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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榜前考察組將暗訪的情況記錄在案。

正式公榜後,確定了組織考察的日期。經民主集中問卷測評和背靠背單個談話測評的指數反映,筆試前三名名次仍然改未變。第一名,全縣上下無一人不唱讚歌,好似錦上添花,隻是考察組直接問及有關人員,才證實第一名三年前確有因受賄受黨內警告處分一事。第二名也不示弱,幾乎全票推出,考察組在與第二名麵談時,問了有關清正廉潔方麵的情況,他說自己是幹幹淨淨做事,清清白白做人,拒收的禮品紅包也悉數上交院紀檢室。考察組到院紀檢室調來收禮簿一看,僅有公榜的第二天,收到一個紅包500元。梅笠盡管測評率很高,不良反映沒有,但與前兩名相比還是名落孫山。

明暗結合的考察方式,撐握了一手資料。在確定誰任縣法院副院長的會議之前,朱部長承受了壓力。市裏兩個領導來電為第一名說情,其中一個還是市委常委級的領導來電。第二名來頭也不小,一個省領導來電詢問第二名的情況,實際上是為之說情,亦請關照。他隻好將暗訪的情況如實彙報,讓對方啞口無言。至於那些親戚朋友同學,甚至包括自己的老婆,或為第一名,或為第二名說情的也不泛其數,他的回答是按原則辦事。

在縣委常委會上,朱部長就考察組明暗考察的情況向大家作了彙報,根據公考章程,並就為什麼把公考公測的第三名梅笠,擬為法院副院長首選,作了說明,因為通過暗訪,發現他的廉潔自律,他的真誠待人,比他前麵的兩位要好,提議常委討論是否同意,並確定任職。

縣委書記讓列席常委會的時任法院田院長表態發言,並說:“任命誰為法院副院長,我們還要聽田院長的意見,根據《法官法》,將由他提名的,還有在坐的常委裏可能有人還不清楚法院副院長職位在法院的輕重,也請田院長略為介紹。”

“我們院裏,刑事、民商、行政、執行案件每年要辦4千多件,我作為院長不可能每件案件都管都問。副院長在這裏扮演的角色就很重要了,就刑事方麵而言,我作為院長一般聽取彙報或者過問案件是:可能不追究刑事責任或判處緩刑的,判處七年以上刑期,或涉黑或社會影響較大的案子,其他的案子都是副院長在操刀。大部分法律文書由副院長直接簽發發生法律效力。可想副院長的權力就有多大了。另外,他們的社會接觸麵較廣,與當事人、與律師接觸又不可避免,這些人中不乏有的為了自己的目的和利益,會不擇手段的誘惑副院長們。在這個物欲橫流的社會,再加上目前監督還不是有效到位,對副院長來說自律尤為重要,如果不把握好這個關口,很有可能出現錢權交易,給法院抹黑。所以,我認為考察組擬公招的第三名為本縣法院副院長的首選是對的。根據《法官法》,我提名公考入闈的梅笠為縣法院副院長。”

就這樣梅笠考到了寧九縣法院副院長一職,試用期一年。他當然不知道這裏的過程與真相。當他接到通知時,怎麼也不會想到考了第三名,居然能當上僅有一位職數的法院副院長,真是喜從天降。

梅笠對自己能當上法院副院長,事後陸陸續續聽到三種版本,第一種說法是朱部長的鼎力相助;第二種說法是他的親戚在省城當省長的打了電話;第三種說法是他家做生意的大老板親戚與縣委書記有裙帶關係。

其實,梅笠心裏清楚,對於後麵兩種說法,純屬子烏虛有,對此他也未作任何解釋,無形讓人對他的來曆蒙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對前麵一種說法,他深信不疑,是朱部長將他從一個外地的立案庭副庭長扶上了寧九縣副院長的寶座。

他趕上了機遇,碰到了好人,視朱部長為貴人、為恩人,時常銜恩思報。

兩年來,梅笠見過幾次朱部長,都是公開場合,其中一次零距離接觸是他試用期滿,朱部長帶隊來法院考察,對他完全勝任副院長的位置非常滿意,中午朱部長還特地和他在一起吃了工作餐。他想過送感謝之禮,卻沒有準備。以後逢年過節的前後,他多次打電話給提升縣委副書記的朱部長要求覲見或登門拜見,每次遭婉拒,不能麵謝提攜之恩,梅笠未能釋懷。

今天,何慧慧的男人,一個老頭子背著雞和蛋不顧路程的遙遠,輾轉尋他送禮求情,觸景生情,一方麵再次攪動了他憐憫的心悸,另一方麵又漾起了他謝恩的波瀾,連一個窘困的山裏老農都知道辦事要謝人的道理,更何況朱副書記是默默無聞的幫你這個家境無憂的城裏人。他決定借彙報工作之機到朱副書記家去謝恩,同時還可以為何慧慧減輕處罰找到理由。

送什麼好,總不可能把何慧慧的男人送給他或者說是他買下來的兩隻雞一百多個蛋轉送朱副書記吧,省城的人要有省城人的見識和大氣,況且他是在省城長大的。

晚上,他在街了買了兩瓶好酒,兩條好煙,又到銀行取款機上取出8千元,用信封裝好,準備送給朱副書記。

打電話給朱副書記說是想到他家彙報工作,朱副書記不讓梅笠進家門,說:“小梅,是很急的事電話裏說沒關係,不是很急的事你明天上午10點半左右來我辦公室。”

到他辦公室去,帶上煙酒不合適,梅笠轉念一想,朱副書記是見過世麵的人,送8千元給他會不會太少呢?他想起“18,幺發”的說法,得的人“要發”,送的人也“要發”,又回到取款機上再取1萬元,一共1萬8千元,這個數字送給朱副書記不說高興至少也不會見怪吧!

翌日早上在辦公室,梅笠反複修改昨天晚上加班寫的彙報提綱,生怕不精練,彙報不到位。

10點準,他口袋裏裝著昨晚取出的錢,開上法警車直奔縣委大樓。20多分鍾後,走到縣委辦公室,正好朱副書記也從外開會剛回。

梅笠畢恭畢敬招呼,朱副書記一邊沏茶一邊微笑地說:“小梅,那麼嚴肅幹嗎?坐嘛。”梅笠緊張狀態鬆弛下來,但仍然不敢散漫,恭恭敬敬地坐在朱副書記辦公桌的對麵。

“朱副書記,受餘院長的委托,我來向您彙報當前刑事審判工作情況。”

“好,我正想了解當前刑事犯罪的態勢,至於工作情況你過幾天在綜治聯係會議彙報。”

梅笠原先精心準備的或者說自以為賦有特點特色的彙報材料,基本上沒用了,愣住了,腦子出現了一片空白。

朱副書記看出了他的窘態,寬慰地說:“不要拘泥彙報提綱,想到什麼說什麼,最好簡明扼要。”

寬鬆的氛圍,讓梅笠很快反映過來:“我縣當前刑事犯罪的趨勢與特點是:第一,呈上升之勢。第二,重大惡性刑案下降。第三,一般刑案上升。盜竊、詐騙、搶奪、聚眾鬥毆、尋釁滋事、製造銷售偽劣產品、交通肇事等均同比上升,此外,還出現了組織容留賣淫的案件。……”

“等等,你把剛才說的案件減少和上升的具體數字告訴我。”

好在梅笠準備的比較全麵,這些數字信手拈來。朱副書記聽得認真記得認真。 梅笠原先以為沒有必要彙報這些枯燥的數字,沒想到領導對此極為感興趣。

這時,縣委辦主任敲門報告說縣委書記找朱副書記有急事商量。

“我馬上就來。小梅,從數字來看,案件總數的增多與我們今春開展的‘春雷’嚴打行動有關,表明已經取得了初步的成效,但還不明顯,還要加大打擊的力度,你們法院口,一定要依法重判,要形成強大嚴打的威懾力,把刑案上升勢頭壓下來,為群眾的安全感,為縣裏的經濟和發展,營造良好的社會治安環境。”朱副書記邊說邊起身,快步去書記的辦公室。梅笠也趕緊跟著相隨,想開口,掏錢謝恩,可朱副書記已跨出了門。

在走廊上,朱副書記還特地叮囑:“記住,當前對刑事犯罪依法能重判的,要堅決重判,決不手軟。”

梅笠唯唯連聲。

返回的路上,梅笠悵然若失。1萬8千元感恩錢仍在口袋裏,原先想彙報完後伺機送出,不想讓突來其事攪黃了。為何慧慧減輕處罰一事沒彙報到,反而得到了相關要重判的口諭。

他窩著一肚子火,開車走神,差點撞到行人,一看表,離12點下班還有10分鍾,幹脆回家。

下午上班,在電梯口,碰見了餘院長,梅笠說上午見到了朱副書記。餘院長見電梯有人要他來辦公室說。

梅笠說了向朱副書記彙報的經過,並轉達了當前對刑事犯罪要依法重判的指示。當然,自己借機送禮謝恩未成的事是絕對不會外泄的。

餘院長聽了,若有所思,漫不經心地問道:“你知道‘葫蘆僧亂判葫蘆案’的事嗎?”

梅笠感到莫明其妙,回答:“我中學時學過這篇文章,這是《紅樓夢》中的節選,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蘆僧亂判葫蘆案》。”

“你對賈雨村斷案怎麼看。”

“賈雨村和他門子是趨炎附勢、徇私枉法、胡亂判案。”

餘院長談談一笑,似乎笑梅笠天真:“我可不這認為,現實中,我不敢說每個法官都會這麼判,但換了我,我也會這麼做。”

梅笠瞪著眼睛,感到詫異。

“這沒有什麼大驚小怪的。你想想,從案情上看,首先這並不是故意傷害案。薛蟠買英蓮時並不知道馮淵已買下她,這是人販子一人兩賣挑起的事端,薛蟠本身也是一個上當受騙者,偏偏兩家要人不要錢。於是雙方發生爭執,薛蟠仗著人多勢眾,令手下毆打馮淵,主觀上薛蟠並沒有故意加害馮淵的惡意。其次證據不足。馮淵負傷抬回後三天身亡,是他家裏人的一麵之詞,他的死是不是被打直接所至,無法證明,也許自體存有其他的病源誘發。第三社會影響不大。這個馮淵是個‘酷愛男風,最厭女子’的角色,用當今的話說就是搞同性戀嘛,也是個‘雞’情四射的主,很前衛的,在當時社會也算是傷風敗俗的,對於馮淵的死,喚不起人們的同情,搞不好還有人說死得好。”

聽到這裏,梅笠兩眼瞪的爍亮爍亮,疑惑餘院長講的與他在中學時老師講的不一樣,完全是兩種不同的思維方式。老師講知府賈雨村和他的門子葫蘆僧(秘書)斷案是以“護官符”為主導,麵對一樁人命案,賈雨村在深諳官場潛規則的秘書點破下,毫無顧慮的運用了“護官符”這個法寶斷案。老師講的這一課從頭到腳都是帶著強烈的批判性思維色彩。而此時餘院長就案子講案子,運用法理原則,剖析此案,發人深省。

同時,他還懷疑餘院長講的馮淵搞同性戀不是《紅樓夢》裏第四回的內容,因為中學的課文裏沒有這方麵的內容。他沒有讀過《紅樓夢》全文,可又他不好意思打斷問明,隻好耐著性子默默地聽著。

餘院長沒有注意到梅笠的表情,滔滔不絕地嘮叨:“你想想,這起命案,為什麼官府不接,耐人尋味。如果情節嚴重,影響較大,再大的官,再大的勢力,人命關天的大案,也不至於官府置之不理吧?托爾斯泰在《複活》裏不是講過這樣的話嗎?哪個朝代,哪個國家,都不允許殺人、放火、盜竊這種人逍遙獄外。所以,我肯定說,這起案件情節不算很嚴重,影響也不算惡劣。

賈雨村此舉斷案一舉三得:一是花錢買平安。賈雨村的秘書說的有道理,馮淵家裏人屢屢上訪,不外乎多要點錢。馮家人或許知道,馮淵是否鬥毆直接致死,就是把馮淵腐爛的屍體挖出來檢驗,也難以查出子醜寅卯,多要一些燒埋銀子還實際些。現在我們在定罪量刑上,不也有積極賠償可以減輕處罰的法則,更何況在封建社會。對這種證據不足的案子,多付賠償平息上訪,當然是上策。

二是報提攜之恩。賈雨村補升應天府知府,亦係賈府王府出力,而薛蟠與賈府有親,盡管賈政、王子騰從未問過薛蟠一案,但積極主動處理好這件事,乃知恩圖報,人之常情。

三是保位子。有為才有位,同理,有位才有為。想做點事,沒有位子,才華、政績,無法展示,隻能‘仰天長嘯,壯懷激烈。’有位子才能施展抱負,才能贏得讚譽,同時又為晉升打下基礎。這種關係相互辯證統一。而位子又掌握在某些領導手中,聽領導的話,照領導的指示辦,維護領導的威信,才能保住位子,反之,亦然。賈雨村走馬上任,如不妥善解決好薛蟠一案,將如秘書所說的:‘不但不能報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保位子,正確處理與領導的關係,這裏麵實際上也充滿了辯證關係。”

說到這,餘院長停了下來,似乎告訴梅笠,何慧慧一案該怎麼判,不要我再說出個所以然吧?

餘院長冗長的評“紅案”,像萬丈陽光,撥開了梅笠心上的雲翳,他聽出了道道,漸入佳境,有點像孫悟空學藝,師傅在後腦勺敲三下,感悟奧妙,豁然開朗。頓時,他輕鬆下來,而且決定下來了,說了聲:“謝謝,餘院長,看來你是我的恩師,今後要跟著你多學著點。現在我知道該怎麼去做了。”

餘院長謙和地笑著回答:“不要那麼說,都是同事,你其實比我聰明多了。”

梅笠快速地離開,來到自己的辦公室。依據審理的證據和事實,半個多小時,在電腦鍵盤上敲擊出了寧九縣法院刑事判決書,打電話告訴陳虹:經請示院長,判處結果與前兩年相似一案一樣,判決書已擬發至了的你工作郵箱,你馬上打印一份出來,校對後交來。

陳虹很快地將判決書遞交他。梅笠說:“你告訴老張,何慧慧一案的判決情況,哦,對了也告訴楊律師,等下我們就去看守所宣判。現在我找院長簽發,因為我是副院長,自己審理的案件,應由院長來簽發。”

餘院長看了一下判決書的內容,未吭一聲,在擬發文稿紙上署上了一個大大的“發。”

警車飛速駛向縣看守所。

梅笠、陳虹、小王在看守所訊問室。楊中也趕過來了。

警察押解著何慧慧到來,這次她沒有象上次那樣,見到法官“噗通”跪下哀求,而是顯得那麼淡然,鎮定自若,也許是警察押解時提前告訴了宣判與結果。盡管斑駁的陰陽頭梳理的平滑,衣服整潔,腰板直立,顯得比上次年輕多了,但仍然是青裙縞袂的形貌,立在大家麵前。

陳虹說:“何慧慧,現在法院對你一案宣判。”

梅笠望著她,原先堅定的心又湧起了一絲哀憐,何慧慧也盯著他。他不知是不敢還是不願和她對視,趕緊宣讀判決書。

“寧九縣法院刑事判決書,……。”

何慧慧似乎在聽,似乎又不在聽,開始時東張西望,最終目光停留在梅笠臉上,聽著宣判詞,她眼裏既散發著一種後悔的光澤,又充滿著絕望無奈的表情,同時還散發著一種隱隱約約的特有的慈光。在旁的陳虹暗暗吃驚,他見過不少宣判場麵,被告人這種表情他還是第一次見,百思不解。

當梅笠念:“本院認為,被告人何慧慧為謀取利益,為賣淫女從事賣淫活動提供便利條件,其行為已構成容留賣淫罪。公訴機關指控罪名成立。被告人何慧慧容留他人賣淫多次,屬情節嚴重。……。為維護社會治安秩序和良好的社會風氣,依照《刑法》第三百五十九條第一款的規定,判決如下,被告人何慧慧犯容留賣淫罪,判處有期徒行五年,並處罰金1000元人民幣。”

此時,何慧慧平淡自然的表情驟然緊張,蠟黃的臉轉為青黑色,流下了羞愧的淚,絕望的淚,流下了“命裏八尺,難求一丈”的淚,喃喃自語:“我活該,知道這樣真不該收她們的錢,我活該……。”

梅笠沒理會這些,一口氣地念下去:“刑期從判決執行之日起計算,……。

如不服本判決可在接到判決書的第二日起十日內,通過本院或者直接向江紅市中級法院提出上訴,……。審判長……。”

念完判決書,梅笠見何慧慧淚流滿麵,他背若芒刺,他不願意看到這種場景,要趕快離開,對王紅說:“你讓她簽收宣判書。”又對楊中律師說:“她如果上訴,你幫幫她,我們先走了。”

走出看守所,大門旁邊枝繁葉茂的法國梧桐樹上,幾隻蟬連聲鼓噪,攪的梅笠心痛心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