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過完年,何慧慧跟細姑到公社中學做小工挑沙漿。
農村農閑的時候能找到小工做是很難的,特別是在本公社離家門不是遠的地方就更不容易了。一個小工一天一塊五毛錢,是雙雙大隊一個全勞動力一天10工分七毛錢的兩倍,何慧慧和細姑在婦女中工分算最高的一天8分,也就是說她們一天在隊裏隻能賺五毛多錢,現在她們做一天小工差不多抵三天的農活。這還不算,關鍵是可以進現錢了,隊裏年底統計工分扣除所分的糧油作物,真正能落入社員口袋的現金沒有兩個子。何慧慧高興勁就不用說了,而且她很珍惜這份工作,身體有點小毛病也照樣出工。她想的是多賺點錢,寄點給江南春補身體,或者自己在適當的時候有了路費錢去看望江南春。
早飯在家裏吃,午飯自帶,在工地上借泥工師傅的鍋灶熱一熱,晚飯回家吃。一天早上她娘跟她做好飯,她感到頭暈乏力、不想吃,還伴隨著想嘔吐,她隻好帶上早飯到工地上吃,到了工地還是不想吃,尤其是看見自己帶的菜是醃製的黴豆腐就想吐。她問細姑帶的午飯菜是什麼,細姑說是酸菜,她想吃,和細姑對調,細姑沒話說的。何慧慧做事腿沒勁,不像以前,挑擔穀子挑擔水打飛跑,現在挑擔沙漿還感到吃力,好在泥工師傅蠻好,看見她的樣子,沙漿用完了也不催,自己歇一歇,讓何慧慧也喘口氣,也有時還幫她挑幾擔。細姑看見她這個樣子,也來幫她。晚上,回到家她像散了骨架子,吃完飯,倒頭就睡。開始,何慧慧沒當回事,以為是自己感冒,一連好幾天都這樣,她感到不對勁了,畢竟她是赤腳醫生的女兒,多少知道一點這方麵的知識,加上她兩個月沒來“大姨媽”,她懷疑自己是不是懷孕了?早上想嘔吐,盡量忍著,避免爹娘看見。
為了證實自己的猜測,她乘著歇工的機會,一個人悄悄地溜到中學旁邊的一位老中醫的家裏就診,她沒敢說出自己是雙雙大隊何醫生的女兒,怕怕縮縮的將右手遞給了老中醫。老中醫把了右脈,把左脈,再看了看她的舌苔,問了她的症狀,對她說:“姑娌,喜脈盈盈,有喜了,要注意休息,加強營養哦!”她內心嚇一跳,外表還是點了點頭露出了微笑,丟下五毛錢就診費,慌慌張張逃出了老中醫的家。
懷孕了,真的是懷孕了。一陣竊喜,一陣悒鬱。喜的是這是她與江南春愛情的結晶,一個小江南春在她肚子誕生。鬱的是她家與江南春家還未相親,在農村沒有相親,生下的孩子屬於“大姑崽”。這要遭鄉親們的白眼,被指責不要臉的“破鞋”和沒家教的。
她想寫信告訴江南春,可到現在也未收到他的來信,不知道他近況如何。另外她看見江南春此前給她的來信,知道他有文化,在部隊有優勢,字裏行間透露出要好好發展爭取提幹的欲望十分強烈,她怕他為此事分心,影響他的訓練。她想去部隊找江南春,可又怕這事在部隊傳開,影響他進步。她是個本份人就是不知道,如果寫信讓江南春知道,江南春會讓他弟弟去假電報,請假回家轉道到雙雙大隊商量對策。她想自己偷偷地到縣醫院把這個孩子流掉,可這是自己的心骨肉,這是愛的碩果,她舍不得。她又想,到江南春家裏去,挺著大肚子,讓江家認親,可江南春的母親隻同意讓他們相處,交朋友,並未讓他們發生性關係,更未說懷孕生子,再說這肚裏的孩子,有誰能證明是江南春的,去了也沒用,搞不好是笑話一場,還要受冤枉氣。
她不敢告訴家裏,怕家裏罵她丟人現眼,驅出家門。也不敢告訴最好的姐妹細姑,怕她嘴不關風,言傳他人。
慌悚、焦慮,不知如何是好?爽然若失,隻好暗暗的一個人垂淚。
這天早上細姑邀何慧慧出門不遠,碰見了未過門的嫂子,細姑讓她先走,要陪嫂子,晚一點去上工。
她憂心忡忡的幹活,沒多久,她聽見有人喊何慧慧,有人找。
她一照麵,是上次和薑俐一起來過的女孩。她不想理,掉頭就走。可這位女孩追了上來,這一次沒有上次那麼盛氣淩人,而是和和氣氣對她說:“慧慧,耽擱你幾分鍾,你聽我說,聽我把話說完,你要罵我打我都行。這是江南春前幾天給薑俐的回信,你看看內容吧。”
這位女孩把信拿了出來,信封上的字與江南春的一樣,下沿單位是江南春的部隊。女孩抽出信箋說:“江南春的爸爸與薑俐的父親是戰友,他爸爸很喜歡薑俐的,兩家大人還在一起訂了娃娃親,他家裏是他爸爸說了算的,江南春這次來信也明確表示,愛薑俐,照他爸爸的旨意,今後不管發生什麼事,一定娶薑俐做老婆。你要不要看看信的內容?要不我讀給你聽?”
女孩不管三七二十一聲情並茂地讀了起來:“俐,你還記得嗎?上小學,一天中午放學時天驟然下起大雨,我沒帶雨具,在教室裏躲雨。你紮著兩個小羊角辮,突然出現在我眼前,叫了一聲‘春哥哥’,給我送來了套鞋和雨傘,惹得在場的同學,羞羞臉。從此‘春哥哥’成了同學們玩笑的話題,暗示著我倆未來要成雙成對,從此‘春哥哥’一直甜在我心田。
在知青點農場,你說我痿痿羸羸,要長胖點長壯點,你好菜總是留下一口給我。家裏寄來好吃的,你總是讓我先嚐吃個夠,然後再和其他的戰友分享,你把我當作老公一樣看待,幫我洗衣洗被,無微不至的照顧。
中秋節過後的一個夜晚,你約我出來,在野外,燃起了篝火,像變戲法似的不知從哪裏拿出兩塊豬肉,在附近還找出兩根細尖尖的小竹竿,叉著肉燒烤起來,肉熟了香了,你又從口袋裏拿出鹽巴撒在上麵,遞給我吃。我以為你也會吃一塊香香的烤肉,哪知,你不吃遞給我,望著我吃,並說多吃點,讓我的‘春哥哥’強壯起來。為了我多吃一點肉長身體,你做了小偷。原來公社中秋節慰問知青點,送來了豬肉,你乘做菜的戰友不注意,偷偷地拿了兩塊不小的瘦肉,藏了起來。怎麼吃,你早有盤算和準備。篝火下,你紅殷殷的臉龐,透視著對我的深情。這一晚,我偎在你懷裏,看著圓圓的月亮,感受到了你的甜俏,在明月的見證下,我們同拜天地,你把你最珍貴最珍貴的處女之身給了我……。”
聽到這裏,何慧慧聽不下去了,一把把信扯了過來,她不相信是出自江南春的口,看看筆跡與江南春的一樣,內容與這女孩子讀的也一樣,她的手在微微顫抖,血開始發熱。
這個女孩子見何慧慧在看信,說:“怎麼樣是真信吧?怎麼樣好感動吧?原先,我不準備再來幫薑俐的,可看了這信,我覺得他們簡直就是天仙配,不讓這對有情人成眷屬,上天不公,所以我來找你。
聽說你也喜歡上了江南春,可你再怎麼愛也比不上薑俐對江南春的感情吧?他們的愛不是一年半截,是從小到大多年培養出來的感情。這種愛就像涓涓的泉水,越流,越清,越甜,他們交往的時間這麼長,情之深、意之切,他們一個眼神,一個舉手投足,彼此心心相印。江南春是那麼幽眷著薑俐,甚至說了沒有她,路都不知怎麼走,沒有她活在世界上都沒有意義。
你要真是的愛江南春,就要真的為他的幸福著想,為他的未來著想。愛情講白來,不就是讓自己所愛的人幸福嗎?”
最後的一句話是最狠的一招,也是何慧慧致命的弱點。
天真無邪,心地善良的何慧慧,怎麼知道這是薑俐和她閨密的鬼把戲,這封信是她倆合計著怎麼對付何慧慧的一個陰謀。
薑俐投石問路,給江南春去了一信,表白了自己的心愛。
江南春收到薑俐的來信,象征性禮節性的作了回複,並婉辭了她的愛,說出自己已經有了心上人,隻不過沒有直接說出是何慧慧。薑俐火速去信三封,仍希冀喚起江南春對往事的留戀,欲牽手與他步入愛情的軌道,可直到過完年後也不見回音,薑俐急得抓耳撓腮,與閨密再次進行了分析,江南春是迷戀上了何慧慧,現在必須出狠招斬斷何慧慧與他的來往,薑俐才有勝出的希望。這一次由薑俐假造江南春來信,模仿江南春的筆跡,編造內容,說出對薑俐的眷眷之心;由閨密披袍上陣,當麵給何慧慧看信,同時好言好語相勸,讓何慧慧自己打出退堂鼓。
薑俐和閨密來到蔻康公社雙雙大隊,打聽到了何慧慧的行蹤,薑俐躲在沒人地方,她的閨密當了先鋒。
何慧慧看了這信,信以為真。看看信上日期也是前幾天,她絲毫不懷疑這是假信。特別是薑俐閨密最後的一句話,給了她致命的一擊,她淚滾了出來,把信撕了,撕得粉碎,丟在薑俐的閨密臉上:“你不要說了,你滾,滾!”她叫了起來。
這時有人在喊:要沙漿囉!
何慧慧傯卒回來,挑著沙漿心事重重,心神恍惚,有氣無力,到了泥工師傅前麵,放下擔子,眼一黑,腳一軟,暈了過去,不是旁邊一根木頭靠了一下,也幸虧泥工師傅早注意到了她的表情,手疾眼快,一把拉住,沒有從架子上摔下去。泥工師傅抱著她:“喂,喂,你不要緊吧?”何慧慧沒睜眼,泥工師傅慌了神,背著她走下架子,往公社醫院去,旁邊有人說,學校邊有個老中醫,到那裏先瞧瞧,老中醫把了把脈,翻了翻眼皮,說:“沒事,是心力交瘁,休息一下,喝幾口水就好了,前幾天你老婆來我這裏看病,我對她說有喜了,要注意休息,加強營養,你們怎麼不聽呢?”泥工師傅茫茫然,尷尬的不知說什麼好。老中醫端了一杯茶,讓泥工師傅喂下。何慧慧喝了茶,醒了,一看是老中醫的家,爬起來就走,泥工師傅在後麵說:“休息一下吧?做事不著急。”
何慧慧在前走,泥工師傅在後跟,她流著淚說:“我懷孕的事,你都知道了?”“哦。”“求求你不要對任何人講。”“曉得。”
泥工師傅是工地一把刀,砌牆又快又平,不要拉線基本上都與牆體平麵垂直,砌九十度轉彎的牆角非他莫屬,技術活由他來把關,他說話工頭也要讓他三分。他也是農村人,知道農閑時找個小工做不容易,見何慧慧懷孕,很是同情,不僅沒有對工頭建議,要辭退她,反而幫她調換工種。他對何慧慧說:“你不能再挑沙漿了,這活不僅累而且在架子上走很危險,不利於孩子生長,我幫你調換工種怎樣?”
何慧慧心事重重,沒有注意到泥工師傅說什麼,點點頭算是回答。
泥工師傅以何慧慧有恐高症,走架子怕,出了事不好辦為由建議調換她的工種。工頭當即讓何慧慧和另外一個大姐對調。攪拌沙漿要比挑沙漿輕鬆一點,隻是動手,肩頭沒有那麼沉重了,又不上架子,也安全多了。
何慧慧精神萎頓,身體是一方麵,心思更是主要的一個方麵。
說是說不懷疑江南春和薑俐相愛,當再次聽到薑俐閨密的話,看了江南春給薑俐的親筆來信,想想江南春當初被蛇咬,回上海治療的期間,她連去幾封信,江南春都不回,見麵後又不解釋,原來他們到底是泡在一起了。他媽假裝認同自己與江南春的戀愛,原來是要借自己的嘴勸兒子去當兵。
何慧慧心裏好難過,驚、痛、煩、悶、悵、愁,交織一起,一團亂麻,怊怊惕惕。剛才要沙漿要得急,擔著沙漿,悲火攻心,暈倒了,現在依然惘然若失。
她愛江南春愛到了每一滴血液,愛到了每一個細胞,將自己初戀,自己的純潔,毫無保留地獻給了江南春。可他居然這麼多情風騷,當了兵就和老同學相戀好上了,把她給甩了,讓她痛徹心扉。
也許是愛得太深了,也許是中了薑俐閨密的奸計,那句“愛情講白來,不就是讓自己所愛的人幸福嗎?”烙在了她腦海,心痛之後她竟然對江南春的見異思遷恨不起來。她甚至認為江南春與薑俐還真有感情,不然工地聯歡的那個晚上,一個拉琴、一個跳舞,哪會配合是那麼默契、流暢,不然台下他們哪會那麼親熱無間,看來就像有人說的他們是夫妻相。她甚至感到為了讓江南春減輕痛苦,為了讓江南春獲得更大的幸福,為了讓江南春有美好的前程,她應該成人之美,願他與薑俐比翼雙飛,共結連理枝。她決定不再給江南春寫信了,不讓他知道自己身體上的變化。
她為自己肚裏的小寶寶著急,生下來,望著江南春模樣,躺在自己懷裏,吸吮著自己的乳汁,像陽光撒在身上,美妙,喜愜,可帶來的是辱罵、譏諷,不僅自己無臉見人,父母也抬不起頭,又讓她愁緒滿腹。
泥工師傅對何慧慧蠻關照,每天早上、中午上工之前都幫她攪拌好一大堆泥漿。這樣她不僅不要提早出工,反而還減輕了很多體力。這種攪拌泥漿的勞動強度對她肚裏的小孩沒有影響。她從家裏帶來一個口罩防止石灰嗆入肺部,怕身體受到影響。
泥工師傅也是善忠人,不僅在做工上幫助了何慧慧,而且在夥食上也給予了關照,泥工師傅們是單獨起夥,吃得比小工要好,他知道何慧慧懷孕要加強營養,每餐給她留一碗熱菜,不是豆腐就是白菜,有時還給她留點肉魚蝦,細姑跟著沾光。
何慧慧躺在床上,心想,一個人帶著肚裏的孩子離家出走,可到哪裏安身?她是個大姑娘,生下“大姑崽”,不僅自己受罪家裏也跟著受牽累,今後怎麼辦,還要不要嫁人?嫁人又有誰會要她?想著想著,淚流不止。最終她咬咬牙,還是不能要這累贅。
乘著天下雨不上工,她獨自一人到縣醫院做人流,檢查後,可醫生說你老公沒來,又沒有證明,不能做。
何慧慧離開醫院,黯然銷魂。
她不敢去大隊開證明,去了,那是找死。怎麼辦?醫生說有老公在場可以做,找個假老公頂一下不就可以了嗎?她想到了泥工師傅,因為他知道了她的隱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