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去的時候,慶生看到一幫老年書畫家正在山莊大廳的桌案上作畫。那幫老畫家,一個個銀髯飄飄、仙風道骨的樣子。
他們各畫各的,時不時互相調侃、取笑。慶生一打聽,才知是重陽節,山莊老板將信陽的老畫家們請來吃飯、作畫。
有一個戴毛線帽的畫家,正在畫一幅年畫,一個白胖的穿紅肚兜的孩童,懷抱一隻碩大的鯉魚,活靈活現,引得慶生站旁邊圍觀。那畫家邊畫邊揶揄似的感歎 :“你們都是丹青妙筆,我嘛,鄉野村夫……”
慶生一笑,忍不住接話道 :“鄉野村夫能畫得這麼好?”
旁邊一個光頭長胡子畫家說 :“別聽他的,他是想說他有絕活!”
毛線帽畫家說 :“絕活不絕,哪像你們都師承泰鬥,自為大師……”
光頭畫家哈哈笑著說 :“別說你沒老師,何治豫的水平可不差。”
慶生心裏一翻騰,差點口吃起來 :“你……你們說的,是……是東方紅中學的何治豫?”
不光毛線帽畫家,連光頭長胡子也愣了。毛線帽畫家盯著慶生看了幾眼,然後又埋頭作畫,輕描淡寫地問 :“年輕人,你怎麼知道何治豫?還知道東方紅中學?”
慶生覺得身上直發熱,急切地說 :“我找何治豫老師很久了,我一個朋友的母親,是何老師的學生,現在眼睛失明了,想見何老師一麵。”
毛線帽畫家“嗯”了一聲,手裏的畫筆並未停下,接著問 :“你朋友的母親,她姓什麼?”
慶生撓了撓頭,說 :“她姓什麼我還真不知道,我這個朋友姓李,李寶珠……”
那邊的光頭長胡子畫家鼻腔裏“哼”了一聲,說 :“白骨精!”
毛線帽畫家忽然將畫筆一丟,吐出幾個字 :“是那個賤人!”
慶生覺得心都要跳到了嗓子眼兒了,他們言語中充滿不屑,還有某種憤怒,仿佛早已洞察所有的真相,而這恰是他急於了解的。就算不再想著完成寶珠母親的心願,他此前已經介入這個事件之中,難免還是會想知道謎底。如同沿著溪水逆流而上,已經聽到了瀑布飛流直下的聲音,怎能不想看一眼瀑布呢?
“你們說的我聽不太懂,我在信訪局了解過何治豫老師的事情,當然是是非非的真實情況我並不知道。我朋友的母親想見何老師,卻被他的孫子拒絕了。到底咋回事啊?”慶生說著,拿起旁邊的茶壺給毛線帽畫家的茶杯續水。
“不見就對了。”毛線帽畫家神情依舊淡然,說話卻極為狠毒,“那賤貨可把何治豫害苦了!”
“何治豫1965年從信陽師範學校畢業,分配到東方紅中學當教師。1966年他所在的東方紅中學存在兩個派係。何治豫在師範學的是美術專業,為‘聯派’繪製大字報……”慶生清了清嗓子,開始憑記憶複述他在何老師申訴書中看到的情況,他說得旁若無人,那一瞬間口才竟然極好。
毛線帽畫家的眼睛忽然閃亮起來,他靜靜地聽,然後摘下帽子,一聲不響地坐到旁邊的沙發上。
“年輕人,你是幹什麼的?”毛線帽畫家聲音低沉,又充滿著某種慈祥的意味。
慶生說 :“我是市茶葉研究所的,我跟李寶珠是好朋友,她母親眼睛不好,今年徹底失明了,現在可能感到時日不多,想見中學老師何治豫一麵。我一直幫她調查了解,但沒想到何老師是個強奸犯……”
“誰說他是強奸犯!”毛線帽畫家忽然眉頭一挑,神情冷峻。
“但是,如果何治豫老師有冤情,為何沒得到平反?”
慶生嘴硬道。
毛線帽畫家沉沉地歎了口氣,用手摩挲著花白的頭發,說 :“我當時也是東方紅中學的老師,你那個朋友的母親,如果不出所料,應該姓白,叫白銀花,有個綽號叫‘白骨精’,她後來嫁給了勝利電影院的李鐵錘。她被孫大富為首的‘紅派’利用,誣告何治豫,目的是使何老師不能繼續給‘聯派’畫宣傳畫……”
“如果這樣,何老師為何沒有得到平反?”慶生問。
毛線帽畫家又長歎一聲,說 :“有些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樣簡單。何治豫曾經申訴過,可他1969年寫過認罪書,承認強奸了女學生,並注明時間地點等等細節。這份材料在他的檔案中保留下來,成為他的罪證……”
慶生感覺好像有一股寒冰從腳底滲入體內,讓他渾身發冷打戰 :“難怪何老師一直上訪,他太虧、太冤枉啦!”
“上菜了,快來吃飯。”光頭長胡子畫家去包廂裏溜了一圈,出來衝毛線帽畫家揮手喊道。見兩人談興正濃,他嘴裏又咕噥道 :“孫大富還活著吧,不知跑哪兒去了,他可真能活……”
毛線帽畫家站起身來,走出兩步停住了,像是思考了片刻,重又坐下來,定定地看了慶生幾眼說 :“何治豫是我的老師,我跟他學畫畫。這麼多年他上訪一直不成功,你知道是什麼原因嗎?”
慶生心怦怦直跳,他覺得老先生身上都散發著一種充滿底蘊的暗光,掌握著他想知道的深不見底的答案。
“因為他聽不進去我的意見,不肯找白銀花當麵對質。”
毛線帽畫家說著用手拍了一下沙發扶手,情緒似乎有點激動。
“他太固執,堅持說白銀花單純無知,是被壞人利用了。
他雖然上訪,卻不願將白銀花牽扯進來,怕對質會對她造成再次傷害。他想恢複個人名譽,就算追究責任,也隻追究強奸案的策劃人孫大富的責任。你想一想,不跟白銀花對質,憑他的一麵之詞怎麼可能辦得到……”毛線帽畫家說話聲音不高,卻似急風驟雨中的一道閃電,將整個事件撕裂了一道口子。瞬間顯露的真相如此刺目,如此震撼,慶生覺得自己簡直有點眩暈了。
七
慶生給寶珠打電話,說 :“我有事情要告訴你。”
沒想到寶珠說 :“我也有事情要告訴你。”
兩人相約在寶珠工作的商場對麵的左岸咖啡廳見麵,慶生和寶珠將近有一個月沒有見麵,也沒有聯係。慶生介懷的是,寶珠欠他一點解釋,無論她怎樣沒心沒肺,也不至於如此若無其事。而自己再怎麼遲鈍、憨傻,再怎麼喜歡、愛慕寶珠,也不可能沒有一點自尊。但從老畫家嘴裏得知的事情,與何治豫的申訴書相印證,他覺得基本可以判定,何老師確有冤情 ;而“白骨精”究竟是不是寶珠的母親,他急需要驗證 ;因此把持不住,主動聯係寶珠出來。
慶生自己叫了一壺紅茶,給寶珠點了咖啡,還有一碟雪梅和開心果。寶珠情緒似乎不太好,總是垂下她那長長的眼睫毛,令慶生忍不住心生一種愛恨交加的複雜情緒。
“你聽說過‘白骨精’嗎?”慶生試探著問。
寶珠忽然手一抖,剛端起的咖啡灑了一點在桌布上。她瞪大眼睛驚叫道 :“慶生,你真能啊!你如何知道這個名字?我爸爸還沒離家出走的時候,常因為這個名字和我媽吵架……”說著,寶珠忽然哽咽起來,眼淚奪眶而出,她放下咖啡杯,連忙捂住眼睛。
慶生心裏一酸,無聲地從桌上扯過幾張餐巾紙遞給她。
寶珠接在手裏,繼續抽泣著。
“看來阿姨就是白銀花了。”慶生歎了口氣,“叔叔離家出走時你多大?”
寶珠淚水再次洶湧,臉上的妝全都花了,雙肩無法抑製地顫動著,像是喘不過氣來 :“七八歲吧……我爸爸是電影放映員……在勝利電影院放電影……那時候一碰見熟人,回來就跟我媽生氣……不過我爸爸很疼我……後來,他出去放電影,再沒回來……”
慶生坐到寶珠身邊,用手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這個潑辣開朗、沒心沒肺的女孩,其實也有著柔弱、可憐的一麵。
或許每一個外表光鮮的人,內心深處都有一處秘不示人的傷疤。她有許多缺點,有些甚至不能讓人容忍,但慶生忽然心軟了起來,不可抑製地湧起一種心疼、理解和憐愛的複雜情緒,刹那間他原諒了她。
“你知不知道……”等寶珠安靜下來,慶生輕聲說,“你媽媽……白阿姨可能傷害過何治豫老師,而且傷害得非常重,簡直不可原諒,因此才成為她的心結,才要見何老師……”
“我找你就是為這事兒。”寶珠平靜下來,從手包裏掏出一個筆記本,翻開其中的一頁,遞給慶生,“我在母親的抽屜裏發現這本她十多年前的日記,終於明白父親為什麼會離家出走了……”說著她掏出粉盒、口紅給自己補妝。
慶生瞟了她一眼,說 :“不補妝也很漂亮。”
寶珠“撲哧”笑了一下,說 :“別看我。”
日記是用藍黑色鋼筆水書寫的,紙頁已經發黃,有些字跡洇散開來——
何老師,不知您在哪裏,人生的緣分有時如此之淺,令人痛心。我已經有三十年沒有見過您了,也不知此生能否再相見。三十年來,我無時無刻不活在痛苦和悔恨之中,一日也不能擺脫。當然,您比我更痛苦,更屈辱,我說這些可能沒有意義。
當年,孫大富幾個人讓我出麵做證,誣告您有罪。
許諾事成之後,將推薦我上大學。我年幼無知,違心陷害了您。您蒙受了不白之冤,而我大學沒上成,名譽還毀掉了,不得不四門不出,過著終日抑鬱寡歡的生活。
我跟李鐵錘解釋,他始終不相信,把家鬧得不得安寧,最近還賭氣離家不歸……
可能說什麼都已經晚了,我也不能見到您。如果可能,我願意跪在您麵前,任您處置。而我的罪孽,任您殺剮也不能被寬恕。人生在世,這是我最大的遺憾,我希望您能聽到我的懺悔,而這竟然不可能……慶生看完那篇日記,覺得像被抽掉了脊椎骨般,他覺得身子要塌了。他性格愚鈍,算不上多愁善感,卻也不知不覺眼眶有點發潮。日記應該是寫於寶珠父親離家出走後不久。謎底終於揭開,慶生明白了一切,一瞬間,慶生覺得能夠理解和原諒寶珠的母親了。她那時十六七歲,在時代的浪濤、漩渦麵前,如同水麵的一片樹葉,隨時都可能被暗流淹沒,自然無法掌控自己漂泊不定的命運。
“我一定會找到何治豫老師,將這封信給他看,這也算是完成白阿姨的心願了。”慶生說。
“你看著辦吧。”寶珠說。
慶生心裏泛起一種深重的悲傷與解脫的輕鬆互相交織的複雜情緒。記憶存於人的腦海,如果能變成確實的存在,他真想替何老師,還有寶珠媽媽,用剪刀剪去那段記憶。他們的故事慶生覺得如此陌生、虛幻,難以言狀,對當事人來說肯定更加殘酷,一切都難以煙消雲散。
“慶生。”寶珠柔聲道。
“嗯。”
“慶生。”
“嗯。”
“我可能……對不起你……”寶珠忽然身子一軟,眼淚又奔湧而出,趴在桌子上。
慶生心裏一緊,說:“別這樣,已經說了,交給我來處理。”
“不是那件事。”寶珠眼裏不斷滑落出晶瑩的淚珠,令慶生心顫。
“別哭,怎麼了。”
“我……”寶珠劇烈地抽泣起來,臉上剛補的妝又花了,兩頰泛著透明的粉色,“我可能被騙了……”
慶生的心被尖銳地刺痛了一下,連聲問 :“到底怎麼了?
快說!”
寶珠哽咽道 :“我借你的錢,是拿去給一個朋友拍電影,他說投資回報很好。你知道,我爸爸是電影放映員,小時候我就喜歡看電影,一直有電影情結,聽說他投資拍電影,我一衝動就向你借錢去投資……”
慶生覺得天旋地轉一般,差點要暈倒,他一直隱隱覺得那筆錢可能要出事,但沒想到會這樣糟糕。他以為寶珠拿去做女鞋生意什麼的,就算投資失敗也不會賠太多。他完全傻掉了。
“我知道你喜歡我,可是,你爸爸癱瘓,我媽媽失明,我們兩個家庭都太苦了。我覺得我們需要錢,有錢才能改變一切……”
慶生蒙了,他感到生氣、憤怒,卻又被寶珠說得心裏湧上一股柔情,看到她眼噙熱淚的樣子忍不住心疼,恨恨地問 :“是那晚我見過的長毛嗎?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寶珠點了點頭,說 :“是他,通過微信認識的。可能是騙子!”
慶生拍著桌子反問道 :“你怎麼知道他是騙子?”
寶珠的眼淚唰地又流了出來,長睫毛忽閃忽閃的,掛著淚珠 :“他的手機打不通了……”
八
父親的身體越來越差,坐在輪椅上時脖子沒有以前直挺,總是不自覺地偏著頭打瞌睡。讓人揪心的是,他雖然天天尿床,卻已經兩周沒有排出大便了。母親刀子嘴豆腐心,她嘴上天天咒罵他,暗裏掰著手指頭算日子,觀察他大便的動靜。慶生去找醫生求教,醫生給開了一種名叫麻仁丸的藥。
母親給父親喂了幾次,憤然道 :“這是什麼藥?跟驢屎蛋150 遠方那麼遠
似的,你爸吞不下去。”
慶生才想起父親中風以後吞咽功能變差,而麻仁丸看上去比鵪鶉蛋還大,真不知道藥物製造商是怎麼想的。慶生讓母親將藥丸切碎,攪拌在水裏給父親服用。同時每天多喝水,吃香蕉,可無論怎樣折騰,都不見效。問父親想不想大便,他隻會遲鈍地搖搖頭,似乎吃進肚子裏的食物都憑空消失了。
有時慶生夜裏睡在公寓,心裏想著的卻是父親的大便。以至於他幾乎無法平躺入睡,隻能靠在靠枕上迷糊一覺。而寶珠受騙的事情,更令他痛心疾首,心力交瘁。人們說沒有在深夜痛哭過的人不足以談人生,慶生不以為然,他覺得就算真的想哭,也不是每個人都能哭得出來。生活快將他壓扁了,他卻欲哭無淚。
寶珠受騙的事情,慶生寫了份報案材料,帶著寶珠去市公安局報了警。他對案子偵破並不抱太大希望,詐騙犯都無比狡猾,事情的結果不會以個人意誌為轉移,他覺得自己是盡人事,聽天命。
他心裏還想著另外一件事,一定要見見何治豫老師,表達一下寶珠媽媽的那份懺悔。可能像白阿姨說的“沒有意義”,但人生除了生老病死,其他能有什麼事情能說有絕對的意義呢。個人的血肉之軀在曆史長河中實在渺小。有形與無形,具象與抽象,真實與玄妙,世上的事情大多說不清楚。而他覺得寶珠媽媽的那封信,對何治豫老師受傷的心靈可能是一次激活,一種撫慰。這就是意義。
還是在晚上,慶生咬著牙給何治豫家裏打電話。
“喂。”聽著還是上次年輕人的聲音。
慶生心裏想著不妙,穩穩情緒說 :“您好,冒昧再次打擾您。但請容許我講幾句話,給我一點點時間。”
年輕人哈哈一笑,說 :“你是誰,真搞人。”
“我叫慶生,上次給您打過電話,要找何治豫老師的那個人。”慶生說。
“噢。”那邊語氣冷了下來,“你想說什麼?”
“是這樣,我找了何老師許久,因為我一個朋友的母親,曾是何老師的學生,她叫白銀花,幾十年前傷害過何老師。
她現在眼睛失明了,內心充滿了懺悔,想見何老師一麵……”
“你現在說這些有用嗎?不是跟你說過不見嗎?”年輕人隻聽了幾句就不耐煩起來。
慶生歎了口氣,說 :“這樣吧,我想見你一麵,電話裏實在不好說,行嗎?”
年輕人躊躇了片刻,然後說 :“明天……你去解放路藍天自行車行找我吧。”
“藍天自行車行,知道,明天見。”
掛了電話,慶生覺得心情終於像是得到了某種釋放。他慶幸自己臨時拐了個彎,就算不能讓寶珠媽媽見到何治豫,自己先見何老師的孫子也未嚐不可。如同國家元首不方便直接會麵,先派其他人接觸一下,製造氣氛,循序漸進,最終才能務實有效地推動真正的會麵。
慶生躺到床上剛想睡覺,母親忽然打來電話。每次夜裏接到母親的來電,慶生總是控製不住心裏發顫,害怕父親犯病。但這回母親卻朗聲說道 :“慶生,恭喜發財!”
慶生心裏一動,說 :“什麼事兒?”
母親笑道 :“你父親的大便來啦,全拉在了褲襠裏!”
慶生哭笑不得,同時又驚又喜。他覺得母親挺逗的,父親的大便,這算什麼財?但在情急之下,或許隻有“恭喜發財”
四個字能表達母親的心情。
第二天上午大約九點鍾,慶生約著寶珠一塊兒,找到解放路的藍天自行車行。他知道那地方,是一家驢友俱樂部。
喜歡騎行的車友在那店裏配裝備,然後約著一塊兒出去騎車,環信陽市,繞南灣湖,穿西山百裏茶廊等等。
藍天自行車行門口,有兩個年輕人正蹲在地上組裝自行車。慶生走過去問道 :“我找何……”
正說著,從店裏走出一個瘦高個的年輕人,穿著一身綠色的登山服,頭戴登山帽,雙手插在兜裏,嘴裏叼著支煙,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看了看他們,說 :“你是……慶生?”
慶生連忙走過去,說 :“是我,您就是何老師的……”
年輕人“哼”了一聲,又掃了一眼寶珠,說:“你精力真好,不依不饒的,想說什麼?”
慶生左右看了看,街頭實在不像說話的地兒,不得不長話短說 :“我這裏有寶珠媽媽,就是當初何老師的學生,在日記裏寫給何老師的一封信。我想見見何老師,將信給他看。
他願不願見寶珠媽媽,看了信以後再由他決定。”
年輕人吐掉嘴裏的煙頭,揶揄似的問 :“真想見?”
慶生點頭說 :“真想見,我們找何老師很久了,這是寶珠媽媽的心願,我相信何老師也在等待這個結果。”
“那行。”年輕人轉身從自行車行推出一輛山地車,“跟著我,帶你倆去見他。”
慶生看了寶珠一眼,見她也麵露喜色。慶生衝年輕人說:“坐我的車去吧?”
年輕人頭也不回地騎上自行車,說 :“你們跟著我,沒有多遠的。”
慶生隻好和寶珠上車,在後麵跟著年輕人。他雖然騎的是自行車,但速度很快,在市區一度還甩掉慶生一截。出市區以後,沿著濱河路往南灣湖方向騎行,年輕人的速度更快了。自行車被他駕馭得輕靈飄逸,如同在參加賽車比賽,慶生在後麵以三四十邁的速度緊緊跟隨著他。
寶珠坐在副駕駛上問 :“他這是去哪兒?怎麼像是往鄉下去。”
慶生說 :“可能何老師住在鄉下,年紀大了嘛。”
年輕人頭也不回,一騎絕塵般往前騎行。車子騎到賢山腳下的時候,四周秋風蕭瑟,草葉枯黃,年輕人忽然從自行車上跳下來,朝一片樹林走去。
慶生和寶珠也從車上下來,緊跟著他。年輕人走出十幾米遠,停下腳步,掏出一支煙來,蹲在地上手擋著風用打火機點燃,深深吸了一口。
慶生問 :“這是哪裏?怎麼不走了?”
年輕人衝遠處努了下嘴,說 :“不是要見何老師嗎?他在那兒。”
慶生往樹林裏一看,心劇烈地顫抖了一下,是一座矮小荒禿的墳頭,沒有墓碑,沒有任何標記,從遠處看過來,可能根本不會發現。
“你們有什麼話,去跟何老師說吧。”年輕人幹脆坐在了草地上,獨自吸著煙。
慶生聽到寶珠“啊”地叫了一聲,眉頭深蹙,麵帶悲傷。
慶生輕輕走到那座無名墳頭前,他將信將疑,可又不能不相信眼前的事實。冷風吹來,墳頭旁的幾叢蘆葦隨風飄擺,慶生忽然雙腿一軟,跪了下去 :“何老師,我受您的學生白銀花阿姨之托前來看您……現將白阿姨在日記裏寫給您的信讀給您聽……”
寶珠先是驚詫,然後也在慶生身後跪了下來,輕聲地啜泣。
讀完,慶生毅然用打火機點燃了那本日記。
“何老師,您和白阿姨都是長輩,你們之間的恩怨可能輪不到我來說話。那是造物弄人,白阿姨已經知道錯了,況且她是學生,您是老師,請您原諒她吧!”慶生說完,連磕了幾個頭。
寶珠忽然身子一軟,像是要暈倒似的。慶生扶住她,輕聲喊 :“寶珠,寶珠,我在這兒,不要怕。”
連喊數聲,寶珠才清醒些,慶生將她抱在懷裏 :“一切都結束了,讓白阿姨釋懷吧,我相信何老師會原諒她的。”
寶珠點了點頭,淚花輕濺。慶生牽著她的手站起來,給她擦拭眼淚。寶珠猛地緊緊摟住慶生的脖子,身體微微發顫。
慶生拍了拍她的後背,說:“寶珠,不管有多少人喜歡你,但我是最喜歡你的那一個,因此我可能是世界上眼光最好的人,你得對我好一點。”
寶珠悲傷不已,“哇”的一聲痛哭起來。慶生感到一種複蘇的柔情從體內泛起,寒冷的秋風此刻如同春風般輕拂,讓他感動。
兩個人攜手走出墳地,那年輕人見狀,什麼也沒說,從草地上站起來,拍拍屁股,飛身一躍,騎著自行車先行離去了。
走到汽車旁邊,寶珠忽然站住說 :“慶生。”
“嗯。”
“慶生。”
“嗯。”
“慶生。”
“什麼,說。”
“我跟你回家。”
(原載《山東文學》2018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