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九中的圖書館中,最受歡迎的是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的《萬有文庫》。由於是紙皮平裝的小開本,紙張又比抗戰期間內地出版的書籍潔白堅實,便於隨身攜帶在寢室內外閱讀,喜愛課外讀物的同學幾乎是人手一冊。《萬有文庫》把我們這些少年讀者引入知識的海洋,從文、史、哲、經到天、地、生化,從亞裏士多德的思想到愛因斯坦的相對論,盡管生吞活剝,似懂非懂,卻也增長了不少見識,特別是激發了強烈的求知欲。在那些年月,特別是高中時期,課餘最大的樂趣,就是把書本上獲取的點滴知識,用於與自然現象相印證。中午到田間觀察小麥葉上的黴菌,晚上躺在山坡草地上尋找喜愛的星座,或是跪在遠處墳山上捕捉“鬼火”,看看究竟是浮遊的磷光還是螢火蟲。有時我們竟好像生活在古代的西方世界,文靜時模仿希臘群賢的滔滔雄辯,狂放時又效法羅馬角鬥士的搏擊角力……
但是這種田園牧歌式的中學生活未能畫上圓滿的句號,眼看就要畢業時我卻被校方視為不安定因素開除了。由於連肄業證書都拿不到,無法考上可以享受“貸金”的公立大學,隻有到重慶投奔正在藥專讀書的大哥。大哥也是靠“貸金”度日的窮學生,哪有力量幫助我,無非是飽一餐饑一餐地在學校大食堂裏吃“混飯”。白天大哥和同學們上課去了,空洞洞的宿舍隻剩下我孤身一人,無助和失落之感陡然襲來。幸好大哥書架上有許多裝幀精美的書籍,每天伴我度過寂寞。大哥原來在國立美專學畫,後來因為考慮到畢業後謀生需要才轉行學習製藥,但他仍然珍藏著過去購買的美術書籍。我最愛看的是多卷本的中國繪畫史,那一代代傑出的畫家,他們的作品及其人品深深地吸引著我,使我初步認識到藝術不僅有技法層麵還有意境層麵,每幅流傳下來的名作都有其豐富的文化內涵。正是這些書填補了我精神上的空虛,使我從一個浮躁淺薄的少年逐漸成熟起來,開始用較為深沉的理性眼光來觀察人生與社會。
大哥實在無力接濟我,我也不願繼續過這種寄生生活,便設法進入一個專門收容淪陷區難民學生的兩年製計政專修班。但還未讀完一年,便因為與軍訓教官激烈衝突又被無理開除了。不過我在這個班倒也有些收獲,那就是在課餘閱讀了一大批19世紀俄國文學的經典名著,我們這代人很多是吮吸著俄羅斯文學乳汁長大的。再次被開除以後,不好意思回到大哥那裏,便經人介紹到一艘從重慶運米到瀘州的大木船上打工,那年我才18歲。船上除一個會計略有文化外,其餘船工都是文盲或半文盲。由於倉促上船,我忘記帶任何書籍乃至紙筆,因此成為無書可讀的讀書人,人生的痛苦大概莫此為甚吧!幸好船上還有別人拋棄的兩張舊報紙,便成為我每天辛苦勞作之餘的僅有讀物,從頭版頭條讀到末版末條,連每則廣告也逐字逐句琢磨,以致有的船工以為我發了神經病。
但是無書可讀卻使我學會讀社會生活這本大書。我在困頓無奈之際想起了高爾基,想起了曾經讀過多遍的《我的大學》,覺得自己的處境很像年輕的高爾基。我甚至為自己感到慶幸,能有機會在社會底層與這些善良質樸而又粗獷豪放的勞動者同舟共濟,川江上遊的險灘惡浪把我們的命運緊密地聯結在一起。我與威風凜凜的老駕長(舵工)、伶牙俐齒的號子領唱、忠厚老實的廚子以及十來個纖夫,逐漸建立友誼,並且仔細觀察他們的形貌、舉止、語言乃至內心世界。過去讀過的《水滸》之類小說又複映現腦際,我在他們身上仿佛看到一些梁山好漢的影子,雖然他們並未從事劫富濟貧,但卻不乏江湖上的俠義與豪情。
談了這麼多往事,讀者也許會感到迷惑,讀這些書與你以後從事曆史研究有什麼關係。我要如實坦陳,少年時期我從未想過要做一個曆史學者。但是,我至今仍然受益於當年所讀過的那些有字的和無字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