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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趁熱打鐵,要江南春帶她去找阿慧。

見到阿慧,母親說:“慧兒,你跟江南春的事我知道,我不反對你們相好。但是任何一個女人,都希望自己的男人有出息,你要是真心愛他,就要全力支持他去報名參軍。江南春參了軍,他要是在部隊提了幹,你也風光。不提幹,退伍回上海,你也可以跟隨他生活。慧兒勸勸他吧?”

阿慧胸前背後飄著一根烏黑光澤的長辮子,長長的睫毛襯著一對修眸忽閃忽閃,他的母親竟然明確同意了她們的相愛,她簡直不敢相信是真的。

在中國,兒女戀愛婚姻,盡管父母不能幹涉,但必須經過父母認可,這似乎是天經地義,也無形地成了一道門檻。現在,她輕易地邁過了這門檻,突如其來的喜悅,讓她不自然。

她愛江南春,巴不得他早日能脫離農村的苦海,能在自己的天空展翅翱翔,她答應了他母親的請求。

她沒有像他母親那麼說,勸他去當兵是為了他們的今後,也沒有那麼多大道理,當兵是保家衛國,無尚光榮。而對江南春隻是說:“春兒,你去當兵吧!當兵沒有農村這麼苦,當兵不管是否提幹,還是退伍回上海,都比農村好。”

“你後麵沒話了?”

“沒有了。”

他真希望阿慧後麵說,你到部隊提了幹娶我,提不了幹退伍回家帶我進上海,可她什麼也沒說。刹那間,他明白了,為什麼她的話與母親以前說的幾乎一樣!母親真心愛他,是因為,他是母親的兒子;阿慧真心愛他,是因為,他是她的男人。

阿慧想,既然我愛你,把一切交給了你,就不在乎今後是地老天荒,還是冷若拋棄,權力在你,一切隨你。

愛情與前程,哪個更重要?這是一道永恒的選擇題,讓多少麵對它的人痛苦難擇。有的人或許為了前程,舍棄愛情。但江南春選擇前程,是為了今後的愛情更加幸福,他喚起了雄心,要成為白馬王子,要張開翅膀,用強壯的筋骨,把他的阿慧從農村接走,奔向上海的天堂。

江南春報了名,體檢順利過關。不想呈報縣裏政審組最後審議時,發生了爭議,他母親是大資本家的女兒,家庭成份有問題。這時他的後台老板,叔叔的老戰友縣委副書記兼縣革委副主任,又是征兵領導小組的組長發了話,家庭成份應以父親為主,他父親貧農出身又是南下幹部,不受他母親影響。再說他有文藝特長,拉一手漂亮的小提琴,接兵部隊點名要他。一錘定音,就這樣他穿上了草綠色的軍裝。

這一夜,他們狂喜狂歡,楚雲湘雨,完成了人生真正意義上的交歡。

江南春的甜美回憶被同一辦公室的羅庭長拽回:“想什麼啦,老庭長這麼入神。”羅庭長進來,坐在他對麵,看見他呆呆的嘴角上掛著微笑,問道。

他為自己的舉止訕訕一笑,回避話題:“羅庭長,我正要跟你彙報,你也是何慧慧一案的合議庭成員之一,又是審判長,我想先看看案卷,如果這個案子,程序上,事實上,適用法律上沒有大的問題,我看沒有開庭審理的必要,但按規定我還是要去訊問被告人何慧慧的,查明事實是否與原審判決認定的事實一致。然後再交合議庭評議審理,你看這樣行不?”

“老庭長,別這麼客氣,千萬莫用彙報兩個字,以後有什麼想法就直說,院裏一向怎麼操作的就怎麼操作。”

江南春是中院刑事一庭的老法官,在庭長的位置上幹了多年,去年退休。院裏考慮到現在一線辦案人員較少,工作量大,所以暫時返聘他辦案。

他看著案卷,何慧慧容留賣淫的事實成立,容留賣淫的次數也確實,寧九縣法院的判決沒有錯。這個何慧慧如果真是自己曾經相愛的女人,她將身陷五年囹圄,想到這裏,他倒吸一口涼氣,阿慧呀你怎麼做出這種蠢事?他看了看律師代寫的上訴狀,沒有陳述新的事實和理由。怎麼辦?是視而不見,置之不理?自己主動提出回避,以“與本案當事人有其他關係,可能影響公正處理案件”的理由提出。把矛盾移交,由他人審理,管他的結局怎樣,與自己不相幹,完全說得過去,而且冠冕堂皇。但結果怎樣,自己是個老庭長,不言而喻。兩年前,寧九縣法院也有個相似的案子,容留賣淫的三次比何慧慧的還少一次,請示庭裏,當時自己是庭長明確答複依《解答》判決。同樣,等待何慧慧將是時乖運舛,她現在的處境已經是被波濤淹沒前,時沉時浮的一綹青絲,難道眼睜睜地看著這綹青絲隨濤而去,可是這個女人舍己救過自己的命,這個女人敞開過少女的心懷給過自己歡樂啊!

心,猶如一顆尖利的石子,劃在水泥地或石牆上發出“吱吱吱”刺耳的尖叫,攪得難受,拔涼拔涼,那顆尖利的石子仿佛又在他的心牆刻下或深或淺的凹痕,發出“哢嚓、哢嚓”的聲音,在不斷提醒著他,——良心還在,他還是個人!他決定,仍然由自己主辦此案,不對外聲張過去的戀情與她的秘密,伸出援助之手,盡最在大的努力減少她的牢獄之災,——良心或許能慰藉。

坐在法警車上,江南春想到馬上就要見到何慧慧了,如果這個不是自己認識的何慧慧,就好,作為一個主審法官,該問的該問,該說的該說,該判的該判,沒有那麼多煩惱。如果真是自己以前的阿慧,怎麼問?怎麼說?怎麼判?心在琢磨,又不知道怎麼辦好,但願不是她。眼前先不管那麼多,見了麵問清楚情況再說,內心忐忑不安。

來到寧九縣看守所,辦完提訊手續,他和書記員在訊問室等待。

何慧慧來了,沒有帶手銬,她不屬於暴力和重大案件嫌疑犯,何況還是個老年婦女。押解警察對她也和顏悅色,沒有那麼冷臉嚴肅,告訴她,市中院來人對你提審。

江南春一眼就認出是她,真的是她,心在咚咚地跳,呼吸有點急促,他告誡自己:“穩住,穩住”,不要失態。她模樣大變,也許歲月的風雨侵蝕,生活的辛苦壓力,那個昔日白裏透紅的臉蛋像被蠟黃的抹布罩在上麵一樣,清泉般的靈眸被微微浮腫的臉擠脹著成一條細細的小縫,加上斑駁的陰陽頭發,穿著標了號的灰色的囚服,整個人槁悴,不是原來的輪廓和嘴唇,江南春簡直不敢相信,這就是他曾經相愛過的阿慧,內心一絲哀矜,一陣痛楚。

何慧慧低著頭,沒有注意江南春,徑直走進屋子中央特製的一個堅固的椅子上,警察過來固定她坐的地方,限製她的身體,不能隨意起身走動。因為有錄像,警察站在門口等候。顯然她熟習這裏的環境,她曾經在這位子上坐過,正對著封閉的鐵柵欄那邊訊問桌坐著的法官。

她抬起頭與對麵的江南春兩眸相撞,瞪愕哆口,趕緊低頭,唇又緊緊地抿著,淚從眶裏流出從臉上奔下來。顯然她已經認出了江南春。

江南春沒有往日訊問其他嫌疑犯開場白的凜然,似乎有點怯場,可又不願讓何慧慧開場說認識自己,如果是這樣,那就糟糕,他擔心書記員會說出去,該案會另調他人主審,回避是必然的,他想幫何慧慧也愛莫能助。隔著鐵柵,他讓書記員開場核對她的基本情況。

……。

“何慧慧根據你的上訴,市中院依法組成合議庭,旁邊是主審法官江南春,我是書記員田水清。現在依法對你訊問,你應如實回答我們的提問,這樣有利於我們查明有關的事實,依法作出公正的判決。你知道不?”

她沒有吭聲,淚在奔。

訊問室肅靜,隻有電扇葉片的旋轉風聲。

書記員看著江南春神思恍惚的樣子,咳了一下,示意要他接話。

他回過神來,柔言細語:“你要不要就上訴的理由再作一次陳述。”

書記員感到他有點怪怪的,以往這種場合快言快語,鋒利、鋼勁,今天是這樣的啦?

何慧慧仍然低著頭,沒有回音,一隻手捂著臉在揉眼睛。

江南春此時既不敢跟她相認,又找不到更好的話安慰她,隻好接著說:“你的上訴狀,我看了,但還是要查實。我問你,5月9日,白金花走之前,她跟你說過,要你幫她招呼一個月左右的出租房屋,有沒有此事?”

她沉默不語,好一陣子,揩著涕淚回答:“有。”

“白銀花5月18日下午說她做了一次生意,給你提成80元;5月19日下午又一次,給你提成40元。洪荷花5月19日傍晚做一次生意,給了你提成40元。是不是有其事?”

她又沉默一下子:“是。”

“那你為什麼到寧九縣經濟開發區去做事呢?”這句話似乎往她的傷口撒了一把鹽,她聳動著肩頭在啜泣。

他知道或許她有難言之隱,不便再問,“好,今天就問這些,相信我——相信我們會依法公正判決的。”後麵的“相信我”三個字的語氣明顯加重,似乎帶點暗示。

何慧慧被帶走了,江南春望著漸去背影,胸口被什麼堵塞似的,悶的慌,頭也有點暈,眼有點潮,他用手撐著額頭,大拇指和中指成弧形揉著兩邊太陽穴,遮著眼睛,不讓書記員看見。

書記員小田問他怎麼啦?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他說頭有點暈,沒大礙,等下就好了。

何慧慧出了訊問室,突然情緒失控,嚎啕大哭,她不是哭江南春的忘恩負義,也不是哭自己不能與他長相廝守,而是哭自己做了一件蠢事,哭自己不該在這地方與他相見,讓自己醜陋到了極點。

這種類似的情況警察也見過,並不吃驚,勸她不要激動,要相信法院的審判,將她送進自己的房間。房間有幾個女牢友也過來相勸。

同牢的案犯嫌疑人,見她年齡偏大,讓她睡門邊,因為天熱,門邊靠窗戶,透氣好一點,還有一點兒風,她坐在鋪上,默默無語,臉上留著淚痕。

歲月的塵埃沒有覆蓋她悠長的記憶,變幻莫測的風雨沒有衝談她深深的思念。

誰也無法從何慧慧骨子裏抹去她對江南春的一腔深情。

這是她生命中一種瑰麗的醉紅;這是她生命中一段美麗的情愫;這是她生命中一直珍藏的醇香。

阿慧在工地時刻關注江南春的消息,聽公社領導說為了更好地完成冬季征兵任務,提高複檢合格率,確保所有初檢合格的青年身體不會出現意外,全部從工地撤回。江南春也回生產隊了,不用說他初檢過了關,她心裏暗暗高興,並為他複檢捏把汗。後來隊裏有人捎信,說他身體合格,就差政審了,她暗暗為他祈禱。幾天後大隊書記說江南春參軍榜上有名,她為他欣喜若狂。公社領導似乎也知道姑娘們的心事,提前讓她們回家。

她巴不得馬上能和江南春相見,歸心似箭。

在村頭,江南春穿著草綠色的軍裝,跑來迎接,“叭”歪歪扭扭地敬了一個不成規範的軍禮:“熱烈歡迎鐵姑娘戰鬥隊小隊隊長何慧慧凱旋而歸!”惹得旁邊的同夥哈哈大笑。他接過阿慧肩頭的擔子,細姑做了一個怪臉,挑著行李飛跑。

望著他,瘦精精地身子骨撐著厚厚的新軍裝,盡管不寬厚,不高大,但她的心同樣沉浸於幸福之中。

小隊的社員聽說江南春去當兵,爭著請他吃飯為他送行。他決定最後一餐留在阿慧家吃。阿慧爹娘盡最大的力量款待江南春。飯後,他拿出了小提琴,為她全家演奏了他拿手的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