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3 / 3)

大家都是成年人,都有需要化解尷尬的默契,黃建安也接過話口,一邊掏出錢包遞給康梅,一邊說道:“你想得美!要宰你,就幾瓶飲料哪夠?這次飲料我們請,下次海鮮大餐再宰你!”

康梅接過錢包,逃也似的走開去買飲料,再不走,這種壓抑的尷尬已經快要讓她窒息。

一輛汽車急匆匆地從康梅身邊擦過,差點撞到她,司機急忙一腳刹車,虛驚一場。車窗外,康梅似乎沒有停步的意思,擺手做了個抱歉的手勢,繼續走開。

司機嘴裏小聲罵著“三字經”,重新啟動汽車。後排乘客輕聲道:“算了,沒撞到人,已是萬幸!走吧。”

司機衝著車內後視鏡恭敬點點頭:“是!沈校長!”

無州省書法協會的位置很不錯,在市中心鏡湖公園裏一處靜幽之地。

書法協會大門口,孫同泰衝著走下車的沈諍迎了上去。

“沈校長,大家聽說您要來開講座,早早都來等著了。”

“我都說了,以字會友,我今天來,不開講座,隻做交流。”

“您是咱無州省首屈一指的隋唐史專家,全國也是響當當的權威,這次能請你來講講《隋唐書法名家的人文精神》,對很多書法愛好者來說,能夠更好地理解和領悟隋唐書法流派的精髓。”

“精髓不敢當。不過,《周易·係辭》中有‘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技法為器,苦練便可得之,但若想寫出幾分大家神韻,研道方可。”

孫同泰臉上擺出一副醍醐灌頂的表情,讚許點頭:“沈校長,每次我和您聊天,都能學到很多東西。”

沈諍淡然一笑。

說話間,兩人已經步入會議廳,講座聽眾起立鼓掌。

孫同泰作為省書協主席致了歡迎辭,沈諍稍作客套,便進入正題。史學科班出身,又談起自己的愛好書法,沈諍的講座確實讓聽眾耳目一新,嘖嘖稱讚。

台下,孫同泰身旁坐的正是上次碰了一鼻子灰的張立偉,他悄聲耳語:“孫院長,合作辦學的事兒咱可要抓緊。”

“又心急了,是不是?我上次就告訴你,對待文人領導,要有耐心。”

“我還沒有耐心,你說怎麼辦我就怎麼辦,隻不過,市場就這麼大,先入優勢很重要,我可聽說另外有家機構也在打職業培訓這塊蛋糕的主意了。”

“放心,找到了突破口,還怕攻不透?”

“上次你分析沈校長現在可能不缺錢,所以咱們一定要找到他缺什麼,需要什麼,想要什麼,才能有的放矢,定點突破……”

“對,你啊,商場上待久了,送禮不是錢就是卡,對那些俗人有用,也有效,可對於沈校長這個層次的文化人,禮物貴賤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投其所好不露痕跡。一言以蔽之,送也要送的文化範兒!”

“送禮,還有……文化範兒?”

孫同泰不再理會張立偉,認真聽著沈諍的講座,在本子上做著筆記。每當沈諍目光掃過,孫同泰更是恰到好處地點頭呼應。

台上,沈諍神采奕奕,興致很高……

講座非常成功!

沈諍也暗暗自得,這些年忙於行政,好在專業沒有丟。

年輕聽眾跑來要簽名,年長聽眾圍著問問題,沈諍很享受這種明星的感覺。

孫同泰撥開人群,擠到沈諍身邊:“沈校長除了理論上高屋建瓴,書法上也造詣頗深。大家放心,這種理論實踐的雙重名家,我作為書協主席是不會讓他遊離在咱們的協會之外,死拉硬拽也要再請沈校長來書協與大家交流。”

孫同泰的身份感把握得非常好,他既是沈諍的下屬,又是在場聽眾的主席,若過於阿諛奉承,必會拉低他的主席身份,可若過於拿腔拿調,沈諍那裏也不好交代。所以,剛才這番話語,分寸有度,不卑不亢。

孫同泰借口還有要事相商,將沈諍帶離“包圍圈”,領到了書法協會頂樓一處隱蔽包廂:“沈校長,你也知道,國家現在嚴查‘八項規定’,禁止鋪張浪費公款吃喝,所以隻有委屈你來我們書協的內部食堂,吃頓便飯。”

打開包廂,沈諍才知道,這頓便飯可比外麵的五星飯店還要上檔次多了。不顯山露水的包廂門內,裝潢、擺設、餐具,樣樣造價不菲,哪裏是什麼內部食堂,儼然一座高級會所。

孫同泰這筆賬算得精明——用公家錢,結私人緣;憑私人緣,撈公家權!

孫同泰為沈諍一一引薦早已候著的同餐人等,最後一位正是張立偉。

“這位是虛山市職業培訓學校的張立偉。”

因為上次的不愉快經曆,孫同泰故意裝作第一次引薦般介紹著張立偉。他很清楚,有些事兒,領導若不願提及,這事兒就沒有發生。

沈諍認出了張立偉,但也默契地跟著孫同泰的節奏,裝作第一次相見,微笑與之握手:“幸會。”

張立偉急忙點頭哈腰,雙手恭敬地握住了沈諍的右手,剛想誠心握一握,沈諍立刻就抽出手,在孫同泰的陪同下,主位落座。

張立偉有些茫然,不知沈諍如此態度是否還記怪上次之事,這也正是沈諍想要的效果。可以說,剛才那一握,非常有官場水準,沈諍的手是冷的,臉是熱的,匆匆一握,是冷是熱,自己琢磨去吧。

對於當官的來說,不讓下屬輕易猜透心意,可以保護自己;對於下屬來說,越琢磨,越沒底氣!

官威難測,也正如此。

賓主落座,推杯換盞,觥籌交錯。

孫同泰此前早已囑咐過陪酒之人,隻談書法,不聊政事。

眾人先是輪流道一番吹捧之詞,仿佛沈諍不當書法家,當這無州大學副校長都是一種浪費。緊接著,逐一向沈諍敬酒。

沈諍借口不勝酒力,每次隻抿一口。

眾人敬完一圈,孫同泰也舉杯敬酒:“沈校長,占用你的周末休息時間,請你來指導工作,添麻煩了。來,這一杯,敬沈校長對我們工作的大力支持。”

“孫主席勞苦功高,能把咱們無州省的書法協會做成今天這個規模,這種影響,實屬不易。王符在《潛夫論》有言,‘大人不華,君子務實’。現在像同泰這般敬業實幹的人不多了。”

碰杯,一飲而盡。

沈諍前半句故意換了個稱呼“孫主席”,是在書法協會這個地盤上,為孫同泰在他的下屬麵前立威風。後半句又用回了“同泰”二字,既顯得親近,又有領導對下屬的俯視之態。一捧一壓,尊卑有序。

再加上,和別人碰杯,隻抿一口,與孫同泰卻破例幹杯,給足了麵子。

沈諍寥寥幾句,一杯薄酒,就將孫同泰收拾得服服帖帖。知識分子當起官來,手腕更勝一籌!

孫同泰自然接收到沈諍拋來的信號,興致高昂起來,頻頻舉杯。

飯後,孫同泰提出要支付講座費,沈諍婉拒:“錢就算了。我真心喜愛書法,想要結交些書畫朋友,過幾年退休後有個去處,有個事做而已。”

孫同泰見狀接著說:“非書協會員的外請專家,講座都按市場定價按勞取酬。既然您想今後有個同道中人好去處,我早就想提了,歡迎沈校長加入我們書法協會,這樣一來,講座就變成內部交流了。”

“書協會員?”突如其來的建議,沈諍也要好好想想。

“不!”孫同泰拋出量身定製的大誘餌,“——名譽主席!”

沈諍當然不會當場答應出任名譽主席,婉拒離開。

孫同泰倒也不出意料,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張立偉想不出其中的奧妙:“孫院長,他已經是手握實權的無州大學副校長,還會在乎書法協會名譽主席的虛職?”

“他在乎的不是官,也不是權。”

“那是什麼?”

“名!”

“名?他還缺名?”張立偉開始曆數頭銜,“無州大學副校長、黃河學者金獎、國家級隋唐史名家、國務院特殊津貼,這還不叫名?”

“這你就不懂了。你剛才所講的,都是沈諍在專業領域的名,那叫眾望所歸,對他來說理所當然,別人也不會太吃驚。可若是在專業領域之外取得成就,這不僅是名,更是才!”

張立偉還是沒明白,孫同泰用大白話解釋道:“這也是為什麼有的導演成名了,非要去搶編劇的頭銜;有些商人成功了,非要混到咱們協會當書法家。越是成功的人,就越希望在各個領域都能拔尖,越是成功的人,就越在乎名!”

張立偉有些開竅了:“這也是為什麼上次我送卡被拒絕後,咱們要緩一緩,尋找另一個突破口。”

“對,人生在世,‘名利’二字。”

“可是,他不是拒絕了嗎?”

“放心……”孫同泰嘴角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冷笑,“好戲在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