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悲鴻回到了這個多霧的山城、戰時國民黨政府的陪都。這裏有他親愛的同胞,有他熟悉的學生,有等待著他去做的許多工作,他感到多麼喜悅。
雖然徐悲鴻才47歲,但看上去,卻遠遠超過了他的年齡。為了多難的祖國,他工作得太多、太緊張、太疲乏了!
他來到中央大學藝術係,學生們蜂擁上前,搶著向他問好。這時,響起了“劈劈啪啪”的鞭炮聲。徐悲鴻看見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學生,用竹竿高高地挑起一串很長的鞭炮,它在響聲中冒著硝煙和火花。
學生們把徐悲鴻擁到教室裏,在那些拚湊起來的簡陋的課桌上,擺滿了豐盛的飯菜,那是他的學生們親手做的。他坐下來,每個學生給他夾一筷子菜,送到他的麵前,他聽到那些男女學生嘰嘰喳喳地說著話,心中滿是欣慰。
這天晚上,他照舊回到中央大學的集體宿舍中,住在上下兩層鋪的小房間裏。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想起了已經失去的家,想起了兩個兒女,也想起了蔣碧薇。
第二天,徐悲鴻去看望了蔣碧薇。但是她卻對他冷若冰霜,堅決拒絕和解。原來,聽到徐悲鴻行將歸國的消息,張道藩便寫信給蔣碧薇,要她拒絕一切調解,說明和他永久斷絕。這樣,蔣碧薇可以保留自由之身,長為張道藩秘密的愛人。
陰險的張道藩要繼續在精神上扼殺徐悲鴻。蔣碧薇當即複信表示,她決不與徐悲鴻和好。她在給張道藩信中寫道:“忍痛重圓,此一做法,當為吾人最難堪、最慘痛之犧牲”,“至於汝之愛吾,吾固未曾有一刻懷疑”。
徐悲鴻永遠沒有想到,口口聲聲說“我又不會再嫁人”的蔣碧薇竟如此不顧個人尊嚴,成為一個早已娶了一位法籍妻子的國民黨特務頭目的情婦。
徐悲鴻仍然將全部精力用於創作和教學上。為了彌補這幾年失去的教學時間,他每天一清早就來到教室裏,以高度的責任感來培養年輕一代,循循善誘地引導有不同才能的學生向不同的方向發展。因材施教,永遠是他的特色。當時的許多學生後來都成為優秀的美術家,多在美術院校任教。
當時,油畫工具仍很缺乏。徐悲鴻就指導學生們用各種廢舊的木板做調色板,有的很厚重。他從來不講這些工具不能用,或那種筆不行,並且常常在教室裏和學生們一起作畫。
1942年,重慶舉行了全國木刻展覽。徐悲鴻興致勃勃地看到解放區木刻家豐富多彩的作品。這些作品反映了人們的生活和鬥爭,特別是木刻家古元饒有詩意的作品,引起了徐悲鴻的讚歎,為此他還寫了一篇文章,在開頭寫道:
我在中華民國三十一年十月十五日下午15時,發現中國藝術界一卓越之天才,乃中國共產黨的大藝術家古元。
我自認不是一個思想有了狹隘問題的國家主義者,我唯對於還沒有20年曆史的新中國版畫界已誕生一巨星,不禁深為慶賀。
古元乃他日國際比賽中之一位選手,而他必將為中國取得光榮。
徐悲鴻的預言並沒有錯。後來,古元果真成為出類拔萃的木刻家,在國際上享有盛名。
但是,當時國民黨的報刊壓製輿論,他這篇文章隻能在本市中一家私營的《新民報》上發表。後來,延安的《解放日報》轉載了這篇文章。但是,這樣的一篇文章卻得到了國民黨當局的格外“關注”。
不久,蔣碧薇的父親蔣梅笙逝世了。徐悲鴻聞訊,立即趕到醫院的太平間。那天晚上,他悲傷地陪著蔣碧薇守靈。
在昏暗而慘淡的燈光下,他們默然無語地坐在老人的遺體旁,遙遠歲月裏的往事,又像潮水般向徐悲鴻湧來。
徐悲鴻忽然記起了第一次到蔣家去的情景,蔣梅笙先生穿一件灰色的紡綢長衫,搖著折扇,滿臉堆笑地迎接他。他還清楚地記得,那把折扇是空白的,蔣梅笙特意買來請他作畫,他當時便畫了一叢墨竹。
蔣梅笙十分讚賞地用食指敲著桌沿,連聲叫好。後來,吃飯的時候,蔣碧薇從樓上走下來,她好像是特意打扮過的,穿一件嶄新的藕色上衣,下身是一條藏青色的綢裙,烏黑的頭發覆蓋著她的前額,那雙黑閃閃的大眼睛落落大方地注視著這個新來的陌生人……
忽然,蔣碧薇聲音低低地說道:“要是能給父親畫張遺容就好了!”
徐悲鴻回過神來,抬頭望了望她,輕輕地站起來,打開他隨身攜帶的手提包,小心地拿出紙和筆,迅速地畫了一幅素描。
微弱的曙光悄悄地從窗戶外朝裏麵窺視,天快要亮了。徐悲鴻用手絹擦了擦含在眼眶裏的淚水,飽含深情地說:“碧薇,你不要難過,父親的喪事我一定好好辦理。”
徐悲鴻想到自己幾乎分崩離析的家庭,沉思了片刻輕聲地說道:“碧薇,我們這樣下去總不是辦法呀!為了兒女著想,我們也不該再鬧下去。”
蔣碧薇急速地抬起了頭,高聲地說:“算了吧!我們既已分開,一動不如一靜,天下離異的人很多,不足為奇,你我的個性太不相同!你可以另外結婚,我難道還會跟你搗亂不成。”
徐悲鴻沉默了,不再說話。當時的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卑鄙的張道藩一直緊緊地牽引著蔣碧薇的心,並且依舊巧妙地通過蔣碧薇的手,來給他施加種種難堪和痛苦,而張道藩本人卻繼續披著偽裝,在公開場合遇見他時,總是擠眉弄眼地說著關切的話。
很多年後,蔣碧薇寫道:
父親去世前後,道藩對我盡了最大的愛心與關切……在那一段時期內,道藩在中宣部的工作職責重大,忙碌到日以繼夜,但他仍盡可能地抽出時間,和我多聚晤。
這年秋天,徐悲鴻準備著手籌辦中國美術學院。它是由中英庚款董事會計劃用庚子賠款建立的,是一所美術研究院性質的學院。
由於戰時的一切都很困難,隻能因陋就簡,院址設在沙坪壩對麵的磐溪石家花園石家祠。為了給美術學院準備一批圖書,徐悲鴻決定去桂林七星岩岩洞取回他那些藏書。
1942年冬天,徐悲鴻由重慶乘長途汽車,前往貴陽,準備從那裏再去桂林。他在貴陽逗留期間,又舉辦了一次畫展,將全部賣畫收入,捐獻給當地的中學作為經費。隨後,他又乘車到達桂林。
在桂林,徐悲鴻終於和田漢、歐陽予倩又相聚在一起了。這三個“南國社”的朋友,當年分手以後,盡管各自都有著很不平凡的艱苦經曆,但是,都堅強地戰鬥在文藝戰線上。
這時,歐陽予倩正在桂林創辦劇社,上演了許多抗敵話劇。田漢則在郭沫若領導的政治部第三廳擔任文藝處處長,肩負了極為繁重的抗敵宣傳工作,並領導了那些抗敵演劇隊,經常四處奔走。
田漢和歐陽予倩都戴著厚厚的近視鏡片,隻有徐悲鴻一人仍是目光精銳。他們不由得憶起並肩戰鬥的往事,在南國藝術學院共事的情景又湧到了他們麵前,然而時間卻過去了1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