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時由於太興奮,竟忘記害怕。回來時莫名的恐懼卻陡然襲來,無常、牛頭、馬麵之類的影子仿佛就在近旁。微風吹得竹林沙沙作響,行走間自己腳跟著地的嚓嚓聲仿佛有人追隨,你走得快,他走得快,你走得慢,他走得也慢,簡直是緊跟不舍。我硬著頭皮前行,或幹咳數聲,或唱歌壯膽,但就是不敢回頭張望。及至跑回宿舍附近,已是滿身大汗,衣褲全濕。木片已證明我的誠實和勇敢,“兄長”們對我慰勉有加,盡管此行未能解開“鬼火”之謎。接連幾天,“兄長”們紛紛出動,但大多徒勞無功如我。直到有一天,“老大”或者“老二”帶回一粒“鬼火”,竟是一個螢火蟲,這才恍然大悟。此後,我們經常玩這種又害怕又有趣的遊戲,而且每次夜行人回來,總要編織若幹途中所遇恐怖故事,並且誇說自己如何如何勇敢。
我不大相信“兄長”們勇敢的故事,卻又沒有足夠的勇敢去摸摸他們的衣褲汗濕了沒有。
三、“老馬”與“俾斯麥”
“老馬”是我們初中數學老師兼班主任。
他並不姓馬。隻是由於愛嘮叨,經常說“我是一匹老馬呀,你們都是小馬”,於是我們就在背後喊他“老馬”,以致現在把他的真實姓名都忘記了。隻記得他是北師大畢業的,帶河北鄉音,經常穿一件洗得發白的印丹士林長袍,樸實而又和藹可親。
管理這些離鄉背井年幼難民學生很不容易,除學習外,衣食住行乃至健康、遊戲都得操心,何況生活條件又是那麼艱苦。記得有次高中幾個大同學惹怒了江邊船戶,幫會和某些歧視外籍人的本地人士乘機聯合起來,鳴鑼聚眾,揭竿而起,高呼“我們上流民族(四川人自稱)團結起來,把下流民族(指外省人)趕出去”!他們醞釀攻打我們的高一分部(男生),我們初一分部雖未在外惹事,但由於距離高一分部太近,大有殃及池魚之憂。“老馬”非常擔心,關緊祠堂大門,作各項應急準備,向我們諄諄告誡:“我是一匹識途老馬呀!你們都是小馬。年輕人火氣旺,好勝心強,容易闖禍,吃虧的還是自己。”這次我們倒沒有偷偷取笑他的口頭禪,而是久久記住他那慈祥而又凝重的麵容,一直到今天。
每逢想起這位老師,我都深感內疚。我們不該給他起“老馬”的綽號,反而忘記了他的真實姓名。常常向年輕人絮絮叨叨地講自己的人生感悟,年輕人多半會禮貌性微笑著聆聽,但如今我也早已成為“老馬”了,那些曾經追隨我的“小馬”們背後又會如何調侃我的呢?
“俾斯麥”是我讀高三上時的世界史老師,還兼我們高一分部訓導主任。他本來好像姓魏,山東人,身材魁梧,聲音洪亮。德國鐵腕宰相俾斯麥是他在課堂上推崇備至的大英雄,而且把Bismarck念成鄉音濃鬱的Beismarkai,所以我們便稱之為“俾斯馬凱”。在課堂上,除了用山東腔調念外國名字常常引起我們竊笑外,他確實講得枯燥無味。但是,他的到來顯然是有政治背景的,因為高一分部是九中學潮的策源地,而我們高三上又被認為是最調皮搗蛋的班。
當時我還不滿17歲,正處於躁急好動的青春。1941年“皖南事變”以後,國民黨政府加強對於各級學校的控製,就連僻處鄉間的九中也不能幸免。憲兵、特務、三青團出沒於校園,學生的不滿與抗議日益增長,我的田園牧歌式的童年生活也就隨之結束,而且成為“俾斯馬凱”們眼中的“害群之馬”。其實我當時毫無政治認識,隻是由於愛發牢騷,又曾在牆報上發表過兩幅批評學校當局的漫畫,便被他們認為是可疑分子,必欲除之而後快。
有一天,“俾斯馬凱”利用他上課的時間,突然拖長山東腔調宣讀我的一篇“周記”(學生每周寫一篇日記,交給語文老師批改)。我自幼愛好文學,作文一向得到老師好評,卻沒有想到此次居然因文惹禍。我在周記中描寫有一群白鴿在藍天飛翔,不時把悠揚的鴿鈴聲灑布人間,有人討厭這鴿鈴聲幹擾清夢,於是用吆喝、揮舞竹竿乃至施放火銃等方法加以驅趕,但是鴿群依然在晴空遨遊如故,悠揚的鴿鈴聲繼續灑布人間。“俾斯馬凱”讀完我的作品之後,突然大聲問道:“你說這是什麼意思?你認為這裏不自由嗎?”最後他把“鐵腕”一揮,以雷霆萬鈞之勢怒吼:“要自由就到莫斯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