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鬆說到這裏,脖子上青筋暴暴的,額頭上汗水涔涔的,空調並未減輕他心中的燥熱。其語氣顯得拗直堅硬,板上釘釘。
梅笠完全理解老張的心情,心起波瀾。
當時嚴打的局麵,正是國家百廢待興,各種刑事犯罪日益猖獗,不嚴打國家不穩定,不嚴打百姓不太平,不得已,亂世用重典,國家才依據當時的法律政策重拳出擊。如今塗歌裏抃,百姓安康,國家步入了法製軌道,再參照嚴打時案例判決,顯然是荒唐,當然上級也不會要求基層法院這麼做,現在要求的是依照最新頒布的法律和最新的司法解釋進行辦案。國家的決策從實際出發,下麵的辦案也要尊重實際,從這點看老張的說得也沒錯。
他心中的天平似乎又開始向老張這方偏移,不過,這次隻移至居中。他本不是那種無主見,風吹兩邊倒的中庸之道的副院長。隻是,麵對案情,他束手無策。
這兩年前相似的案例象一座大山,壓得梅笠喘不過氣來。道理很簡單,兩年前人家依法審判的案子,沒有任何差錯,今日再現兩年前相似的版本,你想獨樹一幟,作出不同的判決,在法院必將引起一片嘩然。你有專業,別人就外行嗎?你講客觀實際,別人就墨守成規嗎?你有人情,別人就簿情寡義嗎?在這人際關係的旋渦中,一人一口唾液都將你淹沒。說不定,有人一紙上告權力機關或者組織部門,說你沒有依法辦案,上麵下來調查,搞不好,你連副院長的位子沒有坐熱,就要挪窩。
其實,梅笠用不著假設,眼前,合議庭中他都難以擺平,陳虹的表態柔中有鋼,老張的意見咄咄逼人,倆人又對案件的最終判決涇渭分明,一個表示“嚴”,一個主張“輕”,他既不願斬釘截鐵地支持陳虹,也不想旗幟鮮明地反對老張。從良心上說,他支持老張,可從職業上說,不得不偏倚陳虹。糾結啊,矛盾喲,此時盧梭的格言,“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感悟真切。
麵對合議庭陳虹、張小鬆兩種不同的意見,梅笠作為主審,其態度非此即彼,此案又沒第三條道路可走。不過本院規定為梅笠擺脫了窘態,這個規定是:合議庭出現不同意見必須向分管院長報告,現在他不管倒向哪一邊,合議庭仍然是意見不合。本案他既是主審、審判長,又係本法院副院長,他理所當然地要向院長報告。
梅笠表的態曖昧:“關於被告何慧慧容留賣淫一案,陳虹身為法官,依法律條文,特別是剛才提到比照兩年前的案例判決,無疑是正確的。不過,從犯罪情節上看,該案無論如何都屬輕的。老張主張從輕判罰,很有道理,他還提出了不以次數為標準,從實際出發審判的理念,發人深思。對於此案,推心置腹地說,我真不知道如何判好,我本想請示中院,但兩年前相似之案就是在中院指導下判決的,再請示無必要。這樣吧,按規定本案出現了分析,我又是具體承辦人,我不可能自己跟自己彙報,必須向院長報告,我將此案原原本本向院長彙報,最後由院長拍板。院長怎麼說,我們就怎麼判。我這樣做不是圓滑,也不是膽小,請你們體諒我的苦衷。如果院長同意陳虹的意見,我們立即照辦。如果院長同意老張的意見,判被告人何慧慧緩刑或拘役,還要提交院審委會討論通過的,因為這也是院裏的規定。你倆看我這樣做行不?”
陳虹兩眼直翻白,心裏嘀咕,這哪是對案件的評議表態,分明就是總結,還說自己不圓滑,比誰都玩得穩,可又沒有辦法,誰讓梅笠是自己的頂頭上司呀,隻能讚同。
張小鬆心想,你梅副院長膽子也太小了,力挺我哪會錯到哪去?這種畏畏縮縮的態度,讓人心裏別扭。鼻孔裏哼著粗氣,又沒有辦法,人家講的也是在理呀,隻能點頭。
三人分別在合議庭庭議記錄上簽字。
下午上班,梅笠打電話請陳虹來自己的辦公室。
陳虹好像知道梅笠要問的問題,沒等梅笠示意開口,他主動說了:“梅院長,上午下班時我就想告訴你一件事,因大眾場所沒說。兩年前與何慧慧相似一案是我主辦的,被告人容留婦女賣淫三次,情節比何慧慧一案還要輕,當時縣委組織部高副部長打電話給我,說是被告人是縣委常委、組織部朱部長,也就是現任縣委朱副書記老婆家的親戚,看看根據情節,依法能不能輕判。我沒有明確表態,隻是說我們會依法辦事的。合議庭庭議前,我打電話請示了中院意見,中院答複,按《解答》判。合議庭評議案時,你繼位之前分管刑事的陳副院長也參加了會,會上合議庭其他成員要判被告人五年有期徒刑,我也說過是不是太重了,情節不視為嚴重,能不能判緩刑,何況這個人是縣委常委組織部朱部長的親戚。陳副院長說這個案子高副部長也打過電話給他,但法律就是法律,依法辦事,就這麼判吧。於是與何慧慧相似一案的被告人,被判五年有期徒刑。事後,我搬出法律條文,專門向高副部長作了解釋。這個被告人,上訴,中院還是維持了原判。”
聽完陳虹的彙報,梅笠開始明白,陳虹之所以上午在合議庭評議時表明自己的堅定立場,原來兩年前類似的案子是他主審宣判,如今這類的案子如果出現大徑相庭的判決,陳虹可能會遭到人們的嗤之以鼻,人們可能對他的辦案能力,辦案水平,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這種局麵,陳虹當然不願意看到,對何慧慧一案他堅持要以以前案例為據,並加上司法改革的趨勢為由進行判決,更何況這是依法判決,他完全有理,完全正確,對此梅笠也完全理解。
現在讓梅笠倍感壓力加重的是,兩年前與何慧慧相似案子是陳虹主審,陳副院長簽發,被告人是當今縣委朱副書記家的親戚。明擺著,這是一起依法審判,公道正派,鐵麵無私的案子啊。
比照兩年前的案例,梅笠再怎麼想幫何慧慧減輕處罰也都難呀!
陳虹走後。梅笠在辦公室裏踱來踱去,空調的冷風撲在他的臉麵,不僅沒有讓他感到溫柔涼爽,反而讓他感到還有點寒顫。他沒有調高室內溫度,來到窗前,推開窗戶,讓熱氣湧入中和室溫,提高自己的體溫。
此刻,他無心欣賞窗外風光,而是木訥地盯著,腦子裏一團糟。
急促的電話聲,讓他回過神來。
樓下大廳保安來電,有位老年男子帶著一小女孩找他。
梅笠快速下樓。
大廳裏,老年男子看上去年近80歲,一隻手撐著拐杖,一隻手提著一個裝著雞蛋的籃子,短平白發,穿著士兵夏季的迷彩服。女孩七八歲的樣子,娃娃頭,短袖衣褲,兩手抱著裝著兩隻老母雞的籃子。
老年男子聽見保安叫梅院長,丟下拐杖,“噗通”一下,幾乎是倒在地上,爬起來,跪著,雙手作揖,嚎啕大哭:“梅院長,求求你,救救我一家。”男人聽男人的哭聲,更加傷感,加上那小女孩子跟著也跪著,淒慘地在旁邊叫著:“我要奶奶,我要奶奶。”梅笠的心都碎了,眼淚滾了出來。
梅笠趕緊蹲下,扶起男子:“大爺,不要這樣,起來,起來,咱有話慢慢說。”他示意保安也過來幫忙。轉身他又去把小女孩抱起來,他已猜到了這個男人是何慧慧的丈夫,小女孩是她的孫女。
他攙扶著大爺帶往信訪接待室。
地上裝雞的籃子,被過來幫忙的保安碰倒了,雞被剛才的氣場驚嚇了,從籃子裏掙紮出來,綁著的雙腳,撲著翅膀,“咯咯咯”地叫著,跳躍地在地上逃跑,小女孩和保安捉雞去了。
梅笠讓大爺坐下,接待室主任端給大爺一杯茶。
梅笠打電話請刑庭黃庭長也過來。
大爺擦著眼睛說:“梅院長,我是何慧慧的男人,她在那裏,是幫人做飯,打掃衛生的,幫人家看房子的,她沒做那種事,你想辦法救救她,莫判她的刑,你要是讓她坐牢,我們這個家好難辦,你積個德喲。”說著淚水又流了出來。
梅笠心情沉重:“大爺,你放心,何慧慧的案子,我們會依法審理的。”在這種場合,他不想過多的解釋審理的情況,說何慧慧的確犯了法,的確有罪,有可能要判刑,怕引起老大爺傷心。
“楊律師打電話告訴我,說前天開了庭,說在法庭上他也請你們莫追究我老伴的法律責任。他說你們都是好人,他說讓我再找下你梅院長,求求你,放何慧慧出來。”
何慧慧的男人,或者這位說來自大山裏的鄉下人,是如此的淳樸,憨厚。楊律師怎麼說,他就怎麼和盤的端出來,不藏著、不掖著。其實,他還有一點不好意思說出來。楊律師告訴過他,何慧慧開庭審理的時間、地點,也說了不公開審理的情況。他也想乘著囚車停在法院門口,押解何慧慧下來到法庭時,在旁邊看一眼自己的老伴,可是苦於一時沒等到兒子寄來的錢,苦於小孫子一時沒有找到托管的親戚,苦於自己臥病在床的老娘一時沒找到照顧的親戚。當他有了條件,卻錯過了開庭的時間。
今天一大早,他讓小孫女捉自己家兩隻下蛋的老母雞裝到籃子裏,並說要送人。小孫女舍不得將自己一手喂大的老母雞送人,哭哭啼啼,當得知送人後可以看見自己的奶奶,收幹了淚水。
他還將自家積攢下來的100多個用於小孫子、老娘補身子的雞蛋也裝好,身前身後背著裝雞和裝雞蛋的籃子,撐著拐杖,帶著做幫手的小孫女,一拐一拐地步行到鎮上,坐車到水寧縣城,再轉車到寧九縣城,直到下午才達縣法院。
黃庭長走進接待室,小女孩懷抱裝著雞的籃子和保安提著雞蛋的籃子也跟著進來。
大爺讓小孫女放下籃子到外麵玩,梅笠也示意保安跟著招呼一下。
“梅院長,我們一家現在主要靠我這個女人做事,我兒子兒媳在沿海地帶打工,靠我女人帶小孫子,還要照顧婆婆。你放她出來,就是我的大恩人,我沒有什麼感謝你的,帶來自己喂養的兩隻雞和一點蛋,這是我們鄉下人的一點心意,你收下吧!”
梅笠的心更是難受,剛要說不可以。黃庭長和接待室主任開了口:“大爺,我們有規定,不能收的。”
“不要緊的,這是我家自己喂養的,我是真心的,梅院長你要是不收下,就是不答應幫我的忙,我心裏不踏實,我也就不走了。”
到了這個份上,梅笠善解大爺的心,雞和蛋是大爺從大老遠的家鄉帶來的,再讓人家帶回去顯然是不盡人情,他接過了話:“大爺,要我收下東西可以,但你也要聽我的,你明天和孫女一定要回去,不然,我就不收。”
“行,明天,我們就回去。這東西總該收下吧?”
“好,一言為定。大爺,你要相信我們,審理何慧慧案子時對你家的實際情況我們會考慮的。可你也要有心理準備,畢竟何慧慧做的事觸犯了法律,法院是講法的地方。”後麵的話梅笠原先準備說“依法追究法律責任是不可避免的”怕過於刺傷大爺的心,改為“法院是講法的地方。”
大爺對於後麵的話沒有聽出玄音,在他看來,隻要梅院長收下東西,多少會考慮人情世故的,何慧慧就有希望放出來。他用袖子擦了一下又擦一下流淚的雙眼,眼睛似乎也明亮起來,說聲謝謝,起身撐著拐杖,走出房屋。
黃庭長和接待室主任趕緊過來攙扶。
梅笠拉過黃庭長,從口袋裏拿出500元錢,小聲地說:“黃庭長,這錢你給大爺,下午來了,不見得還有回去的班車,你想辦法安排好他們爺孫倆今天的吃住,讓他們明天回去。”
黃庭長:“梅院長,這錢我來出。”
“不, 不,人家來是找我的,雞和蛋也是人家送我的,錢當然由我來出。別爭了,快拿著。”
接待室門口梅笠與大爺和小孫女道別。
望著爺孫倆的背影,梅笠內心苦澀。他決定向院長彙報,爭取院長支持,為何慧慧減輕處罰。
用手機與院長聯係,正好還在辦公室。
梅笠將案件開庭審理,以及合議庭評議出現的兩種意見,原原本本向餘院長作了彙報。當然,有關何慧慧家庭的情況他還特別作了詳細彙報,並將剛才何慧慧男人和小孫女找他的事也渲染了一番自己的情感。
餘院長原是市中院民事審判一庭庭長,剛下來接替原田院長位子的。看著梅笠,靜靜地聽著,心裏清楚,梅笠是想為被告人減輕處罰,問梅笠是什麼意見?
梅笠說出了自己在合議庭說過話,但明確要為何慧慧減輕處罰的表態,不知怎麼回事,卻哽咽在喉,沒有說出來,相反說出了兩年前本院有過一起類似的案子判處情況,還說了這個被告人是現在縣委朱副書記家的親戚,末了還帶了一句,案子的判罰最後還是請院長酌定。
對這樣的下屬,或者說是同僚,餘院長很喜歡,大事小事,前因後果都向自己彙報,他不認為這是膽小怕事,他認為這是穩重,這是誠實,同時說明對自己的尊重。他原本打算隻要梅笠表示了明確的態度,他就堅決支持,可當他聽到兩年前判過類似的案子,被告人是朱副書記家的親戚時,沉默下來。
片刻,他說:“我明白你的意思。這樣吧,你去朱副書記那裏,彙報一下,看他的意見如何?”
“向朱副書記彙報,要去也是你去,你是一把手。另外,個案向他彙報也不妥。”
“你去,沒關係的,他現在也分管維護穩定,社會治安一塊。你在法院分管刑事審判,彙報當前犯罪的狀況,為他的決策提供參考,這名正言順。至於何慧慧的案子,你彙報時,看看把它揉到哪點好,這樣不動聲色摸清了他的態度。還有當年,是他帶隊考察你,力挺你到我們縣任副院長的,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是你的恩公哦。你去,既彙報了自己的工作表現,又能為這個案子的審判作最後的了斷,再好不過了。”
梅笠聽出了餘院長的話音,似乎暗示自己,依法可以減輕何慧慧的判罰,但如果與兩年前類似的案件判處不一致的,會不會由此得罪朱副書記?想不到年大自己七八歲的餘院長城府如此之深考慮問題如此全麵細致。他既是關愛自己,又是教導自己。梅笠不得不對餘院長投下了敬佩與感激的目光。
朱副書記是梅笠的伯樂這話不假。
兩年前,寧九縣在全省公開招考一些帶有專業性的副科級幹部,法院副院長就是其中的一個職位。梅笠符合條件報名參加了考試,在近200名考生中,脫穎而出,入闈第三名,納入了組織考察之列。
朱副書記時任縣委常委、組織部長,親自帶隊對公考的前三名進行考察。他對幹部的考察有一套自己的方法,規定動作必須有,自選動作要創新。根據公開招考章程,考察分為暗訪和民主測評兩種方式。在招考筆試和麵試後,他未急著對外公榜前三名,而是立即組織人馬,不與當地打招呼進行暗訪。
朱部長讓考察組的幹部裝扮當地群眾或老板,對公考排名前三名均在法院工作的人員進行了調查了解。
第一名是中西政法大學畢業的本科生,任本市昌平縣法院研究室主任,3年前任刑庭庭長時,因一個律師舉報這位刑庭庭長為一嫌犯減罪收受賄賂一事,鑒於他主動交待了這一事實,紀委沒有深追,隻給了黨內警告處分,並建議調整了他的工作崗位。這一情況是考察組成員中有一位與當地紀委工作人員熟習,通過閑聊了解而來。
第二名是南方政法大學畢業的碩士生,任江餘市大工縣民庭庭長,考察組確定他在上班時,裝扮群眾兩次求見他谘詢有關離婚,財產、子女分割的有關問題,被拒之門外。當考察組成員裝扮老板,上門求見他相同的問題,立馬召見,並作詳細解答。“老板”慷慨,走時撂下兩條名煙,遞上兩千元紅包,他假作推辭,後作無奈,笑而納之。
第三名是梅笠,東方大學畢業的法律碩士生。任省城平湖區法院立案庭副庭長。考察組成員裝扮群眾就合同糾紛有關問題谘詢,梅笠熱情解答,並當場代寫訴訟文書。“群眾”走時,為感謝梅笠代勞費,在沒人的地方給他一條名煙和一個紅包,他堅決不收。當考察組成員再次裝扮老板來立案庭谘詢債權債務糾紛問題,梅笠同樣熱情解答,按要求代寫了法律文書。“老板”非常滿意,離開時同樣在沒人的地方塞給他兩條名煙和一個兩千元紅包。他同樣堅決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