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 旅(1 / 3)

慶生的父親中風三次,一次比一次嚴重。

剛開始僅僅是右腿酸麻,慶生帶他去看醫生。醫生簡單詢問了幾句,輕描淡寫地說 :“你得住院。”說著就揮筆填寫住院證。慶生父親毫無心理準備,覺得醫生的診斷輕率而荒謬,有詐他錢的嫌疑。由於來時匆忙,他連放在茶幾上的手機都沒拿,就撇著嘴不以為然地說 :“我沒什麼病,你給拿點藥吃就可以了,怎麼隨便就讓人住院呢。”醫生站起來,做了個前後腿交叉走路的動作,說 :“你學著走一下。”慶生父親不服氣地跟他學,左腿邁開一大步,然而當他邁右腿的時候,像被人推了一掌,身子猛地一個趔趄,額頭差點磕在醫生的桌角上。醫生揶揄地說 :“再不住院,你就得抬著來啦!”出院以後慶生父親還能騎自行車,他大概覺得中風是很丟臉的事情,畢竟他才六十出頭。因此遇到不知底細的人,他喜歡假裝從沒中風過。

第二次是在淩晨,慶生還在蒙頭睡覺,父親打來了電話。

慶生在外麵買了間公寓,有時候不回家住。慶生迷迷糊糊地“喂”了一聲,父親在那邊失聲痛哭了起來 :“慶生……慶生……”他哭得快斷了氣似的。慶生心裏一激靈,陡然驚醒,說 :“別哭,你怎麼了?”父親仍然號啕不止。慶生吼叫道 :“別哭了,到底怎麼了?”父親才哽咽道 :“我的腿……我的腿不能走了……”這次從醫院裏出來,他走路開始一走一顛的,每走一步右腳都會在路上畫個半弧形。中風的事實在肢體上的表征如此誇張,他再也無法假裝。可能覺得走路費勁,他再沒有深夜去敲慶生公寓的門——他以前總喜歡深夜光顧,突然襲擊似的檢查慶生在“搗鼓”什麼——他改為在慶生上班的路上招手攔車,跟慶生說幾句話。他說得最多的就是:“你得找個女朋友,你妹妹都結婚兩年了,你還這樣晃悠著,想打光棍嗎?”慶生往往懶得理會他,繼續開車前行,他還在身後一步一顛地大喊 :“女朋友!放心上!”慶生從後視鏡看過去,父親一踮一躥的樣子活像個瘋子。

第三次中風,慶生父親自己都沒發覺。他一直在床上酣睡,是慶生母親在午後發現他不對勁,他有點神誌不清了。

慶生過去將他從三樓背下來,送去醫院。

而現在,慶生父親坐在輪椅上,右胳膊僵硬地蜷縮在胸前,時刻緊握住手心,像攥著寶石,看上去如同先天殘疾。

他的狀況令人同情,躺到床上,就無法自己起身坐到輪椅上去。將他扶到輪椅上,那麼坐到天黑也無法自己躺回到床上。

慶生覺得身不由己這個詞用來形容他最合適不過。放在哪兒就是哪兒,如同坐牢一般。看護他的,則有點像獄卒。父親一生嚴厲,性格倔強,但病痛進入了他的骨頭和血液,消耗掉了他的全部氣力。他終於無力生氣,變成了悶葫蘆。如果搬動他的身體,他不知道配合用力,反而“哧哧”地笑。他以前幾乎沒給過慶生笑臉,中風以後變得非常愛笑,像是要將一生中所缺失的笑全部補償回來。每次見到慶生,他總要含混不清地“哧哧”幾聲,母親聽不懂他說什麼,父親不停地“哧哧”著,能活動的右手還短促地在空中揮舞,口水直淌。

母親聽得煩了就嗬斥他,讓他閉嘴。慶生悄悄問他 :“你想說找女朋友的事對吧?”父親“嗷”地尖叫一聲,看著慶生連連點頭,涕淚橫流。慶生說 :“我會帶女朋友來見你的。”

慶生喜歡寶珠,將她視作女朋友。但寶珠雖沒明確否認,卻也沒承認。她讓慶生著迷,也讓慶生卑微。慶生覺得她伸出一個手指頭就能將自己碾碎。慶生跟父親說帶女朋友來見他,心裏想的就是寶珠。她是個不錯的女孩,慶生一廂情願地喜歡她。

母親回鄉下老家看望慶生的妹妹,讓慶生過來照看父親。

她交代慶生要老老實實地在家裏看著父親,尤其是晚上十二點、淩晨三點要分別喊醒他,給他接小便。“不然他準尿在床上,讓整個屋子臊不可聞。”母親信佛,早晚三炷香,她覺得屋子裏充滿尿臊氣是對佛祖的大不敬。

晚上十一點鍾的時候,慶生剛扶父親到床上睡下不久,接到了寶珠的電話。“你在幹嗎?過來接我。”她嗲嗲的聲音仿佛具有魔力,令慶生渾身發軟。慶生邊接電話邊走到陽台,信陽的夜空一片混沌,不知她的聲音從哪一處黑暗的地方傳來。慶生回頭瞟了一眼躺在床上的父親,他的右腿在不停地抖動,第三次中風以後抖動得更加劇烈,仿佛心裏有一台永不停歇的縫紉機。“你可以打個車……”慶生的聲音又低又飄。

寶珠的聲音從一片喧鬧中傳來 :“我不想回家……在‘後宮’門口……”慶生知道“後宮”是信陽最豪華的歌廳,玻璃門兩側並列站著齊刷刷的陪酒女,從門口經過他都覺得頭發暈心發慌,更別提進去消費了。“我有些事情……”慶生遲疑道。

“你到底來不來?不來我給別人打電話啦,多少人盼著我找他們呢!”寶珠在電話裏叫了起來,充滿頤指氣使的味道。

慶生走到床邊,父親暗黃的眼睛無助地看著慶生,像是在揣摩慶生想幹什麼。慶生說 :“你睡覺吧,我出去一會兒,很快就回來。”父親皺著眉頭“唔唔”地哼哧著,慶生不知他想說什麼,也沒再解釋,狠心一咬牙關門而去。

深夜的街道行人稀少,路燈在樹影之中發出淡黃色的光。

遠遠可看到“後宮”歌廳門口的探照燈像利劍一般直刺夜空,映照得附近一片雪亮。幾個男女大約剛從歌廳出來,站在門口高聲說話,其中一個光頭用粵語重複唱著同一句歌詞,在深夜裏聽得分外清楚。慶生左右看了看,並沒有看到寶珠。

一個擺燒烤攤的老板看到慶生巡睃的目光,衝他喊道 :“小龍蝦!小龍蝦!”

慶生掏出手機,正要給寶珠打電話,忽然發現路邊的一隻垃圾桶旁邊有黑影晃動了一下,像一隻匍匐的野貓。慶生走過去,將蹲在地上的寶珠扶了起來。她穿一身黑裙,手指冰涼,身體微微顫抖。站起來時,她垂在前麵的頭發一晃,慶生看到她的臉簡直慘白,隻有眼睛還亮晶晶的,嘴裏噴著濃重的酒氣。寶珠揮舞著手,粲然一笑 :“你……還是來了。”慶生沉著臉說:“怎麼喝這麼多?”寶珠身體癱軟,搖搖晃晃地說:“不多……我沒醉!”慶生不由分說攥著她的胳膊將她拖到車裏麵。

慶生沒問她跟誰一塊喝的,為什麼喝到這種慘況卻沒有人管。慶生感覺那個答案可能會把他帶入深淵。車子往市郊開去,寶珠的家住在北郊的雙井村,離市內大約十公裏。寶珠渾身癱軟地靠在座椅上,忽然睜開迷離的眼睛說 :“我不回……”

慶生懶得理會她,車子仍在平穩地前行。“停車!”她低聲吼道,忽然伸手要搶奪方向盤。慶生猛地一踩刹車,說 :“你到底想怎樣?”她頭發一甩 :“我不想回家……”慶生瞟了寶珠一眼,她蹙著眉頭靠在椅靠上,時不時掙紮著要起來。“你家裏人都外出了?”慶生狐疑地問。“我喝了酒,回去我媽又要囉唆半夜……”她雙肩微微顫抖,苦惱萬分的樣子。慶生愣怔了一下,覺得她的理由可氣又可笑 :“那去哪兒?”她眼神直勾勾地看著慶生,低聲說 :“去酒店,你陪著我。”

慶生沒想到寶珠這般大膽,像是毫不設防,反倒讓他陷入顧慮重重的泥淖裏了。“你……你的意思是……”慶生有點結巴,語無倫次。“別瞎想,快走吧!”寶珠聲音裏幾乎有一絲怒氣,“早知道不喊你了。”

國道旁邊有個華銀酒店。慶生架著寶珠的胳膊將她扶了進去,她的頭發從額際散落垂下,令總台服務員緊張地看了他倆幾眼,目光裏先是驚詫,然後像是心領神會一般,快速地給慶生辦理登記。慶生想解釋一下,但他還沒開口,服務員就連連點頭,像是一切解釋都顯得多餘,慶生就把話咽回了肚子裏。

進入房間,寶珠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上,壓在被子上麵就想入睡。她閉著眼睛,蹙著眉頭,胸口劇烈地起伏,一副痛苦不堪的樣子。慶生試圖將她扶起來,掀開被子給她蓋上,她卻“哇”的一聲翻過身來,嘴裏吐出涎水,一隻手高高揚起,拚命地揮舞著。慶生連忙去拿寫字台下的垃圾桶,但轉身的一刹那,寶珠已“哇”的一聲吐在了地毯上。

慶生忍著令人窒息的臭味將地上的穢物擦拭幹淨,接了杯涼水給寶珠漱口。水在寶珠口裏咕嚕了幾聲,竟然咽下去了,搞得慶生差點也吐出來。慶生又拿來濕毛巾給她擦臉,收拾停當,寶珠像是終於清醒過來了,她看著慶生咯咯直笑。慶生忽然像被觸動了身體的某根敏感神經,欲火衝頭,他胡亂扒掉自己的衣服,想緊貼著寶珠。

寶珠忽然臉一冷,說 :“你想幹什麼?耍流氓嗎?”

慶生悻悻然,臉上的表情僵住了,低聲說 :“我哪敢。”

寶珠嘴角一撇,拿過一隻枕頭放在兩人中間,說 :“你若真喜歡我,就別碰我。”

慶生悶聲不響,身體卻泄了氣。怔了一會兒,寶珠歎了口氣,幽幽地說 :“你好好陪陪我,不然我害怕。如果你碰我一個手指頭,就是不愛我。”

秋夜漫長,慶生躺在床上一動不動,靜靜地聽著窗外秋風吹動樹葉的唰唰聲,給人一種正在下雨的錯覺。他想起家裏的父親,自己出來了,他一定會尿床的。屋子裏的臊氣事小,父親將在他的尿跡中睡一夜,這讓他有種負罪感。寶珠一會兒就睡著了,她呼吸均勻,嘴唇微翹,充滿挑逗與俏皮的意味。

慶生忍不住側身吻她,但想了想,又忍住了。他覺得能陪著寶珠睡一夜,什麼事兒也不幹,就已超越了他的期待。有幾絲頭發纏在寶珠的嘴角,慶生替她理順,低聲說 :“寶珠,明天陪我去見我爸,行嗎?”寶珠嘴角嚅動了一下,哼唧幾聲,又睡去了。慶生感覺很棒,跟寶珠在一起,就算是沉默,也像在聊天。

一夜胡思亂想,慶生沒睡安穩,直至天光漸明時才昏昏沉沉地眯了一覺,卻忽然被冰涼的異物刺激驚醒,睜開眼睛,寶珠端著一隻玻璃杯,正用手指蘸著水滴在他臉上。慶生翻身起來想要抓住她,寶珠咯咯地笑著起身躲開,看樣子她早已醒來,洗漱已畢了。她放下水杯,對著鏡子梳頭。

慶生說 :“昨晚沒碰你吧!”

寶珠從鏡子裏看了慶生一眼,笑著說 :“慶生,你真是個好人,一隻枕頭都可以攔住你。”

慶生頓覺沮喪,寶珠的話聽上去簡直有點像罵他。慶生裝著釋然的樣子說 :“反正是睡過了,我準備對你負責。”

寶珠撇著嘴說 :“滾,誰要你負責。”

慶生懶懶地從床上坐起來,說 :“我要帶你去見我爸爸,他想兒媳婦很久了。”

寶珠眨了眨眼睛,說 :“去見你爸爸不難,你得先跟我去見我媽,她有事情讓你辦。”

慶生問 :“什麼事情?我願意。”

“你還當真了啊!”寶珠笑著說,“她天天嘮叨,我耳朵都磨出繭子了,哪有時間陪她耍著玩啊。”

慶生一掀被子從床上跳起來,固執地說 :“到底什麼事情啊?我願意效勞。”

寶珠轉身用梳子在慶生胸前杵了一下,嘻嘻哈哈地說 :“她以前從沒提過,自打去年眼睛失明以後,總吵著要找她的中學語文老師。”

慶生愣在那兒,一時有點走神。他覺得這件事情頗有深意。老人家失明以後要找一個人,聽上去像有著不同尋常的隱情,莫非年輕時有一段曠世絕戀?時日不多要見當初的戀人?或者其他什麼家仇國恨讓老人家心願未了?

寶珠把眉筆、發卡、口紅等一堆零碎兒胡亂往包裏一扔,往門外走去,口裏說 :“記住,他叫何治豫。”

走了幾步,寶珠回頭看著慶生若有所思的樣子,又說:“你若能找到他,我就跟你去見你爸爸。”

慶生和寶珠是中學同學,慶生的學習成績不算特別優秀,但好歹考入了省城的大學,畢業後在本市一家事業單位混日子。寶珠學習糟糕透頂,中學時就跟社會上的青年瞎混,喜歡去歌廳 K 歌,甚至參與學生打架。慶生一直暗戀寶珠,她長得漂亮,天性活潑,看上去粗枝大葉,沒心沒肺的,慶生見到她卻覺得輕鬆愉快。但他從未向寶珠表明心跡。畢業之後,偶然遇見寶珠,談及她的經曆,才知道信陽的各大商場她都曆練了一圈,黃金珠寶、化妝品、服裝、女包全都賣過,凡是女人喜歡的玩意兒,她無一不精。現在在和美商場達芙尼專櫃賣女鞋。

和寶珠再次相遇,慶生感覺自己心裏仍然喜歡寶珠。他不擅長和女孩子交往,大學期間,同寢室的兄弟女朋友換了幾茬,隻有他自始至終是孤家寡人。他性格木訥,舉止拘謹,就算開玩笑,聽上去也生澀、酸腐,因而一直不討女生喜歡。

甚至有的女生私下議論,看到他那古板的臉,就覺得“害怕”。

這一“害怕”,便使慶生成了同學中的另類,像有一個無所不在的籬笆罩著他,隔離著他。他感到自己對寶珠來說最多算一個聊勝於無的朋友。但隻要寶珠不討厭他,他就不在乎其他了。

他謙卑、內斂、知足,唯一的念頭就是以自己溫水煮青蛙般的方式追求寶珠,能不能成功另當別論。他覺得對寶珠的喜愛如同一種個人習慣,拿出來與她分享,反會招致她的反感,不如獨自承載。他像是給自己打了一針具有欺騙色彩的麻醉劑,能產生某種戀愛中的幻覺。而誰能說幻覺不是愛情的組成部分?

寶珠母親要找何治豫的事情,慶生一聽便湧上一股衝動,想要追根溯源。他不能在其他方麵討寶珠歡心,做些細致的調查工作倒是他的專長。他剛到市茶葉研究所工作時,對茶葉一竅不通,幾年鑽研下來,雖然他知道自己對茶葉的認識全是紙上談兵,像是玩一場以空對空的遊戲,但在信陽茶產業界儼然已成了專家。寶珠母親1968至1970年在東方紅中學讀書,那所中學在舊城改造中早已拆除,現在成了新天地商務中心大廈。操場現在還可以覓見一絲痕跡,改叫人民廣場了,每天晚上都有一撥大媽在那裏跳廣場舞。

慶生首先想到了市地方史誌辦公室,他此前研究茶葉種植、采摘加工和貿易方麵的資料都是向史誌辦借閱的,那裏的方誌館有上萬冊藏書,尤其是地方舊版書較多。他認識裏麵的工作人員李玉珍,那是個眼睛深度近視、戴褐色假發套的老女人,估計快要退休了,說話透著濃重的鼻音,有種一驚一乍的熱情。慶生去借書時,李玉珍感慨地說 :“我們做地方誌的,都覺得這些書味同嚼蠟,你倒是興趣十足。”那眼神,看上去似乎覺得慶生很滑稽,是個古板的書癡。慶生也不解釋,在落滿灰塵的書櫃裏翻找,他反倒感到一種愉悅。

慶生尋覓到一本1985年用油墨印刷的《信陽教育誌》,不是正式出版物,字體排版很稀疏,有些字行甚至還高低錯落,局部含混難辨。慶生撣掉封麵的灰塵,如同收獲到某種寶貴的饋贈。李玉珍扶著眼鏡看了看,笑著說 :“你拿去吧,這本書還有複印品,並且後來還再版過。”

吃過晚飯,慶生打開那本書,由於字體粗糙、笨大,估計全書還不到十萬字。慶生逐行細讀,他的直覺,這本書會賦予他某種機會。讀書的過程,如同逆向探尋寶珠母親的人生,探摸她故事的軌跡。如果沒有直接的利好消息,能找到關於事情的某些破綻也是好的,反正隻要能順藤摸瓜就行。慶生很快找到了關於東方紅中學的介紹,除了文字記敘之外,還附了個表格,列出了各個時期的校長名單。他看到1968至1970年期間的校長叫孫大富,沒有教師方麵的內容。慶生快速瀏覽全書,尤其是對人物一章的優秀教師名單逐人查看,出現過數名東方紅中學的老師,卻沒有他要找的何治豫。

孫大富,是慶生唯一的收獲。想了想,他給寶珠發了條短信 :問問你母親,是否認識孫大富。過了幾分鍾,寶珠回了一個字 :噢。慶生感覺她的回應冷淡而空洞,仿佛有些心不在焉。放下書,慶生去放水洗澡。水有點涼,淋在身上冷冰冰的,刺激得他直吸氣。孫大富,他念著這個名字,既有點興奮,又有些頹然。一切都未知,但他覺得已經從深藏不露的往事中覓得一點蛛絲馬跡。

“噗、噗……”慶生正在擦拭頭發,聽到放在床頭上的手機在振動。他緊跑兩步,一接聽,是寶珠驚喜的聲音 :“慶生,你咋這麼能呢,我媽聽到孫大富這個名字一下掐住我的手,都快流淚了!她說孫大富是校長,你能找到孫大富,就一定能找到何治豫!”

慶生擦著頭上的水滴,說道 :“我沒找到孫大富。”

寶珠一愣,立刻慍怒地說 :“咋,你是在戲弄我嗎?”

慶生結巴起來:“不……不是,我隻找到孫大富這個名字,還沒……還沒找到孫大富本人。”

寶珠又是一怔,轉怒為喜般地說 :“那也不錯,我打聽幾年也沒弄出個孫大富來,你繼續加油!”

放下電話,慶生半是輕鬆半是失落。他躺到床上,重新翻看《信陽教育誌》,查找有沒有被忽略的細節。如同沙裏淘金,他一直看到淩晨,卻再無所獲。孫大富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像草叢裏被驚動的蝴蝶,在他眼前一閃,掙紮著振翅飛去。

看到時間很晚,慶生給李玉珍發了條短信 :李姐,我想查找1970年東方紅中學校長孫大富的資料,拜托幫忙。

單位安排慶生出差,去省城參加茶產業發展的會議。上午到辦公室,慶生正加緊處理手頭壓著的幾項工作時,收到了李玉珍發來的反饋短信。慶生打開手機瞟了一眼,心頭一激靈,他感覺事情有了化解與活轉的可能。看了看時間,才九點鍾,他連忙給寶珠打電話,許久才聽到寶珠那邊傳來沙啞而含混的應答聲,慶生知道她還在睡懶覺,說 :“事情有眉目了,你快起床,我過去接你。”

車子開到雙井村一個漫長的坡道時,慶生遠遠地看到寶珠穿著紅色風衣,正從坡道上慢悠悠地往下走,手裏的提包一甩一晃的,一副散漫、沒正經的樣子。慶生找到一個寬闊地帶將車子掉頭,寶珠緊走幾步,跑過來笑嘻嘻地說 :“你找到何治豫了?”

慶生說 :“差不多,快上車。”

寶珠坐上車,從手包裏掏出一瓶酸奶,還有兩塊巧克力,不一會兒,就吸出“噗噗”的聲音。慶生看著她吸吮時露出的酒窩,還有垂眼時長長的睫毛,越看越喜歡。不過,他的情緒卻是緊繃而脆弱的,因為他覺得自己微小的冒犯,都可能激怒寶珠,他不敢造次。

“我們去哪兒?”寶珠問。

“一個世外桃源。”慶生賣著關子說,“蓮塘鄉,龍牙寺。”

“蓮塘?”寶珠蹙著眉想了想,“我好像聽說過,古村落是吧,見過朋友去拍的照片,有好多荷花!”

慶生點頭說:“是的,一直說去沒去成,這次機會來了!”

正是深秋的天氣,太陽光很柔和,公路邊的板栗樹葉上點綴著露珠,亮晶晶的,從眼前飛快地閃過,偶爾還可以看到幾個掛在枝頭像仙人球一樣的板栗果。四十分鍾後,車到蓮塘鄉,慶生按照手機導航,在街口往右轉彎,順著斜坡向下,拐上一條石子路,顛簸著駛進了一個集市。集市不大,但各種農用車、摩托車和行人擠在一起,車開得很慢。穿過集市,前麵一條小溪攔住了去路,旁邊是一片開闊的沙灘,橫七豎八停著幾台越野車,有一隊人馬,正埋鍋造飯,沙地上插著彩旗,女的在燒烤架上煙熏火燎地烤著香菇、雞腿,兩個胖男人光著膀子圍著大鐵鍋炒五花肉。慶生停好車,和寶珠開始往山裏步行。寶珠看那些人忙活得熱鬧起勁,豔羨地說 :“他們真會玩。”慶生說 :“玩什麼,他們是野炊,隻為了吃。”寶珠撇著嘴說 :“你這人,最沒趣!”慶生悻悻的,時不時給路邊一些樹冠奇特的馬尾鬆、麻櫟樹拍照。穿過小溪,山路開始陡峭起來。一直順著溪流往上走,爬過一座山坡,寶珠脫下紅風衣,露出裏麵的黑色緊身毛衣叫嚷道 :“死慶生,你來時不說幹什麼,我鞋子不合腳,全身都出汗了!”慶生想想也是,山路崎嶇,他的確沒想到,就說 :“要不我背你吧?”寶珠白一眼道 :“行。”

寶珠的身子很輕,像一股柔風壓在慶生身上。她的頭發垂下來,時不時碰到慶生的臉,有點癢癢的。坡道極費體力,慶生張開嘴巴喘著粗氣,噔噔噔背了一百多米,就感覺不行了,雙腿開始發顫、發軟。這時他看到眼前有一汪清泉,身子一晃悠,差點兒栽倒,嚇得寶珠“哇哇”直叫 :“把我放下!”二人蹲到泉水邊洗了把臉,然後坐在一塊褐色巨石上休息。旁邊生長著一棵粗大的橡樹,圓溜光滑的橡籽落在地上。

寶珠靠在慶生的懷裏,軟綿綿地閉上眼睛。慶生看到她將毛衣的袖子捋了上來,細長白嫩的胳膊如同一隻藕節。

“慶生。”

“嗯。”

秋風吹過,潭裏的清水魚麟般閃爍,空中飄來一些不知名的野花的香氣。慶生覺得寶珠的聲音有點異樣,她幾乎從未這樣溫柔地喊過自己。

“慶生。”

“嗯。”

“慶生……”

“你說……”

寶珠忽然一翻身,從慶生懷裏坐了起來,她目光裏充滿柔情,如同那一汪潭水。慶生以為她要說什麼纏綿的話,但寶珠卻柔弱地說 :“我想跟你借點錢。”

慶生感覺像是被軟綿綿地扇了一耳光,他假裝笑了笑,接著默默轉開臉,像是對那棵橡樹說話 :“哦,這樣啊,要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