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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庭長在旁邊淒感地說:“老人家,我們會依法盡快讓她早點回家,這總可以了吧?”

阿慧男人仿佛看到了希望,要跪下來給他們磕頭,江南春趕緊扶著,並說:“走,進屋裏再去看看老人。”

床上半臥著的老太太,眼眶深深下陷,凸出了翳雲的珠子,“哦哦”地說什麼,讓人聽不明白,翳雲的淚水慢慢地流了出來了。旁邊坐著一個小不點大的男童,吮吸自己的小手指,靈動的珠子,也在亮亮地盯著江南春他們,一隻小手揮拍著,“奶奶”的叫個不停。

江南春望著這畫麵,淒愴,淚水在眼裏直轉。阿慧男人這會不知去哪了,他走過去握了一下老太太的手,抱了一下小男孩,將事先準備的5千元錢悄悄地塞在老太太的枕頭底下,一句話也沒說,走出房間,用手擦去臉上流出來的淚水。

離開時,在小車發動的那一刻,阿慧男人撐著拐杖提著半籃雞蛋,叫著:“等等,等一下。”來到車前又說:“留你們吃飯,你們不肯,送幾個雞蛋給你們,鄉下沒有別的,隻有點土雞蛋,本想捉幾隻雞給你們,可我腿腳不方便,捉不到,這點蛋你們就不要嫌棄吧。”說著他遞了過來。江南春在車窗對他說:“你莫講這麼多禮性,自己留著吧?心意我們領了。”羅庭長也示意司機開車。

車漸行,江南春扭頭看看後麵,阿慧男人撐著拐杖呆呆地站在那裏,用衣袖在揩眼淚,地上放著半籃雞蛋。江南春回過頭來,閉上眼睛,怕自己潮濕的眼睛湧出淚水,但淚還是湧了出來。

車內寂靜,隻有微微的馬達聲。

草擬何慧慧一案的判決書,江南春一個多小時完稿。一個多小時實際上凝聚著他一個多月的心思,對何慧慧判決是撤銷一審法院的判決,管製六個月。他把判決書交給羅庭長,羅庭長看了看判決書,歎了一口氣,說召開合議庭評案會議吧。

江南春叫王小豔過來,她是審判員也是合議庭成員之一,因為評議案件是必經的程序。

在評案會上,江南春彙報了案情,彙報了為什麼要改判的依據和理由。羅庭長認為根據《刑法》和嚴寬相濟的刑事政策這樣判決沒錯,表示同意。會上將自己也參與了法庭外的調查,將自己看到何慧慧家庭的實際狀況也講了一遍,其實是告訴了王小豔,何慧慧容留賣淫的動機是什麼。王小豔一聽即明,心酸、沉重,她也明確表示同意這樣判決。不過她提醒說,這種判決結果,搞不好在主管萍副院長那裏通不過。因為,一是兩年前寧九法院也有過這一相似的上訴案子,我們是維持原判,按照案例指導審判原則,搞不好不會同意。二是像何慧慧一案由一審判處五年有期徒刑改為管製,這樣的情況中院近年來從未有過,主管院長很可能會發回讓我們重議。羅庭長問那判什麼刑期好,王小豔沒吭聲,因為她剛才表示了同意判決,再說這種事實清楚的小案子,判什麼刑一般由主辦法官說了算,加上江南春又是老庭長,她也不好多說什麼。

江南春說:“我們初步擬定判何慧慧管製,如果萍副院長不同意,往高上走,是拘役、緩刑、實刑,她再怎麼改,一下子高跳到實刑的可能性不大,這樣最大限度的可以為何慧慧減輕處罰。”

羅庭長笑了,說:“嗬嗬,你這是讓萍副院長做多項選擇題哦,還留一手了。”後麵還想開個玩笑,這個何慧慧跟你到底什麼關係,這麼鐵著幫她,是不是你的老相好?他想想還是沒說出口,怕產生不必要的誤會。他再問了王小豔一遍:你同意不。王小豔點點頭。

“好,就這麼定,報給萍副院長,看她是什麼意見,對的照辦,不對的我們據理力爭。”

現在合議庭取得了一致意見,主管院長那一關又怎麼過?王小豔的話不是沒有道理的,江南春曾經也考慮到這些,按照這樣的思路走下去,主管院長要麼堅持與兩年前相似一案判決,維持一審原判;要麼改一審判決何慧慧有期徒刑五年以下為三年,無論哪種結果對何慧慧都是不利的,或者說是殘酷的。

怎麼說服主管院長同意自己的觀點,江南春陷入了思考。

主管萍副院長,西南政法大學畢業的高才生,別看是個女的,大腦靈活反應極快不要說,而且鐵麵無私。江南春跟她同事幾年,知道她的秉性,不好對付。若直接跟萍副院長挑明此事,說何慧慧曾經與自己有過戀情有過一腿,請求同意合議庭意見,網開一麵,顯然這是異想天開,不用說立馬出局,更換改由他人辦案,結局是維持一審原判,自己也出乖露醜。或者拎點水果,晚上上萍副院長家,謊稱是何慧慧是自己遠房親戚,請求輕判輕罰,這有失法官的職業道德,再說局麵也將與上麵一樣,何慧慧的結果好不到哪去,自己當了近40年法官,搖尾乞憐的事還從未做過,這種做法丟人現眼,俗不可耐。

采取體麵的方法,既符合法律規範,又暗示萍副院長,讓她簽發判決書,達到為何慧慧免去牢獄之災的目的,同時又保住了自己的麵子,此乃是最佳之策。到哪去找這種方法這種機會?江南春束手無策。

這時,院裏下發了即將召開法學審判研討會的通知,要求每個部門提交3篇論文。

萍副院長對學習抓得緊,不僅要求自己所轄部門每人要寫,而且寫好後她要過目,確保學習質量,將好的文章提交院會務組,力爭獲獎。

有了,江南春拍拍自己的腦殼,就寫一篇與之有關的論文,遞給萍副院長,讓她從中悟道,然後再遞草似的判決書,看她怎麼說?

江南春朝著自己的思路前進,他想就何慧慧一案有關容留賣淫定罪量刑的法律問題進行探討,在準備纂寫提綱時,上網一查,嚇一跳,有關這方麵的文章太多了。大多數作者提出了“引誘、容留、介紹他人賣淫罪”的量刑標準不明確、罪刑不協調、判決刑期差異甚大等問題。英雄所見略同,他根據論文寫作的要素,采眾家所長,形成了自己的觀點,並就修改完善這一法條提出了自己的建議。

熬了幾個晚上,前後花費10多天的時間,論文完稿,他將論文遞給羅庭長。

羅庭長大致看了一看,說:“你交萍副院長吧。”

江南春將論文放在判決書的上麵一並呈送萍副院長,走進她辦公室,見她正在看文件,說:“萍院長按你的要求論文寫好,請你指教把關。”

“好,你將論文放到桌上,等我看完之後我們再交流。”萍副院長說完仍低頭看文件。

兩天後的下午,萍副院長打內線電話讓他和羅庭長一齊過來。

去萍副院長辦公室的路上,羅庭長問:“何慧慧一案你彙報了沒有?”“沒有,不過,我把判決書放在我寫的論文下麵,我的論文實際上講了為什麼這樣判的問題,”羅庭長說:“好,等下看萍院長怎麼說。”

萍副院長讓他倆坐,然後笑著說:“老江你的大作我拜讀了,寫得不錯,既有審判實踐,又有法學理論,算得一篇佳作,不過,我建議你再加一點,這就是刑事司法解釋效力的問題,等下我會專門講到的。羅庭長,你看過老江的文章沒有?”羅庭長點了一下頭。萍副院長說:“我建議修改後代表庭裏上報院裏。”

羅庭長連連點頭說好。

萍副院長接著說:“關於完善‘引誘、容留、介紹他人賣淫罪’定罪量刑的問題,為評老江的論文,逼得我不得不去學習,在網上看到了相關的文章,這成了一個熱點問題。

這麼多年來,我們辦案一直以《刑法》和《解答》為據。其實,這個《解答》早就不具有法律效力了。

2001年《最高法院最高檢察院關於適用刑事司法解釋時間效力問題的規定》第一條對司法解釋的效力就已經明確了規定,即司法解釋的效力適用於法律的施行期間。《全國人大常委會關於嚴禁賣淫嫖娼的決定》的施行期間是1991年9月4日起至1997年9月30日止。《解答》的效力也就對應這一特定的時間段。1997年的《刑法》生效之日就是《決定》中有關刑事責任的規定失效之日,因為《刑法》附則二講得很清楚,《決定》中有關刑事責任的規定已納入本法。自然,從1997年10日1日起,《解答》在法律效力方麵壽終正寢,司法機關自然也就不得再援引。而我們還一身勁,以《解答》量刑,言之鑿鑿,對這方麵案件判的火星起。江庭長你說是吧?”

“是啊,前些年,有的律師,包括下麵辦案法官都反映,1997年的《刑法》,內容上改變了《決定》關於容留賣淫罪的規定,形式上明確廢止了《決定》中有關刑事責任的規定,再援引《解答》量刑不合適的問題,而我根據立法原則,未明示廢止的法律,就應當一直有效,堅持采用《解答》量刑,所以才出現了這種局麵,這與我有關。我以前直到今天,不是你講,我還沒注意到2001年兩高對司法解釋效力的明確規定。你解讀這個‘明確規定’,讓我茅塞頓開。”

江南春似乎在檢討自己,同時又感到萍副院長的這個觀點,是摒棄《解答》量刑的強有力法條,對何慧慧的案子判決極為有利。

萍副院長寬慰他:“這不是你個人的問題上,是我們沒有注意到橫向對比推斷的問題,同時也像你自己在論文開頭講的是我們對法律的理解問題,這個理解要有一個過程。”

“萍副院長引用關於司法解釋效力的觀點,非常正確,為我們的今後辦案作出了明示。這個《解答》不能再作為辦案量刑的依據了。”羅庭長插嘴。

江南春說:“這個觀點,也為我的論文注入了新的原素,是重要的論據,我要把它加上去。”

羅庭長也說:“我想,《刑法》關於容留賣淫罪的‘情節嚴重’沒有作具體規定,在沒有任何立法解釋或司法解釋的情況下,我們是不是依《刑法》為據,在法律事實麵前自由裁量判決?”

江南春心想,看來羅庭長也在關注這方麵的法律問題,難怪這麼堅決支持我對何慧慧的判決。那句“在法律事實麵前自由裁量判決”的話,實際是為等下為簽發何慧慧一案判決書留下了話題,他在幫我。

江南春馬上附和:“看來我們用Free heart certificate來指導判決最恰當。”

萍副院長表示讚成,羅庭長叫好,兩個都是大學法律的才子,當然明白其意。

江南春盡管英語蹩腳,但牽涉到相關的法律術語還是熟記在心的,這句英語,是個“自由心證”的問題,在我國又被稱為“內心確信”製度。是指在沒有明確的法律情況下,法官依據相關法律規定,通過內心的良知、理性等對證據的取舍和證明力進行判斷,並最終形成良心上的判決。

這裏我們要告訴讀者,指導判決的《解答》,最終於2014年明文廢止。

萍副院長歎了一口氣,繼續她的話題:“看來我們要加強學習,如果我們早幾年前注意到了刑事司法解釋時間效力的問題,把引誘、容留、介紹他人賣淫罪這方麵的定罪量刑問題納入一起進行研究探討,早點把這些審判中的法律問題反映上去,上麵立法層必定會引起重視,必將采取相關措施。我們的判決就有統一標準,那種判決差異的亂象就會減少或者說不會發生,你們說是吧?”

羅庭長聽了點點頭,江南春聽了沒做聲。

萍副院長接著說:“論文和學習的事不多扯了,下麵談談何慧慧一案的事,我先問一下,這件案子,合議庭評議了沒有?”

“評議過了,這是合議庭一致同意的意見。”羅庭長回答。

“我看了草擬的判決書,對這個案子的判決,在事實上沒有爭議,不屬情節嚴重,主要的問題是適用法律和法官自由裁量的問題,在適用法律上,我同意你們依《刑法》判決,不采用《解答》以容留賣淫次數作為量刑標準。在法官自由裁量上,我的意見是依《刑法》判處何慧慧有期徒刑一年……。”說到這裏,電話鈴響了,萍副院長接電話。

聽到這裏,江南春的心似乎讓法槌重重地敲了一下,判一年,意味著何慧慧還要坐幾個月的牢呀,又痛又急的他“噌”的一下站了起來,可他畢竟是一位老法官,心裏要說的話不在對方全部說完,他是不會接話的,這是他多年來養成的職業習慣。可他畢竟開始衰老了,隻憋得住話,卻憋不住尿。他臉沉了一下,轉而又若無其事的朝門外走去,這個細微的表情,隻有專注他的羅庭長觀察到了。

萍副院長放下了電話,等江南春到位,見他手濕濕的,知道他去過洗手間,接著說:“我剛才說到哪了?哦,對,判何慧慧有期徒刑、一年,緩刑一年,並處罰金300元人民幣。為什麼這樣判,我是基於兩點考慮:一是根據法律教育的功能,要教育一下何慧慧本人。要讓她知道並通過這個案例教育大家,容留賣淫不僅犯法而且犯罪,不僅要坐牢而且要罰款,這種生意是做不得的。二是……”說到這裏,她停了下來。

江南春懸著的心放了下來,鬆了一口氣,因為緩刑,何慧慧也可以馬上出獄了,這也是他原先設想的一種較好的結果。他很自然地輕微地點點頭,表示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