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角形的秘密(1 / 3)

1

劉麗莉仔細琢磨公公周無涯那張臉,想要捕捉每一絲轉瞬即逝的表情。她難以相信他所說的話,以為是一場惡作劇。

因為他煞有介事的神情看上去古怪而誇張,而且這一切太荒謬,簡直有點邪乎,她完全無法接受。但她很快意識到他不像開玩笑,他的語氣咄咄逼人,帶著占領製高點掌控全局之後的恩賜意味,仿佛一切都不容置疑。她看了看婆婆,她一直鎮定地坐在旁邊,臉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定格了一般。當她看到劉麗莉求助的目光時,她嘴角的肌肉禁不住微微抽搐,像個無辜的幫凶。劉麗莉腦子裏出現了一段短暫的空白,一陣自我毀滅般的震顫傳遍了全身,她覺得整個房間忽然暗了下來,自己快要暈厥了。

周無涯揮舞著那份來曆不明的文件,如同炫耀一份高級法院的終審判決書。“在醫學報告麵前,你的任何解釋,都是一種站不住腳的掩飾。”他麵目嚴正地將文件丟在了茶幾上,後背往沙發上一靠,蹺起了腿。

她的心怦怦直跳,呼吸變得短而急促,抓起那份文件心慌意亂地瞄了幾眼,近乎尖叫地說 :“航航,是不是抱錯了?”

她想起什麼似的,顫抖了起來,“我知道了,在醫院裏……當時……”

航航剛生下來時醫生給他打了9分,但很快發現他有新生兒呼吸困難的跡象,臉色發紫,就送到嬰兒室吸氧觀察。在嬰兒室一待就是十五天,與外麵完全隔離。劉麗莉坐月子期間像丟了魂,憂鬱悲傷,又煩躁易怒。她還沒見過孩子的模樣呢,像爸爸還是像媽媽都不知道。丈夫周一塵拜托護士去嬰兒室拍了幾張照片出來,航航正在側身酣睡,鼻孔處用白膠布粘著吸氧管,劉麗莉當時看見就淚奔了,流淚過後竟然有些許陌生感,懵懂而含混地確認,哦,這就是自己誕下的寶貝。

周無涯搖了搖頭,撇著嘴很不屑地笑了笑,像早就預料到劉麗莉會矢口否認,會鐵板一塊。死豬不怕開水燙,抵賴誰不會?但沒想到她對自己的孩子如此不自信,並且找出一個這般荒唐、可笑的借口。

“這麼快你就承認航航不是你親生的了?以這種方式?”

他鎮靜地問。

婆婆冷冷地說 :“航航左側耳朵下麵有顆黑痣,生下來我就看到了。從嬰兒室抱回來後,我又專門驗看了的,怎麼會錯?”

其實話一出口劉麗莉就後悔了,她意識到自己說了蠢話,不由自主地用手捂住了嘴。她覺得自己的思維被他們蒙蔽了,綁架了,急於擺脫他們對自己的誤解,腦子瞬間犯迷糊,才會冒出航航出生時在醫院抱錯了的念頭。不,這根本不是她的本意。她想說,是你們的想法太過肮髒,太過汙穢,將我帶進了陰溝裏,我是冤枉的!但她像是陷入短暫的失語,一切詭異得無從辯駁。她若隱若現地感到自己的確遇到了一場麻煩,在她一帆風順的生活中,她從沒與任何人正麵交鋒。

此刻她非常不甘心,她雖然談不上貞潔烈婦,卻也絕不容許別人任意誣蔑啊。

“我並不是故意為難你。我的老同事的兒子開了個‘白求恩’親子鑒定中心,拉著我去捧場助興,我順便與航航做了個檢測。”他像是辯白般地自言自語,“祖孫 DNA 親緣鑒定是一種 Y 染色體鑒定,準確率在99.9% 以上。因為男性都有一條 Y 染色體,而兒子的 Y 染色體遺傳自父親,因此任何一位祖父和他的孫兒的 Y 染色體必定有相同的 DNA……”他的聲音幹澀而堅硬,字字句句充滿邏輯而又無情透頂,“其實這根本不是我想要的結果,這表麵上像是針對你,但我受的傷害更大……”

“你……能把我一輩子毀了……”她幾乎癱在沙發上,崩潰般地哭泣道。

他略顯驚愕地看著她,轉身站了起來,走到客廳的窗戶旁,點燃了一支煙,邊吸邊向外麵眺望。他僵著身子久久地站在那裏,光禿的腦袋像一塊顏色含混的磁石。她哀傷的哭聲不斷地灌入他的耳朵,將他困於進退兩難的沉默之中。婆婆手足無措地坐在一邊,想勸勸劉麗莉,卻欲言又止,似乎說什麼都不合適。

“別跟我娘家人說,你們若說了我就去死!”劉麗莉凜然一笑。她站了起來,要衝出門去,卻腳下一軟,踉蹌地倒在門邊的玄關上。她纖瘦、脆弱的雙肩無法抑製地觳觫著,胸口堵塞得喘不過氣來,淚水再次洶湧。婆婆過來抱住她,將她扶坐在沙發上,從抽紙盒裏扯出幾張紙,遞給她說 :“麗莉別哭。”又轉過臉低聲罵了一句,“你這個瘋子,沒事兒測什麼測……”

她的哽咽慢慢平息下來,客廳安靜極了,隻聽到牆壁上鍾表嘀嗒嘀嗒的聲音。她像虔誠的修女被人發現了最可恥的羞事,陷入了愧疚的恐懼之中。她相信一切都是假象,都是幻影,卻讓她心力交瘁。她恨不得將心肝肺一股腦兒全倒出來,讓他們看看。她無法判斷這件事情的結局如何,但她必須死守住她的底線,不能讓娘家人知道,那樣她可就真的洗脫不清了。

劉麗莉的手機在桌上振動了起來,她看都沒有看一眼,也不摁掉,任它在桌麵上振動、閃爍。她的眼睛發直,神情木木的,像個幽怨的木偶。

“曾慶芝。”他像一直在進行痛苦的思考,大腦平靜而高速地運轉,以至後腦殼有一根看不見的神經跳著疼。最後,他萬難決斷般地揉了揉腦門,做了幾個深呼吸,思維終於清晰了些,“這件事情,你絕不可以告訴周一塵。”

他聲音很輕,卻在空氣裏形成一股隱約而奇特的氣流,嗡嗡地在她耳邊震顫,讓她有點懷疑自己的耳朵。那沙啞的、碎片般的聲音一閃而過,她很想回聽一遍是真是假。

“這個秘密隻有我們三個人知道,你知,我知,她知,構成了一個三角形。而三角形是最穩固的,這麼說吧,任何一人泄漏了這個秘密,另外兩個人都會察覺。劉麗莉是當事人,她斷然不會說出去。曾慶芝,假如這件事情被周一塵知道,泄密的肯定是你。”他用手指著婆婆說。

“老死鬼!”婆婆吼叫道,“你無端的為什麼要這麼做?”

劉麗莉臉頰上的淚水像是停住了,她的眼神重新煥出神采,不可思議地明亮起來,所有的痛苦好像全被抵消了。剛才她還像中了陰險的咒符,被死死地箍住。現在她簡直有點發蒙了。她悄悄抬頭瞟了他一眼,重又低下頭。她知道就算死,也不會向他們搖尾乞憐、向他們告饒。但周無涯的話還是出乎她的意料,讓她對這個有些禿頂的退休中學教師超脫的風度刮目相看,甚至有點感激。

“一切已成為事實……就先這樣吧——”他突然放慢語速,像是憂傷的低呼,“劉麗莉,你得從此恪守婦道,秉持本分,絕不可再亂來!”

他頓了頓,臉色舒緩下來,如釋重負般地長噓一口氣。

前麵的檢測像是幽暗的伏筆,以曲折而隱晦的方式,最終抵達這個柔和的終點。不待劉麗莉表態,他轉身走進臥室,正式結束這一次三人談話,更像是急於逃離一種困窘。

劉麗莉虛脫般地在沙發上蜷縮一團。這個空曠的下午像是虛擬的,讓她感到陌生而害怕。她像從一個很深的夢境裏蘇醒過來,怔了一會兒,她雙手摟住膝蓋,窩在沙發裏哭了。

2

劉麗莉去幼兒園接了航航,回到家裏時心情平複了許多,但腦子仍然亂作糨糊,對事情捋不出一個成形的想法。公公婆婆像是有預謀地設置了一個黑暗的圈套,讓她鑽進去,頭暈目眩地迷失方向。她憤怒、委屈,但標準式樣的鑒定報告書擺在桌上,像是陳述一個簡單的事實 :航航的身世有問題!

她不由分說被這個強大的證據給馴服和淹沒了,恐懼而憂傷。

周一塵正躺臥在沙發上,眯著眼睛看電視,似睡似醒的樣子。他下班回家後每每如此,側身躺著時肚子顯得更加肥碩。

他常年在政府機關趴著,身體厚墩墩的,才三十多歲已有了中年人的瓷實感。他總是看著看著就睡著了,任憑電視屏幕閃爍,高一聲低一聲地打起了鼾,直到劉麗莉讓航航喊他吃飯時才驟然驚醒,口水都流在了沙發扶手上。劉麗莉告誡過他,女人厭倦一個男人是從生活習慣開始的,唬得周一塵直發愣。

但她沒告訴他這話還有上半句,男人厭倦一個女人是從身體開始的。

她輕手輕腳地走進廚房,盡量不驚動他。航航伏在廚房的角桌上玩彩筆。她開始準備全家的晚餐,原本想給航航做蔥煎帶魚的,但她沒有了興致,想了想,隻做兩道清新小菜,番茄炒雞蛋、胡蘿卜炒土豆絲,反正也是航航喜歡吃的。她的心思恍恍惚惚,帶著難以解釋的迷茫與困惑。下午周無涯說的事情讓她震驚,而他的態度更讓她意外,像是先給予她難以抵擋的致命一擊,然後又點到為止般地赦免了她。他像是對她的一切都了然於胸,卻沒有具體點破。她好像從他的話裏咂摸出幾層滋味,又好像壓根沒有,隻感受到一股地獄般的寒氣,讓她的小腿肚子發抖,心裏直打戰。

每個人都擁有一些秘密,這些秘密並不一定鎖在抽屜裏,或者上鎖的日記簿裏,更無法一廂情願地刪除,而是抽象地盤桓在腦際,冬眠於心底。她結婚之前做過多種工作,賣過達芙尼的鞋子、屈臣氏的化妝品,還賣過紫瀾門的女裝,但男朋友隻談過一個。其實算不得談,是跟,她跟過一個男人。

男人姓吳,是市公安局的一名刑警。他們是一塊兒在駕校學車時認識的。吳先生是先買好了車,然後才去學駕駛。劉麗莉去報名時,他已基本學會了,開始戰戰兢兢地帶著劉麗莉一起回家。周末的時候,劉麗莉貪圖蹭他的座駕練車技而跟他約會。

駕照還沒拿到手,劉麗莉卻已經上了他的當,鬼使神差地跟他去酒店開房。之後,吳先生犯了錯一般溜之大吉,憑空消失了。她慢慢地平靜地接受了現實,慢慢地連與他肢體接觸的印象也模糊了,如同根本沒發生過。半年之後的一個傍晚,吳先生忽然聯係她,請她去郊區的生態園吃飯。他依舊談笑風生,神采奕奕,並且對她體貼有加。他對她像熟稔的故交相逢,相處沒有半點隔閡和不適。而她卻一直隱忍著憤怒和不快,因為他竟然能做到如此坦蕩,若無其事,他曾哄她去開房了啊。他好像對她沒有絲毫虧欠,這無疑是對她的無法原諒的輕視。他是故意回避?還是假裝遺忘?她幾次想發火,卻又覺得一切都是自找的,自作自受。吃完飯,吳先生送給她一張她所在的商場三千元的購物卡,說是他單位的福利,他用不上,送給她買件裙子什麼的。她心裏一暖,以為他會有所暗示,還要帶她去某個地方。她惴惴不安地坐在汽車後座上,車窗外黑乎乎的一片,等到再明亮起來時,車竟然停在了她租住的小區門口。他禮貌而斯文,麵帶克製的微笑,仿佛他們剛剛相識。

再或是某個陽光燦爛的午後,他約她一塊兒去郊外,沿著溪流去探尋上遊的瀑布。他帶她走一條驢友們都不知道的僻靜小路,找到幾棵結滿秋桃的果樹。或者帶她去申碑路新開的川菜館吃火鍋,邊吃邊看川劇中的變臉表演。她知道他是在盡力帶她體驗一些新鮮好玩的地方。既帶她看遍世間繁華,又帶她坐旋轉木馬。但他再也沒提出跟她幽會,仿佛他突然性無能了。直到某個冬夜,一場大雪飄下來,他帶她去影院看一部美國大片。從影院出來,走上蕭索的街頭。他忽然說,我們去開房洗澡吧,太冷了。她像是期待已久,又像是完全生疏,尷尬、緊張,卻無法回絕。進得酒店房間,暖氣很足,他們像是由嚴冬進入夏季,情欲也極大地萌發。他將她抵在窗口,如饑似渴,三次都不肯作罷。

之後故技重演。吳先生又消失了,像是突然蒙受了牢獄之災而身不由己。再撥打她的電話,又是幾個月之後。他重新帶她去登山,去遊泳,去郊區很遠的一家名叫“三碗不觀潭”

的農家樂餐館吃地鍋飯。他仍然充滿了友善與溫情,卻彬彬有禮,再無一丁點兒冒犯她。如此反複,她認識吳先生五年時間,他們一共去過酒店大約十次,平均半年一次。吳先生就是這般奇怪的人。他從不提及自己的家庭,仿佛一切都是個謎。她覺得自己也挺神的,竟然繃得住,拿得起,放得下,從來沒有問過他。她一直覺得自己沒有看透他,就像一個窮得一無所有的人,與他交往沒有一丁點兒籌碼。

直到她認識了周一塵,家裏催著結婚,她才將消息告訴了他。她和周一塵去拍婚紗照,她將自己頭綰發髻、身穿紅裙的試裝照片發到了他的手機上。過了很久,他回複三個字,武媚娘!她又將自己和周一塵的合影發了過去。他回複四個字,長得像我!結婚當天,她看到吳先生趕到婚宴大廳,安靜而孤單地坐在一個角落裏。等到宴席中間她逐桌敬酒時,卻再沒看到他的身影。

除了吳先生之外,她再沒有做過其他出格的事情。而且認識周一塵之後,吳先生也正式淡出她的生活,兩人再無勾連。她和周一塵的生活雖然平淡無奇,但從沒同床異夢。唉,她無法理解、無法消化這令人絕望的事實。正在菜池洗著胡蘿卜,她陡地想起網上各種各樣奇怪懷孕的情況,去遊泳、泡溫泉也可能會懷孕。她立即擦幹手,跑到書房的電腦上查看。

一通百度搜索,原來是記錯了,那是一些稀奇古怪地被傳染上性病的事例,去公共遊泳池會傳染性病,甚至銀行女職員數鈔票之後上廁所也可能傳染。她更加糊塗且悵然了。

她翻出家裏的相冊,將航航的照片和周一塵小時候的黑白照片放在一起對比,她看著那鼻頭、眉毛和眼睛,嘴角微微上翹的弧線,還有同樣微露怯意的神情,不但像同一個小孩,還像用同一張照片精心 PS(指對圖像進行編輯處理)的。

她的身體從生硬的儀態中陡地放鬆,一直纏繞她的抑鬱與痛苦似乎得以緩解。

“熬的粥都溢鍋了!你在看什麼?”周一塵站在書房門口說。

劉麗莉心裏一緊,想將網頁關掉,指尖顫抖了幾次,還沒點著右上角的關閉鍵。周一塵走過來,她竟然控製不住地“啊”了一聲。周一塵衝電腦瞟了一眼,盯著她追問道 :“性病?”

“沒……”劉麗莉急著要站起來,膝蓋卻磕在了書桌的邊棱上。她尖叫了一聲,咬著牙彎下了腰。周一塵無動於衷地看著她,眼神機敏而詫異,像是靜待她繼續演戲。她瞪了他一眼 :“你知道什麼!”

他看到桌上並排放著的兩張照片,左側是自己的,右側是航航的。自己的照片年代很久遠,他平時都搞不清存放在什麼地方,現在見到劉麗莉這樣將它們擺在一起,他更加狐疑了。

“父子倆的照片有什麼可研究的?”

她一下沒忍住,脫口而出道 :“你看看,說航航不是你的親生兒子,你信嗎?”

周一塵抬起頭,表情僵住了,如同挨了一記耳光。他臉色陰沉,像是在琢磨她話的含義,盯著她臉上細微表情的任何一點變化。劉麗莉沒來由的話令他大為光火,而又陷入一種欲知事實真相的複雜情緒裏。他屏息不動,如墜深淵。

3

“我不會因為這個生氣的,不管怎樣我都會一如既往地愛兒子,但是我昨夜考慮了一下,還是要帶航航做個檢測。”

周一塵清晨起得很早,並且難得地準備好了早餐,熱了牛奶,用麵包夾著火腿腸和煎蛋做成了三明治,他還沒忘均勻地抹上番茄醬。“畢竟我得搞清楚,我這個爸爸到底是不是冒牌貨。”他語氣平和,口吻輕鬆,仿佛不用跟劉麗莉商量,他自己單方麵已與航航達成了默契。

航航向劉麗莉叫嚷道 :“爸爸說我今天不用去上幼兒園啦!”他抓起三明治大嚼,裏麵的雞蛋煎得太嫩,蛋黃的汁液流出來,糊在了下巴上。

“檢測可以,但你做好接受預想之外的結果的準備了嗎?”劉麗莉故作輕描淡寫地說。

周一塵臉上蕩漾著爽朗的柔情,略微皺了下眉頭,“當然,其實我不是懷疑,而是想確信,確信我是航航生父的事實。”他甚至還笑了一下,露出標準的八顆牙齒。劉麗莉走到餐桌邊坐下,拿起一片麵包往嘴裏塞,舉到一半,手臂軟下來,沒有丁點兒胃口了。“嗬,這個問題不搞清楚,你會百爪撓心吧?”

周一塵輕輕一笑,不置可否。

“但不能讓你爸知道,我答應過他不能泄露秘密。”

“我父親也真是糊塗,假如真如他所說,怎麼能瞞著我?

我還是他親生的嗎?”周一塵有點憤然。

劉麗莉輕聲說 :“他的想法很古板,很迂腐,但是充滿善意,尤其他說要替我保守秘密,我……無法責怪他。”

“他倒是為你著想了,可全然不顧及我。”周一塵搖了搖頭,“我知道,他是忌憚我的反應,怕這事對我打擊太大,我承受不住啊。”

“假如檢測不是的,你拿我們娘兒倆怎麼辦?”劉麗莉故意挑釁似的問道。

“我都不擔心,而且有信心,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周一塵的語氣和腔調聽起來振振有詞,但細琢磨卻很含糊。

他是默認現實?不管有無血緣關係都把航航當親兒子撫養,還是恩斷義絕?一旦發現自己是“喜當爹”,立即將她娘兒倆掃地出門?從他的態度看,既像是模棱兩可,尚存遲疑,又像是決心已定,隻等結果。

她不禁有些生氣了,任性地問 :“你是不相信我,還是不相信兒子?”

“我愛航航!這還不夠嗎?”周一塵將牛奶杯蹾在餐桌上,他情緒有點激動,像是急於為自己辯護。

“我愛媽媽。”航航被他倆的爭吵驚嚇到了,怯生生地說。

“那就行,你愛航航,這是內容,鑒定結果隻是個形式,你何必在乎呢?”劉麗莉譏誚道。她用餐巾紙給航航擦幹淨嘴角,拍了拍他的腦袋瓜,“媽媽也愛你,寶貝!”

周一塵像被噎了一下,但他很快緩過勁兒來,微微一笑說 :“形式固然沒有內容重要,但形式和內容要統一,知道不?”

“切,形式隻是形式,永遠不能和內容等同。”她不屑地說。對於他的詭辯,她真有點氣惱了。

“但它們大體類似……”他目不斜視地輕聲說,“不論結果如何,我都會保密的。我對天發誓……”

劉麗莉閉上眼睛,心裏忽然湧上一股酸楚與寒意。她克製住自己的情緒,不想再吭聲。跟他說話,像拳頭打在棉花上,打在水裏頭,十分費精神。而他的承諾來得如此輕鬆,讓她覺得好像自己真的對不起他,也對不起航航。淚水在她眼眶裏打轉,差點流出來,但她忍住了。

他端起牛奶杯一口灌進肚裏,掏出手機玩,刷微博或是看微信,手在屏幕上劃來劃去。他像是極有把握,能將一切都弄得妥妥帖帖。她有些泄氣,心裏的憤怒和委屈像是嘔吐至嗓子眼兒的穢物,又生生地咽了下去。丈夫竟不能當個體己人,好似陌生人般隔了層層藩籬。她不是矯情,而是有點心灰意冷。

周一塵從機關最底層的職員幹起,兢兢業業十年磨礪,曆經若幹次大大小小的變遷和曲折,一般沒有韌勁的人,恐怕早就半路放棄了。他的許多同年齡段的同事,都喜歡上了書法、攝影,或者熱衷於騎行、登山等戶外運動,工作上的事情能推就推,能躲就躲,儼然已經看透官場,重新熱愛上了生活。可他仍然意氣風發地幹著一個副科級實職(享受正科級待遇),他一輩子的目標是甩掉職務後麵的括號,升任正科級實職,嚐嚐一把手的權力滋味。劉麗莉常嘲諷他分不清欲望與理想,從而把自己汙濁的欲望混同為高遠的理想。他的意誌力和決斷力是很頑固不化的,他拿定的主意幾乎成了思維定式,改變他比登天還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