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萬。”寶珠烏黑的眼睛緊緊盯著他,既急切,又有點哀怨。
慶生輕輕咳了一聲 :“你要幹什麼?”
“你別管,總之我有用。”寶珠的語調沉靜而溫柔,如同具有一種撫慰的魔力,令慶生有些急躁的情緒慢慢得到緩解,“最多半年就還你,相信我。”
“我隻有八萬,攢著以後結婚用的,我……”慶生偏過頭去,像是對野草說話,“我……再向別人借兩萬。”
冷不防地,寶珠在他臉上親了一口,慶生用手摸了摸她觸及的地方,驚詫得臉色有點發紅。
寶珠嘻嘻哈哈笑著站了起來,拍了拍屁股,說 :“慶生,還是你對我好。”
兩人繼續沿著山路往上走,遠看著沒有路,走近了才能看到一條隱約的小徑掩隱在樹叢之間。寶珠腳步輕快了許多,再沒有喊累。巨石叢林之間,山路一會兒曲徑通幽,一會兒又豁然開朗。這時從山上走來一個老頭,肩上扛著一把鋤頭。
慶生迎上去問道 :“老鄉,龍牙寺在前麵吧?”老頭目不斜視,用手往身後一揮,示意朝裏麵直走。
翻越到山頂,才看到兩山夾峙之間,竟然有一片開闊平地,種植著茶葉,管理得不太好,茶樹間雜草叢生。茶園的中央,點綴著一口荷塘,荷花已經開過季,隻剩下片片深綠色的荷葉。穿過茶園往遠處看,一棵大約有千年樹齡的銀杏樹傲然聳立,樹的主幹已經枯死了,像戟一樣直刺蒼穹。銀杏樹的根部斜生出一叢樹枝,顯示它還苟延殘喘般地活著。
銀杏樹後麵有一堵斷牆,上方鑲嵌著一張石匾,上書“龍牙寺”
三個字,寺廟的主體建築早已坍塌。慶生牽著寶珠的手,二人緊跑幾步走到那堵斷牆前,牆體像是隨時可能倒下來,而再看拐彎部分的牆體支撐,又像是分外堅固。
“這是一個廢棄的寺廟,早沒有僧人了。”慶生喃喃地說。
“那我們來幹什麼?”寶珠顯露出慣常說話的口吻,心不在焉的。
地麵的鋪路石,大多刻著紋飾、字跡,甚至還有棋盤,大約是從寺廟的牆體裏拆下來的。路邊簇擁著仙人掌和雞冠花,顯示附近還有人活動的跡象。這時一隻大白鵝從相鄰的院子裏“嘎嘎”叫著走了出來,寶珠一下子扯住慶生的衣襟,躲到他身後。
慶生揮著雙臂裝出一副撲打過去的樣子,將大白鵝轟開。
走進那個敞開的院落,房子的牆體分為截然不同的兩部分,下半部由石頭砌成,上半部為幹打壘牆。廓簷的立柱也分為兩截,下半截是石柱,上半截則是木頭,看上去搖搖欲墜。一個七八十歲的光頭老人正蹲在屋簷下曬太陽,雙手交叉插進對麵的袖子裏。他的顴骨很高,兩腮深陷,看上去臉的兩側像被挖去了兩坨肉。院子裏還有一個稍年輕點的老漢,大約五六十歲,正蹲在牆角搗鼓一隻蜂箱,一群蜜蜂正在箱口飛舞。
慶生說 :“老先生您好,我想找孫大富校長,請問您認識他嗎?”
光頭老人“唔”了一聲,抬頭看著慶生和寶珠,渾濁的眼睛透出一種驚異而又迷茫的神情。
年輕點的老漢起身走了過來,手裏端著半盆剛取出的蜂蜜,黏稠的深褐色,盆裏還落著兩隻死蜜蜂。“嚐嚐?”老漢衝他倆一咧嘴,露出兩顆焦黃的齙牙,嚇得寶珠身子猛地一撤。
齙牙老漢一笑,說 :“找我父親?幹啥?”
慶生趕忙笑著說 :“噢,那位就是孫校長啊。我們從市裏麵來,想向老先生請教一些事情。”
“校長?”齙牙老漢皺了下眉頭,然後衝那光頭老人笑著說,“他們叫你校長!”
“您是……?”慶生欲言又止。
“我是他兒子。”齙牙老漢一副不在乎的口氣,“你找他幹嗎?”
慶生猶豫起來,看了看他,不知道怎麼說好。齙牙老漢似乎看出了他的意思,擺擺手說 :“你問他吧!”說著進屋裏去了。
慶生走到孫大富身邊蹲下,微笑著對他說 :“那位是您兒子?”
“唔。”孫大富嘴巴張開了一下,像個黑乎乎的洞口,裏麵的牙齒全部掉光了,“光棍,他是老光棍。”
寶珠似乎對他們的聊天不太感興趣,她掏出手機拍照,一會兒拍屋簷下的蜂箱,一會兒拍院子裏的大黃狗。才一會兒工夫,她已經跟那隻大黃狗混熟了。狗不停地衝她搖尾巴,還伸出舌頭試圖舔她的手。
慶生想了想說 :“孫校長,是這樣的,我們想找您在東方紅中學當校長時的一個老師,他叫何治豫。”
“唔。”孫大富說話總要先“唔”一聲,像是留下思考的時間,又像是意識的暫時停頓,“誰?”
“您當校長時的一個老師,叫何治豫,我們需要他的資料編一本書。”慶生一字一句地說。
“不認得。”孫大富終於吐出三個清晰的字。
慶生覺得心像被緊捏了一下,有點喘不過氣來,這是他最擔心的結果。但孫大富眯著眼睛,一動不動地曬太陽,像對世間的一切已經無所謂了。透過他簡短的話語,慶生猜想這個偏僻的山村大約隻剩下他們父子兩個人了,兒子還是光棍漢。龍牙寺破敗無人,他們父子何嚐不像一對苦修的僧人,或者說不是僧人勝似僧人。慶生四下看了看,廚房裏靠牆的一側,用鐵絲在空中吊著一隻鋁水壺,下麵有一攤木柴燃燒後的灰燼,整個水壺被熏得黑乎乎的,看上去他們像生活在一千年前的農耕時代。
慶生歎了口氣說 :“你們住在這裏,經濟來源靠什麼?”
“唔。”孫大富說,“種茶葉。”
慶生點了點頭,信陽是茶鄉,但采茶的一般都是大媽大嬸,不知道他們父子怎樣采茶。而且就算他們將茶葉芽頭采下來,想要賣給山下的鮮葉收購販子也是非常困難的事情。路途崎嶇而遙遠,采下來的鮮葉如果當天不及時炒製就壞掉了。
“蜂蜜。”孫大富又說,“上山打野豬。”
慶生聽得差點笑出來,點點頭說 :“明白了,您家的收入有三項,種茶葉、賣蜂蜜,還有上山打野豬。對吧?”
孫大富點了點頭。
慶生想了想,從兜裏掏出二百元錢,遞給孫大富 :“我來時太匆忙,沒買東西看您,這點錢您買煙抽吧!”
孫大富眼角往上一挑,雙手從袖子裏伸出來,臉上浮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唔……年輕人……”他身子晃了晃,想要站起來。
慶生連忙按住他的肩膀,輕聲說 :“我隻想知道何治豫在哪兒,沒其他意思。”
這時齙牙老漢從屋裏走出來,手裏端著兩隻碗,各盛著半碗蜂蜜,遞給慶生和寶珠,說 :“剛采的蜜,你們嚐嚐,當飲料喝吧!”看到慶生給他父親的錢,一把奪過去裝進兜裏,連聲說 :“感謝,感謝!”
慶生接過蜂蜜,嚐了一口,比超市的蜂蜜濃稠許多,甜得膩人,而且有種田野的土腥氣。寶珠見慶生喝了,才小心翼翼地嚐一小口,然後尖叫起來 :“真甜啊,這才是真正的綠色蜜蜂吧!”說著放下碗,連忙用手機拍照。
慶生蹲在孫大富身邊,看著寶珠喜悅的神情,也覺得樂滋滋的。孫大富忽然想起什麼似的,碰了碰了慶生,低聲說 :“強奸犯。”
慶生愣了一下,問 :“您說什麼?”
孫大富嘟囔道 :“何治豫,強奸犯,強奸女學生,坐大牢了。”
慶生覺得耳際嗡嗡直響,他直愣愣地看著孫大富,覺得自己的心快跳到了嗓子眼。他的直覺告訴自己孫大富肯定知道何治豫的一切,現在果然如此。他抑製住激動的情緒,放下蜂蜜碗,輕聲問 :“他後來去哪兒了?”
孫大富表情很漠然,嘴唇一直半敞開著,仿佛已失去了完全閉合的功能。“公安。”他想了想,好像一下子想通了,變得毫無掛礙似的,“他後來上訪告狀,公安知道。”
慶生瞟了一眼寶珠。她抬眼飛快地從孫大富臉上掠過,隨即長久地垂下。
四
寶珠借錢,慶生既覺得高興,又隱隱有點不安,但他還是毫不猶豫地將全部積蓄打到了寶珠的銀行卡上。他覺得借錢給寶珠,表明他和寶珠的關係深了一層。數額比較大,寶珠也一定會慎重。他不想深究她要錢幹什麼。那像是自己眼睛裏的一個盲點,過於認真反倒無益。追求寶珠的事情,一直不能有實質的進展。他覺得通過借錢的事情,兩人之間仿佛產生了某種難解難分的糾葛,說不定能使事情一下子得到解決。當然,他沒敢告訴母親。
從省城出差回來,慶生騰出空兒,專門梳理了一遍關於何治豫的信息。那天得知何治豫是個強奸犯,甚至還因此坐過牢,返程的路上寶珠的情緒有點低落。她大約沒想到母親在眼睛失明之後,念念不忘要找的老師,竟然是個坐過牢的強奸犯。寶珠和慶生一樣,以為母親的心結是一場偉大的愛情,一幕刻骨的苦情劇,至少何治豫應是個英雄好漢吧,但真相竟然如此齷齪和惡心。母親苦苦尋覓的竟然是一個終身帶有汙點的人,令人難言而不堪。她開始懷疑繼續尋找下去的意義,母親的要求不可理喻,簡直是一件丟臉的事情嘛!
慶生說 :“何治豫的一切都是虛妄的,其實與我們無關。
我們完成你母親的心願就好,因為她的心願是真的。”
寶珠說 :“哼——”
但慶生並沒有死心。他從孫大富的隻言片語中獲得的信息,其實已足夠他繼續追尋下去。孫大富說“公安”知道何治豫在哪兒,是因為他“上訪告狀”,慶生知道這是他的誤解。
“上訪”不一定與“公安”有關,“上訪”的歸口接訪單位是“信訪局”,而不是“公安”。
慶生通過茶葉研究所的領導介紹,找到市信訪局一個熟人,局裏的一個老科長,姓周。慶生買一了條煙帶著,見麵後發現周科長是個謝頂的禿子,頭發隻剩四周一圈,活像一隻鹵雞蛋。慶生將煙往周科長抽屜裏一丟,周科長立刻笑眯眯的,熱情有加。慶生說 :“我想查一個上訪人員的資料,叫何治豫,曾在東方紅中學當過老師。”
周科長略一思考,問:“知道他是什麼時候來上訪的嗎?”
慶生搖搖頭,說 :“不知道,可能很久了。”周科長兩手一攤說 :“那就難查了,我們這裏每天都有三四十宗信訪案件,市長接待日案件更多。東方紅中學是‘文革’期間的學校,那時我們局還沒成立呢!”
慶生說 :“他不一定是那時上訪的,也可能是十幾年前來上訪過。”
周科長點燃一支煙,深深吸了一口,說 :“那也不行,我們上電腦管理係統也就大約十年,以前的根本沒法查,案卷太多了。”
像是為了彌補歉意,周科長站起身為慶生泡茶。慶生盯著周科長油光的腦袋,心裏殘存的一點希望慢慢消失,在有點發灰的情緒中,慶生說了一句 :“他是個強奸犯,為此還坐過牢。”
周科長的眼皮往上一挑,口裏重複道 :“強奸犯?坐過牢?”他忽然扣起手指在玻璃桌麵敲了一下,興奮地說,“我想起來了,何——治——豫,我知道他,前兩年還來過,是個老上訪戶。”
“你等著!”說著,周科長快步走了出去。
慶生坐下來,慢騰騰地喝著茶,事情的進展如此艱難曲折,處處遇見障礙,又總是絕處逢生,仿佛這件事情一直在專門等待著他,隻有他能破解迷局。他越來越相信,整件事情的秘密隻會對他一人恩寵地打開,真是邪乎,簡直有點刺激!
不一會兒,周科長興衝衝地走了進來,口裏叫嚷道 :“你運氣真好,何治豫去年還上訪過。他的資料我給你取來了。”
慶生接過那份信訪事項辦理單,上麵除了登記何治豫的個人信息外,還附有他的申訴書。慶生快速瀏覽了一遍,他的心怦怦直跳,覺得自己像一駕深陷泥濘和荒蕪的馬車,突然獲得某種巨大的牽引力,就要掙脫出來了……何治豫1965年從信陽師範學校畢業,分配到東方紅中學當教師。1966年他所在的東方紅中學存在兩個派係,一個是學校領導組成的“紅派”,一個是他參與的“聯派”。何治豫在師範學的是美術專業,宣傳畫畫得好,為“聯派”繪製大字報,常常壓住“紅派”的風頭。1969年“紅派”的人突然將他抓了起來,拿著一份女學生的舉報材料,說他曾向該女生表白,被拒絕後強行奸汙了她。“紅派”的人將他關起來審訊,並采取暴力逼迫他承認“強奸”的罪行。威脅他如果坦白承認,可以從寬處理,否則可能被槍斃。為了避免更嚴厲的懲罰,他違心承認強奸,並寫了認罪書,按了手指印。1970年,專案組宣布將何治豫開除出教師隊伍,並判處有期徒刑七年。
三年後即1973年他被提前釋放出獄,但已無公職身份。之後何治豫回老家成了農民,過上了幾十年忍辱負重的生活,而他的兒子由於受到同學的嘲笑也提前輟學……慶生默默看完,透過何治豫如同枯樹枝般的字跡,覺得整個心都絞痛起來。在申訴書的最下麵,有何治豫留下的家庭電話號碼。慶生掏出手機拍下了申訴信。
周科長說 :“這些材料你看看就可以,不能往外泄露。這種事兒在那時候很稀鬆平常,其實真相已經說不清楚了,甚至當事人都找不到……”
慶生長籲一口氣 :“知道,我做事你放心,不會給你惹麻煩。”
從信訪局出來,慶生給寶珠打了個電話,將何治豫申訴書上的內容向她敘述了一遍。寶珠平時一驚一乍的,極沒耐心,但這次她在電話那邊非常安靜,一直沒有打斷慶生,之後又沉默了許久,她忽然哭了起來,哽咽道 :“我……我好像突然明白……父親為何……為何會離家出走……”
慶生心裏又一陣刺痛,他想起的確從未見過寶珠的父親,也沒聽她提起過,好像她從來就沒有父親。“離家出走”——慶生很少聽說有男人會離家出走,他忽然覺得平日那樣可氣的寶珠也有可憐之處。
“我不清楚……事情還不好說……”慶生吞吞吐吐的,不知道怎樣說好了。
寶珠在那邊像是抹了一把眼淚,輕聲說 :“沒事。”
過了一會兒,寶珠又說 :“你人長得粗,你的心不粗。”
五
慶生在單位加班,直到深夜才回家。好在還有月亮,普照眾生般懸掛於城市上空。慶生邊走邊不時抬頭看一眼,他覺得那輪明月像是什麼都知道,照著眼前的他,也照著多年前的何治豫,還有寶珠的母親。他接近了事實,已經發現了事情的某種神秘特質,但卻像是陷入了更大的迷局。他隱隱覺得,寶珠母親可能與何治豫申訴書中的事件有關,或者再大膽假設一下,寶珠母親說不定就是何治豫強奸案中的涉案女生。因為寶珠說她父親多年前離家出走,內中的隱情讓人不由得往何治豫強奸案上聯想。或許,也隻有強奸案留下的心理陰影,能夠刺激寶珠的父親如此決絕——與此同時,慶生又為自己的敏感猜想感到可鄙,他連寶珠的心思都猜不透,又如何能妄猜幾十年前他們的故事,一切都不好說呢。
推門進來,父親又尿床了。母親正在給他換被褥,口裏不停地咒罵 :“老東西,剛墊的床,還沒屁大的工夫又尿濕了。
上輩子欠了你的血債,這輩子來折磨我!”如果在年輕的時候,父親可能早就跳起來打罵了,但現在他隻能“哧哧”地笑。要麼在床上睡覺,要麼坐輪椅上去陽台曬太陽,父親癱瘓以後,他的活動範圍被限定在三樓的住宅裏,如同被命運、被生活關了禁閉,並且被徹底忘記了。他原有的血性、脾氣,像是完全被覆蓋和抹殺掉了。父親才六十剛出頭,慶生想到了何治豫,他已經七十三歲了,還能堅持上訪,人生際遇的差別著實令人沮喪。
洗漱之後,慶生泡了杯茶,軟軟地躺到床上。他從手機裏調出白天拍的照片,一次次放大,回看何治豫的申訴書。
他的陳述言辭懇切,貌似句句在理。但慶生卻不敢輕易相信他,就算沒經曆過那個時代,他也知道一個基本常識,1977年後,幾乎所有蒙冤的人都已平反。何治豫的案件沒有得到糾正,肯定有更複雜的原因,不能相信他的一麵之詞。這就好比到監獄裏采訪犯人,單聽犯人的陳述,你會以為每一個人都是被冤枉的。但深入細究起來,真相肯定又會是另外一副情形。
任何輕信的判斷,都可能會一腳踏空……慶生看了看時間,九點多鍾,還不算太晚,他拿起手機按照申訴書上留下的電話號碼撥了過去。
“喂。”一個年輕人的聲音。
慶生說 :“您好,是何治豫老師的家嗎?我想找何老師……”
“哦!”年輕人在電話那邊愣了一下,然後不客氣地問,“你誰呀?”
“我是他當初的學生……”慶生身子一挺,從床上坐了起來,“不是,是何老師當初的一個學生想見他,我費了很大勁兒才找到你們……”
“什麼事情?”年輕人仍然很冷漠。
“我不太清楚是什麼事情,那個學生想見到何老師再說。”
慶生說。
“神經病!”年輕人“哼”了一聲,“告訴他我爺爺誰也不見!”說完“啪”地掛掉了電話。
慶生像挨了一記耳光,身子頓時僵在那兒。放下手機,頹然片刻,他又覺得可以理解,自己嘴拙,事情並沒有說清楚。況且年輕人是何老師的孫子,看樣子也挺冒失。不管怎樣,隻要確認了何老師的家,就算沒聯係上他本人,他覺得已經無限地接近了真相,相信一切最終都會弄明白的。他忍不住想,如果告訴寶珠和她的母親,不知道她們會是一種什麼樣的心境,激動、緊張、喜悅,還是沉重不安?
正浮想聯翩,手機響了起來。慶生心裏一動,以為是年輕人回撥過來的。拿起來一看,是寶珠。
“在幹嗎?”寶珠那令人身體發酥的嗲腔傳入耳膜。慶生瞬間想到,寶珠但凡出現這種聲調,往往都是有求於他。
“沒幹嗎。”慶生心想,別又是讓我去什麼鬼地方接你。
“人家肚子餓了,我家這地方黑燈瞎火的,你給我買點吃的送來好不好,求求你了,慶生。”寶珠嘻嘻哈哈地哀求道。
“想吃什麼?”慶生說得不動聲色。
“太謝謝你啦,慶生,你真好!”寶珠在電話裏尖叫道,“我想吃東關的醬汁鴨血,西關的烤雞翅,南關的臭豆腐,配兩張牛肉餅,還有,帶兩瓶啤酒,最好是黑啤……”
“吃得完嗎?”
“還有我媽媽呀,你都忘了她老人家了!”
已經晚上十點了,慶生心裏憋著一口氣,覺得寶珠折騰人,但他又不能不去,這使得他即便去也懷著一種賭氣的情緒。披衣下床,開車去買醬汁鴨血時,他才發覺寶珠要的三樣東西,分別處於信陽最東、最西和最南的三個夜市,東西不值錢,卻需要開車在信陽市繞出一個大大的三角形才能買齊,而寶珠家所在的雙井村位於信陽北郊……幸虧沒有旁觀者,慶生覺得任何一個旁觀者看到他,都會為他感到羞恥和難堪。
開車到寶珠家門口,慶生看到她屋簷下的燈亮著,像是專為等著他來。他按了按車喇叭,提出幾兜吃食下車。不一會兒,門開了個縫兒,寶珠從裏麵閃了出來,微笑著衝他招手。
慶生走過去,寶珠笑嘻嘻地在他臉上“叭”的一聲親了一口,低聲說 :“你真棒!”
慶生沒有表現出激動,他將手提袋遞給寶珠,說 :“我找到何治豫的家了,但是他拒絕見你母親。”
寶珠豎起一根食指“噓”了一聲,說 :“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明天打電話給你。”
正說著,從門裏閃出一個年輕人,臉很瘦,鼻梁高挺,一頭長發,像個流浪歌手似的。年輕人衝慶生看了看,一聲不吭伸手鉤住寶珠的脖子,將她鉤進了屋裏,“嘭”地關上了門。“慶生……”寶珠還想說什麼,聲音像被生生地堵在了喉嚨裏。
慶生驚得眼睛動也不動,簡直入了神。他覺得寶珠徹頭徹尾地在耍他、愚弄他,他想到了車子後備箱,恨不得從中找根鐵棍打進去。他渾身哆嗦,腦子嗡嗡響,像是快要爆炸了。
忽然,門又開了個小縫,寶珠再次從裏麵閃出半個身子,低沉而溫柔地說 :“慶生,你先回去,別多想,回頭我再跟你說。”她側著身子,眼睫毛抖動著,眼睛半睜半眯,這是她最迷人的一個角度。
慶生怔了怔,轉身離去,心想你不用跟我解釋。
慶生不想知道那年輕人姓甚名誰,他覺得那是深淵。
六
慶生並沒有等到寶珠的解釋,她憑空消失了,仿佛那晚的事情根本沒有發生過。慶生先是等待、猶疑、不安,最後幾乎有點寒心,因此也放下了尋找何治豫的事情。這段寶珠母親的人生逆向之旅似乎隻差最後一裏路,慶生覺得遺憾,卻也坦然。他專注於此事,甚至忽視了自己。而他的人生原來已經如此荒誕、滑稽和不堪,再想著寶珠母親的心願,簡直有點不道德。生活的岔路太多,他覺得自己不小心就走岔了。
自己那些想當然的拯救欲,其實蒼白而虛弱,往事令人難解。
其實就算他完全理解又如何,所有的理解都可能包含著誤解。
但一次偶遇,讓慶生再次陷入了他已決心放棄的事件之中。
信陽西郊有一個白龍山莊,是白龍茶葉公司老板開辦的。
慶生常和一些喜歡喝茶的朋友過去喝茶聊天,或者玩玩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