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角形的秘密(3 / 3)

路口裝有監控探頭,也沒有停車位,劉麗莉將車子緩慢地往前開,想尋找一個合適的停車之地,但周無涯以為她不停車,一邊揮著手一邊跟著車子跑,改口“劉麗莉!劉麗莉!”地大叫,引得路人紛紛看過來,讓她尷尬而難堪。

他終於追上來,趴在車窗上,急促地喘著氣。劉麗莉說:“路口不讓停車。”他像是沒聽見,從西裝口袋裏掏出一小鐵盒糖果,遞給坐在後座的航航說:“航航,喊爺爺。”航航接過去,高興地喊一聲“爺爺”,就埋頭撕扯鐵盒外麵的塑料膜。這種糖果往往包裝華麗,其實是雜牌子,劉麗莉眉頭微蹙,不想讓孩子吃,卻又不好當麵製止。

“你想好了沒有?”打發了航航,周無涯走到前車窗邊,臉上帶著一種慎重而殷勤的神情。

劉麗莉略一發愣,像是明白他問的事情,卻又覺得他問得別扭,反問道 :“想好了什麼?”

“孩子啊,你和一塵再要一個孩子。”他苦皺著眉頭,失魂落魄地說,“我想喊你去家裏談,畢竟我們三個是知情人,是參與者,也是見證者,但你婆婆沒來由地打擊我……”

劉麗莉覺得他想得可真遠,跳躍性的思維,真有點天真。

單憑他自己去做的一次祖孫關係鑒定,竟然產生讓兒媳婦再生個孩子的想法。但看他的眼神,仿佛這就是他最純粹、最迫切的期待了,他如此一廂情願,思想單純,而又自以為是,糊塗透頂。

她看到他下巴處好像有一道血痕,結了褐色的痂,忍不住問道 :“你臉上怎麼了?”

他的臉色頓時發灰,嘟囔道 :“曾慶芝說我犯了抽風病,在家裏胡亂生事,真是女人見識……我倆幹了一仗……”他摸了摸嘴角,“她抓的,真狠啊……之後一直跟我冷戰……”

劉麗莉哭笑不得,他暗中進行檢測,然後在有限的信息中笨拙、草率地摸索,得出一個沒有任何價值的推斷。他粗枝大葉的思維,讓整個人顯得愚蠢、荒唐而又無辜。

“你和一塵必須再要一個孩子,一個我們周家真正的血脈,這件事不能讓一塵知道——當然,假如他知道的話,也肯定會同意我的觀點——我不是逼迫你,因為我決計不會告訴他。我上次當你們的麵,已經提出建議,你們要好好商量,這是現實的情形使然……現在曾慶芝還不理解,在家裏大吵大鬧,你應理解我的苦心啊……”他看上去萎靡而單薄,一臉的哀傷,差點要流淚了。

她真有打他一耳光的衝動,或者直截了當地點醒他,替他撥開眼前濃霧般的遮蔽,讓他黑暗、糊塗的世界裏見一點光亮……他近乎愚昧的邏輯形成了一個道德基調,她不按他說的那樣做就是不識好歹。可他不知道,周一塵和他的血緣關係不確定,就算她和周一塵生再多孩子,也經不住他去隔代檢測……

她看著可憐兮兮的周無涯,忍了幾忍,最終還是繃住了。她喃喃自語般地說 :“這個問題,不是我一個人做得了主的……再說,要孩子可不是一件小事情,得好好籌劃一番……”

他的手猛地揮舞一下,瞪著眼睛說:“我生的兒子我知道,一塵沒主見,一切還不是聽你的!”

他說他生的兒子他知道,真好意思說出口啊……她差點笑出來,但心裏卻一陣苦澀,百口莫辯。他一萬個不明白,而自己一萬個不能說。她原以為自己已經擺脫了幹係,沒想到陷入了一個更複雜的怪圈。這件事情本經不住推敲,但他顯然迷到一根筋上去了。她感受到他那急迫的、孤注一擲的渴望,實在不忍心道出實情,自己真是被逼入了一種苦修的教徒般的難言境地。

她不想再跟他費口舌爭辯,用自己也不相信的語調說 :“你得給我時間……”

他寬容地看著她,臉上掠過一絲皺紋密布的笑容,連連點頭道 :“當然,時間沒問題……時間沒問題……我隻要結果。”

劉麗莉掛上擋,想開車離開。他在窗外看了看後座的航航,欲言又止般地說 :“我會永遠替你保密……”

劉麗莉忍俊不禁,差點笑出聲來,看他那信誓旦旦的口吻,仿佛是義薄雲天之舉。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像在運作一件顧全大局而又天經地義的大事。隻可惜他無人可以分享,隻有來折磨她。她希望這都是假象,自己剛才違心的表演能撐一段時間,既維護他首創的“三角形的秘密”,也維護周一塵繼承的第二個“三角形的秘密”。這兩個三角形都煞有介事,而又如此蹩腳,像兩幕有內在聯係又各自獨立的滑稽戲劇,她既參與了戲劇的演出,又是唯一的觀眾。

8

她站在瑞庭酒店612客房的門口準備敲門時,心口忍不住怦怦地跳。她約吳秋明見麵,想讓他給出個主意,教給自己一點迂回之道。但他說在一個專案組辦案,隨後告訴她這個房間號。她有點不安,既信任他,又怕他不安分。但終歸還是鬥膽來了,一想到他的聰慧與睿智,她竟有著不可遏製的期待。細想之下,她麵臨的困局,也實在無法向其他人求援。

她敲開門,他麵帶微笑的臉露了出來。房間裏並沒有人,她疑惑地走了幾步,還沒有來得及問他專案組的人呢,就被他一下子按在衛生間門口的牆壁上,他瘋狂地親吻她。她掙紮著,用她的手包擊打他的頭。打了幾下,她的手包被他劈手奪了去,扔在地毯上。他用一隻手擒住她的手腕,按在頭頂,另一隻手粗暴地撕扯她的衣服。她的身體微微發抖,他總搞些這樣意想不到的花樣,讓她無法接受,卻又心裏發顫,她驚呼道 :“你個壞蛋……我不……”但她口裏剛喊出幾個字,就被他的嘴巴給堵住了。

他的野性無禮使她神奇地獲得了某種超脫感,像是進入了一種催眠的狀態,稀釋了平時的煩冗與刻板,體會到一種被放逐、被蠱惑般的歡樂。她不由得身體發酥,荷爾蒙似乎在被動地分泌,模糊的期待不斷湧上腦際,然而她的潛意識仍然清醒,看到他額頭跳動的青筋,像一頭無知而野蠻的豬。

她陡然心生別扭,甚至覺得生疏和厭惡起來。她抬起腳尖,朝他的襠部磕了一下。隻聽到他“啊”地叫了一聲,一切都靜止了,他的呼吸慢慢平複,隻一小會兒,像是經過短暫的休眠,他倉促的野心無聲地潰散了。

“哈……”他長噓一口氣,又輕輕咳了一聲,解脫般地說,“麗莉,你真狠心。”他像是走出了迷霧重重的困境,竟然麵帶笑意。

劉麗莉撇了撇嘴,坐到靠窗邊的軟椅上說 :“約你見麵,是有重要的事情跟你商量,不是來跟你瞎混的……”

“瞎混?”他喃喃地重複了一遍,像是感覺她在他們倆之間畫了一條線,將他倆隔離開來,而且他無法逾越。

他有點狼狽地從地上撿起她的手包,用手擦拭了一下,故作殷勤地給她放在茶幾上,還給她倒了杯水。她微微點了點頭,像是使勁繃住才沒有笑出來。不消說,她原諒了他剛才的粗魯與莽撞。

他從床頭櫃的煙盒裏抽出一支煙,點燃深深地吸了一口。

他半閉著眼睛,頭微微仰著,看上去略顯疲憊。他謙卑、內斂、任性,又具侵略性。他風度翩翩,但又瘋狂透頂。他似乎沒有意識到,她其實挺喜歡他這種歇斯底裏的狀態,給人一種非理性的錯覺。

她把事情發展的來龍去脈講給他聽,他眉頭微皺,隨時捕捉一些容易忽略的細節。看他的神情,像是在下一盤棋。

他是一個高明的棋手,在幫助她與所有人進行一輪博弈。他處變不驚,從容應對的氣勢,讓她相信他絕對棋高一招,所有的問題都將迎來真正的解決。

待她講完了,他沒有說話,忽然起身去衛生間,過一會兒,響起了嘩嘩啦啦的流水聲,他竟然去洗起了澡。她的心像被緊捏了一下,隨即一陣空虛。她感到難過,亦十分困擾。

她覺得她把事情講得詳略得當,他隻要稍加梳理,便可厘清來龍去脈,拿出釜底抽薪的解決辦法,讓她擺脫這種讓人近乎崩潰的折磨……

他洗罷,穿著短褲出來,用浴巾胡亂擦著身體,又撩起床單將濕漉漉的小腿抹了幾把,然後眨著眼睛說 :“這爺兒倆還真有意思,曾慶芝的事情,周一塵怎麼說?”

“他說他媽的婚姻當初是包辦的。曾慶芝本來不情願嫁給他爸……”她吞吞吐吐地說,“好像是因為家裏出了什麼變故,讓周無涯撿了個便宜……”

他走到窗前,朝外麵的大街上看了看,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含混地說 :“我有辦法對付他們……”他又從頭頂往下捋了捋她的頭發,似乎要讓她變得溫順起來。她讚賞地凝視著他,體會到一種強烈的依附感。他的話像一根繩索緊緊地拴住了她,一個瀕亡、解體的“三角形”將獲得拯救,秘密將得以保全。她真佩服他,仿佛他身上蘊藏著巨大的潛力,一切障礙、溝壑,他都能夠輕易跨越。

“你提取一樣周無涯的檢材,血痕、煙蒂什麼的,到我們局的刑事科學技術鑒定所重新做一次鑒定。”他又開始抽煙,一邊思索,一邊下定某種決心,“當然,不用真做,我幫忙給你出一份鑒定,證明他和周遠航的祖孫關係成立。”

在她還糊塗的時候,他捏了捏她的嘴角,笑著說 :“偽造的啦,你鄭重地告訴周無涯,他那個‘白求恩’的鑒定並不靠譜。”

“這樣……可行?”

“你以為呢……他爺兒倆,一對傻帽兒……”他略帶戲謔地說。

一切如此曲折,而又順理成章。聽起來有點拙劣,卻是徹底隔離、冷藏兩個“三角形”謎底的最佳辦法。在又冷又熱的情緒中,她忽有一種想大叫的衝動。他們周家父子硬與人生對峙,與生活較勁,整個家像被執拗的野馬拖入越來越深重的泥濘和荒蕪,不能自拔,多麼愚蠢,多麼可憐,又多麼讓人憤怒。唉……

“我們去吃烤羊肉,地道的蒙古烤羊肉。”

他說郊區新開了一家蒙古莊園,大塊的烤羊排端上桌,客人坐在一個個羊毛氈圍裹而成的白色蒙古包裏用手抓著吃。

她並不喜歡吃羊肉,更別提大塊羊肉,想想都有點反胃,隻是不想掃了他的興致。從房間出來,她本不想跟他一塊兒乘電梯,擔心被熟人看見。在她略微躊躇的時候,他攬了一下她的肩膀,這個有點親昵的動作讓她打消了內心的不安。他身著挺括的警服,似乎都無戒備之心,她又何懼呢,何況他們又不是偷情。

快走出旋轉門的時候,她眼睛的餘光往酒店大堂瞟了一眼,感覺有點不對勁,說不太清楚,像是有一個熟悉的人影在眼前一晃,卻沒看清像誰。那張臉有點怪,像是皮笑肉不笑的麵具,談不上惡意,但也絕沒一絲和氣,隻是有點奇怪。

她腦子裏的影像模模糊糊的,不能用力仔細琢磨,一用勁兒意念裏就淪為虛空,什麼也抓不住。

她停住腳步,想再回頭看一眼,他正用手扳住緩慢轉動的旋轉門,晃著頭示意她快點,她就緊走幾步,慌裏慌張地跑進了那個圓弧形的大玻璃罩子。

9

劉麗莉約周無涯談談。

他卻絲毫沒有表現出意外,像是知道她會盡快告訴他自己權衡思考後的結果。趁婆婆不在家的間隙,她想和他好好談談。但真正坐在一起,他神情淡漠地眯起眼睛,眼角幾叢憂患的皺紋,像是無聲地說,談吧,談什麼,要孩子的事情到底怎麼想的?

她使勁咳嗽了幾聲,想讓自己鎮定些,其實是對自己心虛的一種掩飾。她從包裏掏出一份鑒定報告,遞給了他。她跟他像是在演一場對手戲,而她內心明知這份報告對事件本身是無益的,甚至是反諷的,但作為一件道具,她不得不把它亮出來,她相信它將使事情得到天衣無縫的解決。

“這是市公安刑事技術鑒定所的鑒定報告,它證明你和航航具有確鑿無疑的遺傳學祖孫關係。可見你之前為熟人捧場做的檢測,其鑒定結論並不可信。”她像背台詞一樣,念出這個在心底反複吟誦多遍的句子。她暗暗鬆了一口氣,這句話拋出來,她就跨過了艱難的心理屏障。

這是既定的戲份,在這出戲裏,她隻是個配角,是個小人物,原本微不足道,甚至事不關己,但此刻,這份報告書是撬動全戲大結局的支點。她佩服自己對這出戲這麼關心,這麼投入。

“我沒去抽血,怎麼檢測的?”他疑惑地問。

她平靜地說 :“你吸的一根煙蒂。”

他陷入長久的沉默,一動不動的,像一尊剛完成大致輪廓的雕塑,含混不清,看上去讓人難以適應。唯有他的眼神,犀利而堅硬,讓她有點慌亂。

她以為會石破天驚,會把他鎮住,會讓他驚歎,讓他轉悲為喜,讓他高呼萬歲。但是沒有,他隻微微瞟了一眼,臉上浮出一股詭異的譏笑。笑罷,他鬆垮的表情猛地一緊,突然翻臉道 :“哼,這就對了,竟然還有這陰暗的勾當。”

她仰起頭看著他,像被噩夢魘住了似的,驚懼地說 :“你說什麼……”

他霍地站起來,和先前判若兩人,聲色俱厲地問道 :“你去酒店不僅是做那齷齪事,還為了密謀……”

她像熟睡的觀眾被戲劇散場的人流吵醒了,四周亂糟糟的,恍然不知身處何地。她的臉火辣辣的,宛如居於聚光燈下,無地自容。她的心房劇烈的震顫,如同剛剛經曆一幕戲劇,被詭譎多變的劇情刺激得想要昏厥過去。

“瑞庭酒店大廳裏……是你……”她猛然想起瑞庭酒店大堂裏的人影,原來是他跟蹤自己,她氣得渾身戰栗。

“是我。”他哼了一下鼻子,“幸虧是我,否則你的醜事不知還要隱藏多久。”

她恨恨地罵道 :“我沒有……”

“我隻跟蹤了你兩天,就捉到你去酒店……”他晃了晃那份鑒定報告,一臉洞悉奸情後的得意,像是要癲狂了,“這是那個警察給你炮製的吧?玩這種把戲,騙鬼去吧!”

……狗屁的三角形的秘密,她竟一直傾力維護,替他們藏著掖著。她當真迷信了那個虛無的三角形,像個幫凶一樣給它搭建支架,希望它永遠穩固。現在它的始作俑者讓它分崩離析,坍塌成一片廢墟,多麼荒謬啊……她想與世界交好,但好像一開始就受到一個邪惡幌子的欺騙。這宿命般的隔閡與背叛像一道天然鴻溝,她一腳踏空……她原本想虎口救人,終於以身飼虎……這個砢磣的、羞辱的結果讓她的臉變得紫漲,周身的皮囊盡被扒去,五髒六腑都沒了知覺,整個身體都僵了。

“周一塵任你擺布、欺騙,但我絕對不好糊弄。”他如同一個運籌帷幄的鬥士,突然神采煥發,氣度從容,透出一種身負異稟、藐視萬物的驕傲勁兒,“現在,我眼見的事實比鑒定報告更可信,更有說服力……”

她被逼入一個毫無經驗的迷宮,剝離了一切偽裝,他的話像皮鞭一樣抽打她,像密集的子彈射向她,讓她靈魂出竅般地崩潰了。她看著他陰鷙的眼睛,氣得直哆嗦 :“那些你不知道的事情,真是活該……”

“我知道你的底細就行。”他哼了一聲,搖晃著光禿的腦袋,臉上甚至有點猙獰的笑意,他像是發現了她隱秘的巨大特質,愈見到她汙糟的底細,洞察她的卑微,他愈是痛快。

他輕輕歎了口氣,像是不得不揭開一個陰謀的內核 :“你真不可救藥!”

她絕望地啜泣起來,悲傷的淚水奪眶而出。她看著他禿頂的腦殼,怪獸般陰狠的臉,閃爍著令人恐怖的色澤。而自己像是置身一個陰森森的黑洞,不斷地往下墜。她陡然絕望般地笑了起來,並且控製不住般地越笑越厲害 :“無論怎樣,我坦坦蕩蕩,清清白白。”想了一想,又泄憤般地說 :“倒是你應該想一想,在確定航航是你的孫子之前,應首先確定周一塵是你的親生兒子。如此簡單的道理,你是真不明白,還是故意裝糊塗?”

她的聲音很輕,但卻透著摧毀一切的力量。他的臉色先是沉靜,接著驟然驚駭起來,猛地不自覺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噢”的一聲,從高音到低音拖著長腔,像是大徹大悟般地瞪圓了眼睛。“難怪……如此……”他像是沉迷於某種思考,忘我般地自言自語道。

“終於明白了?”看到他臉如死灰般地僵住,身體如一尊朽木呆立不動,她負氣般地說,“你若再子虛烏有地誹謗我,或者繼續跟蹤我,我就將周一塵不是你親生兒子的事情說出來。”

他用眼睛翻了翻她,像是終於認清了她一般,重新審視和觀察她。她越發有點得意,故作輕鬆地說 :“對了,按你的設想,你,我,還有那個警察,這又是一個三角形,哈哈,三角形的秘密,希望你能保守……”說完,她忍不住又笑了起來。

她看到他的嘴巴張了幾張,喉嚨一嗆,“啊”的一聲,要嘔吐似的哈著腰往衛生間裏跑。看著空蕩蕩的客廳,她眩暈般地墜入一片虛空。與此同時,她又感覺自己像是掙脫了某種虛妄的糾纏,終於尋找到一個肉身的庇護之所。她穩了穩心神,估計婆婆快回來來了,轉身帶上門離去。

10

周六晚上,在公公婆婆家裏吃完周末的家庭聚餐,劉麗莉終於釋然。她去之前心裏挺害怕的,不知道該怎樣麵對公公周無涯。但沒想到公公和婆婆都很平靜,很尋常的一次聚會。婆婆做了六菜一湯,四葷兩素,既不顯得奢華,又不刻意。

看起來好像比平時略微講究一些,她又覺得也許是自己太過敏感。

公公幾次勸麗莉和航航多吃菜,其他再無話。婆婆為了做那道酸辣湯,在廚房裏磨蹭到大家快要吃完了才出來,劉麗莉覺得她像是故意的,想要躲開某種難堪的局麵。公公的表情蒼白而空洞,濃密的長眉毛之下依舊是那雙瞪得大大的發黃的眼珠。她像是接受不了如此過分的平靜,鬥膽和他雙眼對視幾次,想要看穿他的想法,但他好像已經不在乎了,超脫了,整個人變純淨了。他臉上無所謂的表情似乎告訴她 :生活本身才至關重要,其他任何決定都是錯的。公公吃得極有效率,在婆婆終於坐上餐桌的時候,他已經吃完了。

回到家裏,熄燈之後,直到身旁的周一塵響起了高低起伏的鼾聲,劉麗莉還靠在靠枕上睜著眼睛毫無睡意。夜幕下的黑暗像是給她擴充出一個孤獨的空間,令她神思縹緲。她披著睡衣光著腳踏在地板上,輕輕溜到陽台,趴在窗前看著外麵靜謐的夜空,看那些閃爍的星星,有的炫目,有的神秘。

她覺得自己問心無愧,但卻像得了某種隱疾,她的身體深處微微有一點不適。這個家庭的生活好像有一個斷層或縫隙,她如果不理睬就好了。恰恰是因為她想維持一種穩定的支撐結構,嗬,三個三角形,使她不得不承受誤解、煎熬,而陷入迷惘。努力使生活趨向好的一麵,也許就是她犯錯的地方。

晚上的家宴,她透過歸於平靜的表麵,感覺好像大家都受到一次隱形的傷害。如果每個人都有一隻藏匿隱私的箱子的話,現在大家的箱子都是被別人翻動了,然後都裝作沒有發現——而事實上又全都浸淫在恥辱和不安之中。

她正入神的時候,忽然感覺一雙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

她一回頭,周一塵像一個相識多年的老朋友一樣微笑著看著她,把雙手放在了她的胯上。他這樣抵著她保持了一會兒,對她耳語道 :“你還有我,不是嗎?”她轉身摟住周一塵,忽然想和他做愛,她像剛剛和他認識一樣,盼望在他的擠壓之下,排遣掉內心所有的空虛。她覺得自己能夠被愛修複——我們都在被愛修複。

(原載《小說月報·原創版》2016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