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2 / 3)

張立偉連連點頭:“孫院長說得對!真不是奉承話,當官的我也見過不少,可這麼有學問的,我還是第一次見。”

沈諍沒有答話,氣定神閑地又抿了一口。

孫同泰:“學問?這才哪兒到哪兒,我們沈校長的學問夠你學一輩子的。”

“同泰,學海無涯,學問的事兒切不可大話怠慢。”沈諍放下茶具,臉上卻是春風拂麵。

孫同泰立馬換上一副嚴肅誠懇的表情:“沈校長,說真的,你讓我佩服的不光是你的史學功底,你的書法造詣,還有你的謙遜低調,你的風骨人品。”

沈諍掃了眼孫同泰,似乎想要看個究竟,孫院長的誠懇到底是由心而發還是阿諛拍馬。

“好了,沈校長忙,今兒能撥冗赴宴,這可是給張總你天大的麵子啊。”孫同泰起身,衝著沈諍說道:“沈校長,就不多耽誤您時間了,我去個洗手間,咱們就走。”

沈諍點點頭,也起身穿衣。

孫同泰衝張立偉使個眼神,進了衛生間。

張立偉心領神會,掏出一張卡:“沈校長,我前天參加個活動,抽獎得了張購物卡,說來也巧,商場就在你們學校旁邊。我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也沒啥可買,要不您拿著,家裏缺點油鹽醬醋啥的,就近就買了。”

沈諍麵無表情:“你這是什麼意思?”

張立偉沒想到沈諍語氣冰冷,趕忙解釋,卻都說不到正點上,急出一腦門子汗。躲在衛生間偷聽進展的孫同泰隻好出麵解圍。

“孫院長,今兒我能來,是你說以字會友,沒想到談起了合作辦學,現在又送卡,這是什麼意思?”

稱謂,是個很有學問的東西。在官場上,何時何種稱謂是含蓄示意距離感的一種方式。

孫同泰聽沈諍不再稱呼自己“同泰”,便假裝訓斥張立偉:“我剛才就說特別敬佩沈校長的風骨人品,你這些商場上的小把戲在學者麵前就收起來吧。”

張立偉有些尷尬。

孫同泰語氣一轉:“其實,我也知道,你肯定是看中了沈校長的墨寶,想要據為己有,又覺得空手相求難免尷尬,才這麼冒失一求……”

桌上,“天道酬勤”四個字,墨跡未幹。

孫同泰的氣口留得恰到好處,張立偉可算抓了個救命稻草:“就是就是!沈校長,您別誤會,我就是太喜歡您的字,身邊又沒有啥拿得出手的東西,所以……”

沈諍故意戲弄道:“哦,這麼說,我的字在張總眼裏也就值個油鹽醬醋?”

“不是不是……”張立偉語無倫次,“我哪敢如此怠慢沈校長的墨寶,其實……其實這卡裏有八萬八……”

“八萬八,發又發,這麼多錢去商場買油鹽醬醋,張總闊氣啊。”沈諍有種貓耍老鼠的快感。

張立偉手足無措。

“現在流行高價收買領導的字,既安全又隱蔽。”沈諍拿起桌上的字,“可我不是那種領導,我有自知之明,我的字——不賣!”

孫同泰見沈諍如此不給麵子,心中也有些生氣,奈何等級所製,也隻能繼續賠著笑臉:“張總,文人向來講究高山流水知音同鳴,沈校長的墨寶是這麼容易得的?你若真是喜歡,下次誠心再求。”

這次與蕭航並肩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沈墨感覺比上次輕鬆了許多。

月光下,蕭沈二人邊走邊聊,腳下踩著鬆軟的落葉,穿過銀杏林,沿著情人湖的鵝卵小道,朝著教師公寓的方向,緩步並肩而行。

原定兩個小時的抱香雅集,因為蕭航與柳青山的知音互動,從書法聊到曆史,從學術聊到教學,硬是延長了整整一個小時。

棋逢對手,將遇良才,柳青山大讚知己難求,沈墨也沒想到管理學院的老師蕭航竟然對書法有這麼深的了解與見知。

都說,認真做事的男人最性感。對於沈墨來說,性感談不上,不過侃侃而談的蕭航看起來已經沒有原先那般討厭。

一路上,蕭航沒少感慨,特別羨慕柳青山活得這般通透,沉浸在自己的藝術世界中,追求一種心靈的自由,不用迎合他人,不用向他人證明,自在養心,隨性而活。

“柳老師的灑脫令人神往,想要複製效仿,在當今社會卻實為不易,兩個條件必不可少——實力!心境!”沈墨有感而發。

“對!你我皆是凡夫俗子,誰少得了柴米油鹽醬醋茶,誰逃得了比較與被比較?”蕭航讚同地點點頭,不動聲色地換位走到臨湖的一邊,將沈墨讓到裏側,很是紳士。

“若無安身立命的實力,整日疲於米糧之苦,談何心境?隻有當我們像柳老師一樣身懷一技,才能減少對人際的依賴,對組織的依賴,對薪酬供給者的依賴,才能給我們留下靜養身心的時間和空間。與自己相處,和自我對話,隻有這樣,本體感受才會強烈,被動的客體感知才會消落。”

“實力讓我們有了弱化社會關係的資本,心境才是決定我們選擇何種生活的基礎。”沈墨讚同著蕭航的說法,也做著自己的理解與補充,“我們身邊很多人,博學多才,能力超群,具備了實力資本,卻熱衷名利,貪財愛權。實力成了他們向外無限延展的工具,向內的自省與對話越來越少,這就是心境不同,對幸福的感知不同,對成功的定義也不同。”

“我特別羨慕古人的‘入世身、出世心’,他們也要考取功名,也會案牘勞形,可他們的心始終是種‘閑’的狀態。海棠夜開,他們會秉燭夜賞,空院春雨,他們會停筆閑聽。這種心境在我們現代人看來,是種奢侈,是種浪費,卻不知對於個體的生命體驗來說,有時候,這種曇花一現無法封存的短暫美好才是生命中最深刻的真實,而化為實物拿在手中的名片頭銜獎狀證書,才是一種虛無。”

沈墨微微一笑,蕭航的這番話可能很多人不會認同,可是她懂了……

這,足夠了……

月色嬌羞,星輝漫天,靜謐的湖麵上星星點點,像是光潔絲滑的錦緞上散落著輕盈剔透的珍珠。風撫水蕩,偶有波紋,漣漪合著月影,一池夜色溫柔。

一路上,蕭航的度拿捏得很紳士,距離感控製得恰到好處,既有護花使者的體貼細致,又無單身男女並肩夜行的局促尷尬。換句話說,讓人感覺很舒服!

沈墨也納悶,不知從何時起,走在這個男人的身邊,很心安……

“墨墨!”有人喊住沈墨,是財務處副處長王一波。

王一波晚飯後散步,迎麵碰到沈墨,本來很高興能借機聊幾句,可蕭航卻沒有先走的意思,傻嗬嗬地等著沈墨同行。

沈墨為了避開王一波的熱情攻勢,也故意拉著蕭航介紹:“王大處長,這位是管理學院新來的海歸老師蕭航。”

蕭航主動伸出手:“你好,我是蕭航,咱們上次在校長門口見過。”

“哦?見過?對不住,學校每年新進教師太多,我們財務處現在就我一人管事,事太多,沒有印象。”王一波敷衍握手,話裏有話,既顯示自己是副處長,又暗示海歸也沒什麼了不起,無州大學年年都有。

“對,王處長忙,我們就不多耽誤了,再見啊。”沈墨趁機開溜。

王一波悵然若失地看著蕭沈二人遠去的背影,眉頭微皺:“我們?”

這麼快就我們了?什麼情況?王一波恨恨一跺腳,耷拉著頭獨自緩行,月光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

“你和這位財務處的王大處長很熟?”蕭航邊走邊問。

沈墨並不知蕭航早已從白泓涵那裏得知自己與沈諍校長的父女關係,所以不願點破王一波是父親學生的這層關係,模棱兩可地敷衍回答道:“還行吧。”

“他喜歡你?!”蕭航隨口一問。

沈墨停下腳步,臉上又瞬間掛上薄薄一層冰霜:“蕭老師,這種事最好不要瞎揣測。你堂堂一位海歸精英,怎麼也會和街道大媽一樣八卦?”

其實,剛才蕭航話一出口,就已後悔。畢竟在國外留學這麼多年,早已不習慣主動追問別人隱私。可是不知為何,在沈墨麵前,蕭航就自然而然放下普通同事之間的清規戒律,仿佛是多年老友一般,這才說話忘了分寸。

蕭航臉上一紅,訕訕一笑:“對不起,冒犯了。”

借著月光,沈墨看出蕭航道歉時眼裏的真誠,也就借坡下驢,不再追究。

一時間,二人無語,默默前行。其實,心中都在想著各自的心思。

——奇怪,在她麵前,我怎麼會如此失禮,是毫無顧忌?還是心底放鬆?

——這家夥,還海歸呢,稍微熟絡點就開始八卦,看來我不能太給他好臉色。

不知不覺,回到各自家門口,沈墨道了一聲晚安,這才融化了一路上包裹著二人的冰冷尷尬。蕭航趁機再次誠懇道歉:“沈墨,對不起,剛才是我沒有顧忌社交禮儀,隻是隨口一句問話,但忘記了這是你的個人隱私。”

這家夥,怎麼又道一次歉,迂腐得有些……呆萌!沈墨心中無奈一笑,臉上卻並無太大表情起伏,隻是微微點點頭,示意已經原諒。

蕭航鬆了口氣,掏出鑰匙:“太好了,有了你的原諒,今晚我終於可以睡個好覺了。”

“有這麼誇張?”沈墨白了蕭航一眼,心想這裝紳士也裝得太過了吧。

“真的!我不騙你!”蕭航滿臉真誠,“不是說這個失禮有多嚴重,我才睡不著覺。而是,我最怕和朋友鬧矛盾惹誤會,若是有了心結,一定要當天解釋清楚,不然在心裏總是個事兒。畢竟,現今社會處處都是快節奏,能靜下心好好交個朋友已經變成一件奢侈的事兒。所以,我不願你這個朋友對我誤會……”

朋友?這兩個字,多少讓沈墨心裏泛起一絲小小的感動。

“晚安!”蕭航的聲音透露出一種如釋重負,將鑰匙插入鎖孔,剛準備開門,身後傳來了沈墨的聲音:“蕭老師,我……”

蕭航停下轉動門芯的手,轉過身來,示意傾聽。

“我……我有件事……也想要告訴你……”沈墨欲言又止。

蕭航有些納悶:“什麼事?”

“……”沈墨支支吾吾,似乎有難言之隱。

蕭航好奇地看著沈墨,沒想到無州大學著名的冰美人也有如此窘迫之態。

沈墨內心掙紮著,似乎想要做出一個決定,可最終還是沒能開口,隻是匆匆甩下一句“算了,還是改天再說吧”,便慌裏慌張開了門,逃一樣進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