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人走到村子的最東邊,有三間土坯房,高美團遠遠地含混地喊了一句什麼,楊儀和韻涵都沒有聽懂。高美團又扯著嗓子喊了一句,從屋裏走出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頭發亂糟糟的,留著花白的胡茬,目光遲鈍地看著他們。“這是廣州來的人,來幫助你的。”高美團又轉身對楊儀說,“這就是高平義。”這時從屋裏躥出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膽怯地看了他們一眼,又躲了回去。韻涵叫道 :“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
別跑,我們來拍張照片。”高平義含混地叫了一句什麼,小女孩走過來,高平義扶著小女孩的後背,說 :“她叫高海霞。”韻涵讓他倆站在土坯房的正門口,用手機給他倆拍了幾張照片。
走進屋子,楊儀放下牛奶,發現屋子裏和垃圾場完全無異。中間堂屋有一張破舊的供桌,櫃門的玻璃碎掉了一半。正中央停著一輛三輪車,滿地垃圾,有破靴子,空飲料瓶,廢棄的破鍋,支棱的傘骨,還有空化肥袋子,絞成麻花般的繩子……但卻沒有一把椅子。高美團像是知道屋裏的情形,她就站在門口的廊簷下。右側是一間空房,依然是滿地的垃圾,看情形起碼兩三年沒有清掃過了。左側房間裏有一張床,上麵是近乎黴爛的被子。床前一台老式電視機,屏幕閃爍,正在播放電視劇。窗邊有一張破藤椅,上麵亂七八糟一堆破舊的衣服。楊儀從未見過如此肮髒、破爛的房間,如同癡傻者的洞穴。楊儀失聲說 :“這房間,你為何不掃一掃?”高平義半蹲在左側房門口,嘴裏含混地嘟囔道 :“沒掃,我的腿不能動。”楊儀看了看他的腿,似乎半跛著,就問 :“你腿不好,怎麼能騎三輪車?”高平義咧了咧嘴,說:“三輪車是鄰居的。”
楊儀說 :“鄰居的?怎麼停在你的堂屋正中間?”高平義說 :“在下雨,怕淋了雨。”楊儀眉頭一皺,近乎質問般地說 :“噢,鄰居的三輪車怕淋了雨,要放在你家堂屋正中央,你就同意啊?”回頭看了看韻涵,她正掏出筆在本子上飛快地記著什麼。楊儀感歎說 :“你真不可思議!”
小女孩看到韻涵手裏的筆,過來看了看,伸手就奪。高平義說 :“她沒見過筆。”韻涵把筆給小女孩,又從筆記本上撕下幾頁紙,遞給小女孩說 :“來,高海霞,你拿去,在這紙上畫。”小女孩轉身跑過來,一伸手又奪了過去。楊儀從背包裏掏出昨天帶的一罐紅牛飲料,拉開拉環,遞給小女孩,說:“海霞,你拿著喝。”但小女孩並不過來,反而用充滿敵意的眼神看著他。楊儀發現小女孩臉蛋雖然髒兮兮的,其實長得非常漂亮,就掏出手機給女孩拍照。小女孩見了,“噗噗噗”地衝他吐口水。高平義接過楊儀打開的紅牛飲料罐,放在腳邊的地上。
楊儀覺得屋內一刻也不能忍受,就走出來問高美團 :“高平義是高海霞的親生父親嗎?怎麼年齡差距這麼大?”高美團衝他使了個眼色,說 :“是親生的。”楊儀問 :“女孩的媽呢?”
高美團說 :“在廣州走丟了。”楊儀驚詫道 :“怎麼回事?”高美團往後退幾步,低聲說 :“高平義是村裏的老光棍,前幾年從外麵來了一個女神經病,他就給領回來一塊過,然後就生了這女孩。春節之前他們全家去廣東乞討,聽說那女神經病走丟了,就剩他父女倆回來。”楊儀說 :“那女的知道自己的家在這兒不?”高美團嘴一撇,說 :“她不會說話,連自己名字都不會說,怎麼可能知道自己是哪地方的!”楊儀喊道:“天啦,那就是說,他們在家裏等,但那女的永遠不可能自己找回來了。”高美團咧嘴笑著連連點頭。
楊儀重新進屋,韻涵正在問高平義腿的情況。他兩年前出門撿廢品時,被一輛轎車撞倒在地,造成大腿骨折。車主支付四萬多元醫藥費後,又額外給了他兩千元的賠償,雙方達成和解。沒想到車禍給他留下了後遺症,去年秋天才能丟了拐棍走路,現在做手術留的眼兒還天天往外麵冒水。韻涵問 :“現在農村不是有低保嗎?給你辦了嗎?”高美團說 :“辦了,每月九十元。”韻涵問 :“怎麼那麼少?”高美團說 :“隻有高平義一個人的,他那個老婆,還有這小女孩,都沒有戶口,沒法辦。”楊儀說 :“你們還有其他救助方式嗎?”高美團揮舞了一下手臂說 :“我們村裏也經常照顧他們,供給他們糧食,保證他們有大米吃,其他就沒辦法了。”
楊儀問高平義 :“你老婆在廣州是怎麼走丟的?”高平義哼哧了一會兒,說 :“她去上廁所,去了二十分鍾,沒有回來,我就去找,找了整整一天也沒找到。”頓了一頓,又說 :“肯定是讓別人拐跑了。”楊儀恨其不爭地說 :“那是你的理解,她那種情形,還有誰拐她?”韻涵問 :“你沒有報警嗎?”高平義說 :“報警了,我去警亭找警察,但警察以為我是去乞討的,吼著‘走開、走開’,將我轟走了。”楊儀一跺腳,然後往地上一蹲,死死地審視了一番高平義那蒼老、無辜的臉,說:“蒼天啊,大地啊,你是咋混的啊!”高平義大概以為楊儀是來調查他乞討的事情,嘴裏喃喃地說 :“我們再不去廣州乞討了,太遠了。”“遠?”楊儀故意氣他似的回答道 :“你是不該再去,那是你的傷心地。”
韻涵也一直蹲在地上,這會兒她哈著腰站起來,揉了揉膝關節,問道 :“你有你妻子的照片嗎?”高平義搖了搖頭。
韻涵說 :“關於你妻子的信息,你什麼都沒有嗎?”高平義神情茫然地看了看韻涵,沒有搭腔。韻涵又問 :“你有手機嗎?”
高平義搖頭。韻涵再問 :“你有銀行卡嗎?”高平義仍然搖頭。
高美團在廊簷下接話道 :“銀行卡怎麼沒有?種糧補貼本的存折不就是嗎?”高平義醒悟似的,從牆上掛的一幅玻璃鏡框後麵取出一張存折。韻涵接過來,用手機對著賬戶號拍了照,說 :“你比我想象的窮困太多了,我聯係到救助以後,給你這個存折上打錢。”高平義含混地“哦哦”著點了點頭。
韻涵收起采訪的筆記本,拿手機一邊打電話,一邊往屋後麵的麥地旁邊走。楊儀走到高美團身旁,低聲說 :“高海霞該上幼兒園了吧?”高美團說 :“沒有上,她現在連話都還說不清,平時都關在家裏,也很少跟村裏其他小孩子玩。”楊儀說 :“為什麼村裏其他人不將高海霞要過去撫養呢,高平義顯然沒有養育能力啊!”高美團使個眼色說 :“想要這小女孩的人多得很,高平義的堂兄沒有孩子,就想要過去養,但高平義不同意。他說誰要走了高海霞,就得把他接過去,管他生養死葬。”楊儀不解地問:“什麼,管他什麼?”高美團說:“活著管他吃飯,死了給他安葬。這樣一來,村裏人都怕了。”韻涵一直在麥地旁打電話,像在解釋著什麼,她一邊說,另一隻手不自覺地空中比畫著動作。她的聲音忽高忽低,時而憤怒、時而克製的樣子。過了十來分鍾,她才從麥地旁邊走過來,眉頭緊鎖,神情沉鬱。楊儀剛想問她怎麼了,她的手機又響了起來。韻涵轉身一邊接聽,一邊重新走到麥田旁邊。高海霞躲在三輪車前輪旁邊,悄悄地偷眼看楊儀。一旦楊儀與她的目光對視,她就“噗噗噗”地吐口水。
…………
從泉溪鎮回信陽的路上,韻涵一直神情落寞。楊儀問她發生了什麼,她蹙著眉頭,痛苦地搖著頭,似乎不想回答。
兩人都沒吃中午飯,直到下午三點多鍾,的士才趕到信陽高鐵站。昨天從信陽上車時,楊儀的車子就停在停車場。他陪著韻涵到高鐵站買票,然後兩人站在候車室門口避雨。雨水順著房簷傾瀉如瀑,在大理石地板上濺起細細的水泡。雨劈裏啪啦地下了快一天,仍然沒有半點要停歇的意思,他倆聽著雨聲有點發呆。
韻涵忽然情緒失控般地往地上一蹲,捂著臉說 :“楊儀,我不想幹了。”說著淚如雨下。楊儀吃了一驚,撥過她的馬尾辮子,輕聲問 :“你怎麼啦?發生什麼事了?”韻涵掏出一張紙巾,擦了擦淚,說 :“在高莊村裏的時候,我跟主任吵了一架,沒意思透了!這次采訪我費了這麼大的勁兒,主任竟然說,‘我就知道這選題要砸在你手裏,早知道我派別人去’。”
楊儀聽不明白她的意思,說 :“到底怎麼啦,采訪得挺好的嘛,見到了當事人,問清了來龍去脈,還想咋的呀?”“你不懂。”
韻涵搖著頭說,“報社先確定選題,再安排采訪。這次的選題是,一個家境條件不錯的農村人,將五歲幼女當作乞討工具,去街上乞討騙人,要探詢他內心為何如此殘忍,如此沒有憐憫之心。但我們去采訪的高平義父女,他們竟然是真的很窮,這出乎我們報社領導的意料。他們是窮得無法生存才去乞討的,這樣一來,我們當初製定的選題就作廢了。”
楊儀靜靜地聽,似懂非懂。韻涵接著說 :“現在高平義父女是真窮,是被逼無奈才去乞討,超出了領導的設想。我解釋了許多遍領導還半信半疑,直到我將高平義家裏的實景照片發給他。這樣我們報紙就沒必要報道了……報紙不是慈善機構,一個純粹的關於窮苦的悲慘故事,吸引不了讀者。”
楊儀摟住韻涵,看著她眼裏閃爍的淚光,替她揩去淚水。
他把韻涵的頭貼在自己胸前,一瞬間他也想流淚。“這不是你的錯……”他不知道怎樣才能安慰韻涵——她好像身陷兩堵窄牆的夾縫之間,動彈不得,身不由己。韻涵從手機相冊裏調出高海霞的照片,一次次放大、縮小,再放大,自言自語似的問 :“你覺得高海霞好看嗎?”楊儀說 :“好看,簡直是天使,可惜淪落在一個豬圈般的地方。”韻涵破涕為笑地說 :“我也覺得她好漂亮,真想把她領回我家……”
六
小城無大事。每天傍晚快下班的時候,楊儀喜歡給萬虹打個電話,問晚上是不是帶孩子一塊兒上街打牙祭。哪家店新開發了椒鹽味小龍蝦,哪家海鮮店的食材比較新鮮,或者新上映了什麼電影,哪裏的夜市值得逛逛。萬虹樂得晚上不做飯,立即要用手機預訂團購優惠券。周末的時候,去父母家裏看一看,或者帶孩子去郊外蹚蹚小溪、爬爬山,晚上住到“鄉間別墅”。季節變換時,櫻桃大約熟了,荷花已經開了,楓葉大概紅了,惦記著去摘、去觀、去賞……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情構成了楊儀螻蟻般的日子。有時候,韻涵微信上聯係他,會喊他“沉默的楊儀”,想來竟也貼切。他與世無爭,從不做僭越之事,把雞零狗碎的生活過得有滋有味,不是“沉默”是什麼。
淩晨四點,楊儀清清爽爽地醒了,這幾天都差不多,總是大約四點鍾醒來,然後平平靜靜地躺著,看天色漸亮,再眯瞪一會兒。除了看手機上的時間,他還看到一條微信。“我想收養高海霞你說可以嗎”——韻涵發來的,沒有標點符號,她的典型風格,發信的時間是淩晨兩點四十五分,看來她又度過了一個“頭腦空空”的夜晚。楊儀的眼睛還有點酸疼,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給韻涵回了信息 :不行,你不符合收養條件。放下手機,繼續入睡。然而片刻之後,手機就“叮”了一聲。
他重新拿起來,韻涵回信 :我不是真的收養不需要法律承認隻想帶著她一起生活——她像是急切地表白自己,簡直語無倫次了。楊儀看了看身邊熟睡的萬虹,回複了五個字:難度大,審慎。之後,那邊安靜了下來。
韻涵做事情沒有定性,忽冷忽熱,忽左忽右的。夜晚的短信,楊儀覺得她是頭腦發熱,也就沒放在心上。如果跟著她的情緒走,會把人折騰瘋掉,或者陷入她那種重度失眠狀態。
大約一周後的一天下午,楊儀忽然接到韻涵的電話。“我在信陽,回來兩天了。”她嘻嘻哈哈地說,“明天勞您大駕,開車送我去泉溪鎮。”楊儀說 :“幹什麼?”“未完成的采訪。”
韻涵說,“我八點半在小區門口等你。”楊儀說 :“行,不見不散。”
第二天楊儀如約趕到韻涵居住的小區。韻涵腳步輕快地走出來,看上去很精神。她上身穿黑色的蝴蝶衫,下身穿白色的牛仔褲,戴一副太陽鏡,除了背包以外,手裏還提著一盒芭比娃娃玩具。她將背包和玩具放在汽車後座上,然後坐進了副駕駛位。“出發。”韻涵摘掉太陽鏡,笑眯眯地往前一揮手。楊儀揶揄地說 :“采訪還帶送玩具的,中國好記者啊!”
韻涵一齜牙,推了他一把。
出信陽城往北,楊儀打開手機導航,顯示距離泉溪鎮四十六公裏。楊儀拍了拍韻涵的頭,說 :“怎麼?你們報社良心發現,選題重新調整了?”韻涵咬了咬嘴唇,沉默不語。楊儀側過頭看了看她,問:“咋回事?搞得怪怪的。”韻涵一抬頭,衝他一笑,說 :“楊儀,或許你當初的選擇是對的。”“選擇?”
楊儀有點摸不著頭腦,愣了一下,笑著說 :“我選擇你,你也看不上我啊!”韻涵伸手掐他一下,翻著眼睛瞪他,楊儀哭笑不得地搖搖頭。
“我準備回信陽,不知還能不能適應信陽的生活……”
韻涵低聲說,“如果不行,就廣州、信陽兩地輪換著住。”楊儀笑著說 :“開什麼玩笑,你是夜裏有千條計,白天老主意,淨瞎忽悠。”韻涵抿了抿嘴唇,低沉地說 :“我已經辭職了。”
楊儀腳下一顫,車子猛地一梗,哆嗦兩下才重新前行。“你真狠。”楊儀說,“勇氣可嘉。”韻涵轉身從後座上拿過背包,從裏麵掏出一盒煙,抽出一支,點燃吸了一口。楊儀看她煙霧吞吐的動作,不像是才學會的,但楊儀是第一次見她吸煙。
回想上次報社選題的事情,楊儀估計她與報社鬧了矛盾,卻不好往深裏問,就悶頭開車。
過了一會兒,韻涵終於自己耐不住性子,長長地吐出一口煙霧說 :“你今天是陪我去幹一件大事,我們去把高海霞接回來,以後我來撫養她。”楊儀手一滑,方向盤差點沒握住,他看了一眼韻涵認真的神情,忍不住笑了,說 :“你以為高海霞是個玩具啊,是個芭比娃娃,想送給誰就送給誰?那是個大活人,說著玩呢?”
“高平義同意的。”韻涵的聲音雖然低,卻很自信,她從包裏取出一張單據,“我從銀行給他彙了十萬塊,我的全部私房錢。”
楊儀腳下一頓,車子戛然停住。他突然覺得對韻涵很陌生,她有時嘻嘻哈哈,有時又無比認真 ;她看上去毛裏毛糙,卻又很專注細致 ;她看上去很柔弱,其實很強大。“為什麼要這樣做?”楊儀質疑道。韻涵晃了晃那張彙款單,示意他繼續開車。“高海霞五歲了,竟然還穿著開襠褲,我看了無法忍受。回到廣州之後,我想了好幾個晚上,不如把她接到我家,我來撫養她,我什麼也不圖,她長大以後,可以離開我,回正陽去找高平義……”韻涵喃喃自語般地說。
和韻涵相處,最舒服的地方,不是無話不說,而是可以不說話。楊儀長籲一口氣,他不知道說什麼好,什麼也不想說了。平穩了一下情緒,他加大油門,車子很快抵達泉溪鎮。
楊儀沒作任何停留,方向盤一拐,迅速穿過集鎮,往東高莊開去。村子還是那個村子,仿佛被人安放在一片綠色的麥田中間,孤獨而安靜。
楊儀將車子停在高美團門口,兩人從車上下來,沒有去敲高美團的門,徑直往高平義的家走去。楊儀不知道韻涵心裏感受如何,他覺得自己有點激動,腳下的步子邁起來忍不住有點發顫,踩在地上深一腳淺一腳軟綿綿的。韻涵手裏抱著芭比娃娃,像個懂事的乖女孩,一改平日大大咧咧的作風,柔順地跟在他身後。穿過幾個院牆,走到高平義門口,遠遠地看見他的門好像是鎖著的。楊儀頓時心跳加快,像是要蹦出來。他快走幾步,不錯,大門的確上著鎖。楊儀看了一眼韻涵,問道 :“你來之前跟高平義聯係了嗎?說好是今天來接嗎?”
韻涵目光躲著他的眼睛,說 :“上個星期,我彙了款之後說的,他當時在電話裏同意的。”“之後再沒聯係?”楊儀急切地問。
韻涵點了點頭。楊儀說 :“壞了,可能出事了,他跑啦!”韻涵說 :“別瞎說,他能去哪兒,說不定就在附近,辦什麼事情去了。”
這時,鄰居的老太太看見來了人,慢騰騰走過來。楊儀大聲問 :“大媽你好,見到高平義了嗎?”老太太像是認出了楊儀和韻涵,說 :“你們上次來過吧?是你們給老高頭彙的救濟款吧?”楊儀說 :“是的,他去哪兒了?”老太太走過來,說:“咦,你們不知道,他出門要飯去了啊,走了一個星期了。”
楊儀大腿一拍,聲音有點發抖地問道 :“走一個星期了?帶著高海霞一起走的嗎?到底是哪天走的?”鄰居的老頭從屋子裏出來,像看稀奇似的也湊了過來。“哪天走的……”老太太昂著頭想了想,“上個星期一,我頭天做完禮拜,他倆第二天早晨走的,我記得清楚。”
楊儀用手機查了下日曆,上個星期一是18號,問韻涵:“看下你的彙款單據,是哪天彙的。”韻涵慌忙從包裏找出那張紙條,展開一看。“17號,17號彙的。”韻涵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要飯去了。”老頭看著楊儀說,他似乎以為楊儀還沒明白是咋回事。老太太說 :“你們是好人啊,給他彙了救濟款,聽他說彙了整整十萬。”她回頭指了指老頭說,“我們其實比高平義還可憐,我倆是五保戶,生病都沒錢買藥吃……”老頭自言自語地感歎說 :“現在政策好啊,你們給高平義彙錢,政策真好啊……”
韻涵緊咬著嘴唇,一聲不吭。
楊儀從韻涵手裏拿過那盒芭比娃娃,放在高平義的窗台上,小心翼翼地放穩。他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輕聲說 :“走吧。”
韻涵忽然走到門邊,扒著門縫往裏看了看,然後轉身問老太太 :“你確定高平義是去要飯了嗎?他會去哪裏?”
“肯定要飯去了,背著個大蛇皮袋子,冬天的棉襖都帶著呢。”老太太說,“去哪裏誰知道呢,我們哪兒也沒去過……”
楊儀拉著韻涵的手,感覺她柔弱的手指冰涼徹骨。他緊緊攥住她,像是怕她滑脫出去。兩個人走出幾步遠,老太太忽然高聲喊道 :“我們倆也需要救濟……我們也需要救濟啊……”
楊儀頭也沒回,心虛理虧似的將韻涵拖出了村子。高美團家褐紅色的鐵門仍然緊閉著,楊儀看了看,想敲門進去見見她,想了想忍住了,再說什麼好像都有點多餘。韻涵坐上車,楊儀猛一加油門,車子轟轟地吼叫著衝出村莊。
韻涵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似的,雙手捂住臉,纖瘦的雙肩微微觳觫著。楊儀看到她的淚水從指縫裏流下,卻無從安慰她,任由她一路啜泣。出了泉溪鎮,即將駛入省道時,楊儀停下車,走到路邊,衝著空曠無人的麥田撒了一泡尿。回到車上,他看到韻涵像一副散架的骨頭,癱滑在座椅上,忽然從她的喉嚨裏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音……
(原載《江南》2015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