩。大白告訴他，有個叫樸柔的女同學是他的最大敵手，因為兩人要爭奪第一名的榮耀。
班主任悄悄透露，樸柔割破手指，寫了一封血書，放在文具盒裏，發誓要超過他。大白就偷偷地看了樸柔的文具盒，果然發現了一行紅字：“超越李大白，必爭第一名。”大白心中受了震動，就回去加倍努力，拚到期末考試，終究還是壓了樸柔一頭。
後來，李大白和樸柔變成了情侶。大白提起那封血書，樸柔莫名其妙，說那隻是用紅墨水寫的。原來，班主任為了激勵大白，就編織了這麼一個善意的謊言。
我忍不住諷刺說：“作為一直處於班級底層的資深學渣，真心不懂高層學霸的世界，鬥爭如此激烈，還充滿了血雨腥風和謊言。”
遇安第一次和樸柔搭話，是由於一次意外的碰撞。他急匆匆地從樓梯衝上來，與另外一個急匆匆的女生撞個正著。女生被他撞了一個趔趄，彈了出去。說時遲，那時快，他閃電般出手，一把抓住了對方的胳膊，發現對方居然是樸柔。
我不懷好意地插了一嘴：“如果，你撞到現在的樸柔，恐怕彈出去的就是你了。”
樸柔也認出了他，霸氣十足地說：“喂，你就是經常找李大白的那個家夥吧，這回不跟你計較，以後走路仔細點！”
遇安手足無措，麵紅耳赤，滿口對不起。
他回憶起剛才的碰撞，軟玉溫香撞滿懷，如同觸電一般令人顫抖。
樸柔摸了一下他的頭，大大咧咧地說：“好乖，哈哈。”然後“咚咚咚”下樓去了。
從此之後，遇安陷入了一場漫長的暗戀。在大白與樸柔相愛之後，這份暗戀變得苦澀不堪。
我繼續掃興：“哈哈，就因為撞了這麼一下，你就如同中了魔一樣，對於樸柔變胖也能視而不見，愛情的魔力真是偉大啊！”
遇安帶著一抹苦澀的微笑說：“我是因為你做過情感節目主持人，才跟你說這些的。那次碰撞，隻是一個瞬間，一個美好的短暫的記憶，並不是我喜歡她的原因。”
（六）
我有點後悔選擇了胖姐燒烤，無論是老板的雞毛撣子發型，還是嘈雜的環境，以及辣炒蛤蜊、烤羊腰子、蒜泥拌涼粉，都不太適合遇安這一場溫柔浪漫的抒情。
但是，幸好有一紮又一紮的散啤酒，灌入他的喉嚨，滲進他的腦海，攪動陳年的情愫。恍惚眼神中，這間粗陋的小酒館也變成了回憶的聖殿。
遇安脫去了不合身的西裝，穿一件樸素的圓領T恤，他仿佛還是稚氣少年，沿著往事的河流回溯，目光閃亮。
“文學社成立之後，搞了一個新年詩會，我們把教室好好裝扮了一下，還點了一大堆蠟燭來烘托氣氛。每個人都朗誦自己喜歡的詩。大白當然是主角，朗誦新發表的詩作，他憂國憂民，寫的詩很有氣魄，境界也高，讓人歎服。
“但是，大白的詩我已經不記得了。不是因為嫉妒他，故意不記得，而是太高大上了，沒有貼近心靈的感覺。樸柔的那首詩，字字句句都記得。我永遠都忘不了，燭光裏樸柔讀詩的樣子。她穿著白襯衣，長發垂肩，就像天使降臨。
“我終於可以全神貫注地看著她，不用擔心暴露自己的感情，因為她吸引著所有人的眼光。這首詩明明是她寫給大白的，跟我半毛錢的關係都沒有。但是我印象太深刻了，就像看短片一樣，可以在腦海中反複播放。
“回憶的次數太多了，產生了一種誤會，仿佛這首詩是寫給我的。因為大白後來不在了。除了大白，我就是樸柔最親近的朋友了。”
他打開手機，給我看那首詩。
雲之上
陪我看雲，看一小時的雲
雲是一朵憂傷，遮住你的麵龐
天堂就在雲之上，為什麼迷惘
陪我看雲，看一整日的雲
雲是一朵空靈，飄進你的心房
天堂就在雲之上，這並非荒唐
陪我看雲，看一秋季的雲
雲是一朵幻想，幻想你的模樣
天堂就在雲之上，愛情的家鄉
陪我看雲，看一輩子的雲
雲是一朵願望，願望地久天長
天堂就在雲之上，永恒的向往
我有些詫異：“這首詩的調調兒，又清新又浪漫，跟樸柔現在所寫的，簡直判若兩人。難道體重也會影響寫作的風格嗎？”
遇安點頭：“體重影響寫作算什麼，身高還會影響人生觀呢。如果我的身高不是一米七零而是一米八零，我對這個世界的看法就會樂觀很多，也會更有勇氣。”
“更有勇氣去追求樸柔？”
遇安遲疑半晌，搖搖頭：“不知道。我在大白和樸柔麵前，總是有一些自卑。樸柔的童年還有些不幸，但大白的人生絕對完美無缺。那時候，如果有一個神靈說，你可以變成大白，我願意放棄一切。”
他往喉嚨裏倒下了一大杯酒，抹了一把嘴角的泡沫，語調變得哀傷而嘲諷。
“後來我才明白，所謂的完美人生，脆弱得不堪一擊。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你想要地久天長，它就給你個寸斷肝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