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源發現吳總喜歡雙手抱在胸前，用左手捂著右手的胳膊肘，說話時偶爾拿開，又立刻下意識地捂住。林源仔細一看，原來吳總右胳膊肘有處傷疤。看樣子是傷口縫合後留下的印跡，形成一個淺白色的蜈蚣形狀，看上去有點恐怖。林源忍不住問道 ：“吳總以前在信陽時做哪個行業？”吳總微微一笑，還沒來得及回答，周主任說 ：“開網吧，在工人文化宮，後來……吳總來蘇州創業，現在開了三家公司，住豪宅，坐奔馳！”林源嘖嘖歎道 ：“佩服，吳總是人生贏家，信陽人的驕傲啊！”吳總又哈哈一笑。
這時服務員送菜上桌，林源覺得口幹舌燥，想喝啤酒，但吳總和吳太太似乎都將喝酒這茬兒忘了，就索性要酒喝，說 ：“服務員，來一瓶啤酒。”吳總“唔唔”幾聲 ：“來幾瓶青島啤酒！”林源擺手示意道 ：“一瓶冰鎮的就好。”蘇州菜看上去高雅、精致，但分量都很小。服務送來一盤糯米藕，孩子們都喜歡吃，在桌上轉一圈，每人夾一片就完了。又送一盤涼拌海蜇，仍是如此，隻有一盤黑黢黢的涼拌鴨舌沒有人動筷。接著是大燴菜，毛血旺和酸菜魚。林源心想，人在蘇州怎麼點的像是四川菜？他看見佩雲幾次拿起手機想拍照，幾次又放下。他猜想她可能是想拍一張桌整菜齊的照片發微信，但菜總是轉一圈就沒有了，導致她沒法拍。菜全部上完以後，一大半碟盆已經見底，林源覺得菜點得有點寒酸、別扭，味道也不好，沒有顯出蘇州菜的風味。倒是他自己上次來蘇州時，在街頭小店吃的糖醋排骨、龍井蝦仁、蔥爆鱔段都不錯。丹丹不會掩飾，覺得桌上沒有喜歡吃的菜，就放下筷子呆坐不動。
周主任笑著問她 ：“林丹丹，你怎麼不吃啊！”丹丹眉頭一皺，嗡聲說：“我不想吃……”佩雲笑著說：“她中午吃生煎吃多了，下午也沒怎麼活動。”林源悶頭喝啤酒，自斟自飲。麵條上來以後，他一口飲盡，放下杯子，想盛碗麵條。周主任忽然站起來說 ：“服務員，再來一瓶啤酒。”林源說 ：“不要了，喝好了。”周主任神情竟然很堅決，揮舞著手說：“必須再來一瓶！”
林源也不好多說，覺得周主任的態度稍稍有點反常，平時他從不勸自己喝酒的。
五
吃過飯，仍然是吳總開奔馳車載著周主任一家走在前麵，林源一家坐小夥子的白色現代車在後麵跟隨。小夥子自言自語地說 ：“不知去哪兒。”林源噴著酒氣說 ：“跟吳總說過了，去楓橋，看寒山寺。”車子駛出酒店，剛拐上大道，小夥子的手機響了起來，他接通“嗯嗯”了幾聲，然後放下手機說 ：“吳總說去金雞湖，看‘秋褲’。”林源從沒聽說過金雞湖，不明白他說的意思，就掏出手機搜索，看到被稱為“秋褲”的東方之門大廈的圖片，恍然大悟說 ：“大秋褲是吧！”小夥子笑著點點頭。林源回頭對坐在後排的佩雲說 ：“東方之門像個‘大秋褲’，是蘇州的新地標。”佩雲冷冷地說：“我想去平江路，不想看高樓大廈。”丹丹附和說：“就是的，大樓有啥看的啊！”
小夥子說 ：“金雞湖那邊發展得不錯，值得一看。”車子在高架路上飛馳，陽陽不一會兒就睡著了。大約開了半個小時，抵達金雞湖畔。佩雲連聲喊 ：“陽陽醒醒。”但陽陽不為所動，渾身癱軟，埋頭酣睡。佩雲對林源說 ：“你背著他吧！”林源背起陽陽，邊走邊大聲說 ：“陽陽，陽陽，你看那是什麼字？”
湖對岸有一棟“秋褲”狀的摩天大樓，樓體上閃爍著兩個大字。
丹丹說 ：“我看到了——加油！”走到湖邊，有一隻木椅，林源將陽陽放在椅子上，卻仍然喊不醒他。佩雲坐過來抱著他，林源走到湖邊給丹丹拍照。閃光燈一閃，才看到近處黑乎乎的是一片蘆葦。天空有幾顆閃爍的亮點轟隆隆飛過，吳總手指亮點說 ：“那是蘇州有錢人買的私人飛機，夜晚在這兒飛著玩。”周主任問 ：“這麼隨便飛允許嗎？”吳總說 ：“允許的，他們都申請有航線。”周主任感歎道 ：“我看你也買得起。”吳總哈哈一笑，又往左側一指說 ：“那兒有鳥巢，我們去看看。”
吳總回頭喊 ：“小林，我們走。”林源又背起陽陽，一行人沿著湖邊的木棧道，往“鳥巢”走去。“鳥巢”是一幢鋼結構建築，在夜晚變幻出紅、藍、紫、金等不同的顏色。林源邊走邊喊 ：“陽陽，陽陽，快看，好大一個‘鳥巢’！”直到走進鳥巢中央的金色大廳，陽陽才揉著惺忪的睡眼醒過來，仿佛不知置身何地。周主任問：“這鳥巢是幹什麼的？”吳總說：“蘇州科技文化藝術中心，這裏的裝修代表著蘇州的最高工藝水準。”周主任拍拍棕色的大理石牆麵說 ：“石頭的確漂亮。”吳總眨著眼笑著說 ：“你拍的地方，內牆幹掛工程我們公司也參與了施工。”周主任點點頭，嘖嘖稱讚。佩雲落在最後麵，臉上冷冷的，林源駐足等她，低聲問：“你怎麼了？”佩雲說：“讓我看這裝修幹什麼，浪費時間。”林源說 ：“吳總的好意，有啥辦法。”丹丹在一旁也噘著嘴巴，林源拍拍她說 ：“夜半鍾聲到客船，現在才九點多，不耽誤你看寒山寺。”
周主任背著手在大廳裏轉了一圈，對科技園區的規劃圖評論一番，然後說 ：“我們走吧，去寒山寺。”一行人分兩輛車重新出發。吳總的黑色奔馳車在夜色之下難以分辨，一會兒工夫就看不見了。小夥子打開手機導航，將車子在高架路上開得飛快。陽陽在車上重新入睡。又開了半小時，他們抵達楓橋路將車子停好，發現吳總的奔馳車還沒開到。旁邊有一條河，橋墩上有一對男女正在聊天，林源問 ：“請問寒山寺在哪兒？”
男的往身後一指說 ：“那就是寒山寺。”林源按他指的方向一看，忍不住有點失望。夜幕下的寒山寺，隔著圍牆隻能看到一個約四五層高的四方形的塔尖，在古樹的掩隱下顯得矮小單薄。丹丹說 ：“太矮了吧！”陽陽這次睡得輕，被佩雲輕輕一喊就醒了。林源帶著他們找到寒山寺的大門，才發現大門緊閉。
林源頓覺失望，拿起手機隔著圍牆拍了一張寒山寺塔尖照片，模糊而含混。往河麵看過去，黑暗中隱隱看到旁邊一座石拱橋，林源問小夥子 ：“那就是楓橋嗎？”小夥子咧嘴一笑說 ：“大概是吧，我也不知道，這裏橋很多。”夜晚看不清河裏的水質，但風刮過時，可以聞到一股腥臭之氣。“丹丹，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張繼的《楓橋夜泊》就是在這兒寫的。”
林源說。“我知道，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鍾聲到客船。”丹丹四處巡睃一遍，“咦，咋沒有客船呢！”
這時吳總的奔馳車慢慢開過來，周主任和素萍等從車上下來，丹丹大聲說 ：“寒山寺關門了！”吳總一拍大腿，連聲說 ：“哦，想著寺院不關門呢！”周主任抬頭瞄了瞄古樹掩隱下的塔尖問 ：“那就是寒山寺嗎？”林源說 ：“是的。”一個騎電動車的老頭從旁邊經過，主動告訴他們說 ：“那邊有個巷道，沿著巷道可以進去。”林源連連稱謝。於是幾個人順著黑乎乎的巷道往裏走，小夥子忽然敏捷地快步往前跑，看樣子是想先去探路。走了幾十米，前方仍然黑乎乎的。林源推開路邊一間店鋪的玻璃門，衝一個正看電視的老人問道 ：“老師您好，這條路可以進寒山寺嗎？”老人回頭說 ：“進不去啦，早都關門了！”林源怏怏地退出來。這時小夥子也跑了回來，說：“前麵沒路。”周主任說 ：“寒山寺真小啊！”沒人應腔，頓了頓，周主任又說 ：“不過這才是真跡。武漢的黃鶴樓雖然高大，卻是解放後建造的贗品。”林源笑著對佩雲說 ：“你如果發微信，可以到網上搜一張寒山寺的圖，比咱們自己拍的好多了，我剛拍的啥也看不清。”佩雲邊走邊玩手機，像是已對寒山寺失去了所有的興趣。一行人回到停車場，吳總說 ：“咱們找地方吃夜宵去！”周主任連連擺手說 ：“不行不行，已經快十一點了，必須回去休息了。”吳太太拉著素萍的手說 ：“素萍今晚跟我住家裏吧，到我家看看，我們姐妹多年沒在一起說說話了。”
素萍笑而不語。周主任點頭說 ：“行，我們中午匆匆忙忙訂的大床房，剛好也有點擠。”聽吳太太話裏的意思，林源忽然明白周主任講的同學在蘇州，指的是素萍的同學吳太太，林源一直誤以為吳總是周主任的同學。丹丹嘀咕道 ：“爸爸，我肚子好餓！”林源說 ：“女孩子晚上要少吃點兒。”丹丹噘著嘴說 ：“其實吃大閘蟹不用去陽澄湖，晚上‘水天堂’的菜單上就有……”林源怕吳總他們聽見，厲聲道 ：“你閉嘴！”
六
星期天早晨，林源七點鍾就醒了，先衝個了澡，又燒開水泡了杯茶，慢慢喝完，佩雲在旁邊抹臉化妝，兩個孩子依然酣睡。等到將近八點鍾的時候，林源去敲周主任的門，結果門虛掩著，周主任正在搓洗一件白襯衫。林源心裏一愣，想說等會兒去周莊，下午五點還要坐火車返回信陽，髒衣服應該帶回去再洗，想想又忍住了，問道 ：“嫂子幾點鍾過來？去周莊幾點出發？”周主任說 ：“剛才我電話聯係過了，咱們先找地兒吃早餐，等會兒老吳送你嫂子過來，接著我們一塊兒去。”
林源擔心吳總不靠譜，怕出岔子，說 ：“不如等嫂子一起吃早餐，然後我們打車去周莊，滴滴快車很方便。”周主任將襯衣擰幹水，說 ：“客隨主便，我們聽人家安排。”
林源回到房間喊 ：“孩子們，起來行動啦，去周莊！”丹丹翻個身，揉揉眼睛重新睡去。佩雲拍了拍陽陽的屁股，陽陽一動不動，又伸手扯了扯他的耳朵。好一番折騰，終於將兩個孩子喚起來刷牙洗臉。
林源一家和周主任從酒店二樓下來，仍然去隔壁的“老大坊”生煎店，點了牛肉麵、鴨血粉絲湯。快吃完的時候，周主任接到素萍的電話，吳太太開車已將她送至酒店門口了。
周主任出門迎接，才知她還沒吃早餐。林源說 ：“老板，再來一份牛肉麵。”素萍小聲說了句什麼，林源沒有聽清。周主任說 ：“不要牛肉麵，要素麵。”林源一家吃完了，慢慢喝著杯子裏剩的一點豆漿等候。素萍的麵吃到一半的時候，忽然抬頭說 ：“吳總早上有點事，昨天談判的事情，今天客戶喊他過去接著談，讓我們等一會兒。”林源心裏一沉，他預料可能會出岔子，果然應驗了。但素萍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周主任用牙簽剔牙，一聲不吭，林源也不好說什麼。丹丹急切地問：“爸爸，咱們去周莊的時間還夠嗎？”林源沒有理她，看了看時間，八點五十分，他忽然生出某種泄氣的感覺，覺得周主任兩口子一直不緊不慢的，自己卻急吼吼的實在別扭，於是索性建議說 ：“旁邊就是蘇州博物館，我用手機查詢過，九點半開門，我們先去博物館逛逛，邊玩邊等吳總吧！”周主任將牙簽一扔，說 ：“行，先去玩，客房等他來接我們時再退。”
一行人從臨頓路出來，拐個彎，遠遠就看見蘇州博物館門口的遊客排著長隊。林源想起大家的水杯都沒有拿，就去旁邊買了幾瓶礦泉水，逐人分發。林源說 ：“蘇州博物館主要是欣賞建築設計，尤其是采光設計。”周主任抬頭瞄瞄，說 ：“屋頂好像不是青瓦，是灰色的花崗岩吧？”林源說 ：“貝聿銘的設計借鑒和吸收傳統建築的風格，但建築材料都是新式的。”丹丹噘著嘴，像是氣得鼓鼓的，進博物館後，就自己一個人左衝右撞的，哪兒都看看，又像是什麼都沒看見。
林源對佩雲說 ：“這裏的每一扇窗戶都采用借景的策略，從窗戶往外看，像是一幅畫。”佩雲麵無表情，像是絲毫不為所動，卻又拿著手機對菱形的小窗戶一個個拍照。轉到後院，一片開闊的水麵，中間一條木棧道，水裏生出幾片蓮花。陽陽和靖軍在棧道上跑來跑去，圍觀水裏的小魚。周主任待在展廳裏看展品，他尤其喜歡蘇繡藝術品，一件件評頭論足。
林源看了看時間，不知不覺已到了上午十點半，他心裏忽然輕鬆起來，仿佛一切都解脫了，一直繃在心裏的意念消失了。
去周莊來回車程要兩個多小時，就算現在立刻出發去周莊，可能看幾眼景區的大門就得往回轉。他看了看佩雲，她臉上仍然麵無表情，卻又很淡定的樣子，仿佛比他更早看透這一切。
周主任從展廳裏轉出來，看到林源說 ：“看一個地方好不好，主要看它的衛生間。這裏的衛生間足夠寬大、敞亮，沒有任何氣味，到底是大師手筆。”林源笑了笑，沒有說話。這時，周主任手機響了，他看了看號碼，轉身去接聽。林源估計是吳總打來的，他不想知道內容，甚至連這個人都不關心起來。過了一會兒，周主任走到林源身邊，怔了怔，低聲說 ：“周莊……我們下次再去。”林源微微一笑，沒有吭聲。周主任又說 ：“還有機會。”
林源指著院子裏一處假山說 ：“這是貝聿銘從米芾的山水畫中得到靈感設計的。”周主任駐足觀賞片刻說 ：“有意思，好像不是他抄米芾的，而像是米芾按他的景觀畫的畫。”林源伸出大拇指，說 ：“深刻。”
又玩了一會兒，太陽曬得厲害，大家坐在廊柱下休息。
周主任說 ：“我們回去吧，休整休整，中午我們自己找個好地方，大吃一頓。”林源看看時間，十一點鍾，就說 ：“要不你們先回去，我們再轉轉看。”林源的話沒經思考，脫口而說，卻又仿佛很堅定，佩雲有點吃驚地看了看他。周主任略一思忖，說 ：“行，你們喜歡玩，多逛一會兒。”
等周主任帶著素萍和靖軍離開，佩雲告訴丹丹不去周莊了，丹丹眼一紅，立刻啜泣起來，豆大的淚珠滾落，林源看了心裏發酸。隻有陽陽糊裏糊塗的，不知咋回事。林源說：“哭什麼，出來玩兒，應該高興才是。”丹丹越發哭得厲害，哽咽道 ：“全被……全被他們耽誤了……我要去周莊……”全然不顧旁邊其他遊客驚詫的眼神。林源向佩雲要了幾張紙巾，給丹丹擦拭淚水，說 ：“我帶你去一個更好玩的地方，獅子林，他們都沒去過……”
林源帶著佩雲、丹丹和陽陽從博物館出來，穿過一條馬路，拐進對麵的獅子林。林源和佩雲每人門票40元，丹丹20元，陽陽免票。走進後院，林源大吃一驚。他以前去過拙政園，卻沒來過獅子林，太湖石重重疊疊，洞壑盤旋，回環曲折，丹丹和陽陽在石洞裏竄來竄去，隻聞人聲，不見人影，成了一個捉迷藏的好去處。遊客也比拙政園少了許多，放眼皆清爽宜人。林源朝佩雲臉上看過去，不知不覺地，她臉上掛起了微笑，並且從包裏拿出自拍杆，四處尋景拍照。陽陽想像其他遊客一樣爬到石山上，無奈撅著屁股爬了半天，吃奶的勁兒都使出來了，仍然爬不上去，丹丹就在下麵推他的屁股。
石山上的一個小男孩看見了，也幫忙伸手拉他。見孩子們玩得歡樂，佩雲終於開心起來，說 ：“獅子林比拙政園好玩得多，差點兒錯過。”林源心裏終於高興起來，但不免又覺得有點遺憾，獅子林越是好玩，他越不能告訴周主任一家人。這樣一想，仿佛獲得了一種隱秘的快感。
穿過假山，有一個荷塘，對麵是一條回廊。林源讓佩雲和兩個孩子站在假山之上，他繞到對麵的回廊給他們拍照。陽陽在石林之間穿梭奔跑，滿頭大汗也不嫌熱。林源坐在一個石凳上休息的時候，看了看手機，十二點半，他心裏想，按照周主任的性格，應該催促他們回去吃飯了。但這次周主任像是忽然有了耐性，沒有打電話催他。佩雲走過來說 ：“這地方不錯，讓孩子多玩會兒吧！”林源笑笑，他覺得不管怎樣，就算隻玩到一個滿意的景點，也不虛此行。
陽陽喘著粗氣跑過來，差點兒摔倒，原來是丹丹在後麵追他。林源一把攔住他，問道 ：“獅子林好玩不好玩？”陽陽一抹頭上的汗水，說 ：“騙人！沒有獅子！”說完哈哈笑著又跑開了。丹丹在後麵追著喊 ：“對，沒有獅子！陽陽你是個傻狗！”
（原載《山東文學》2016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