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階級永遠拿著殺人的利器或是類似的東西在威嚇著,壓迫著,要求滿足他們的私欲,後一階級永遠在地上爬著,發著抖,喊救命,這不是變態嗎?這變態的現象表現在思想上就是種種荒謬的主義離奇的主張。攏統說,我們現在聽得見的主義主張,除了平庸不足道的,大就是計算領著我們向死路上走的。這不是變態嗎?
這種種的變態現象影響到我們青年,又是造成煩悶心理的原因的一個。
這混亂與變態的觀眾又協同造成了第三種的現象——一切標準的顛倒。人類的生活的條件,不僅僅是衣食住:“人之異於禽獸者幾希”,我們一講到人道,就不能脫離相當的道德觀念。這比是無形的空氣,他的清鮮是我們健康生活的必要條件。我們不能沒有理想,沒有信念,我們真生命的寄托決不在單純的衣食間。我們崇拜英雄——廣義的英雄——因為在他們事業上表現的品性裏,我們可以感到精神的滿足與靈感,鼓舞我們更高尚的天性,勇敢的發揮人道的偉大。你崇拜你的愛人,因為她代表的是女性的美德。你崇拜當代的政治家,因為他們代表的是無私心的努力。你崇拜思想家,因為他們代表的是尋求真理的勇敢。這崇拜的涵義就是標準。時代的風尚盡管變遷,但道義的標準是永遠不動搖的。這些道義的準則,我們向時代要求的是隨時給我們這些道義準則的具體的表現。仿佛是在渺茫的人生道上給懸著幾顆照路的明星。但現在給我們的是什麼?我們何嚐沒有熱烈的崇拜心?我們何嚐不在這一件那一件事上,或是這一個人物那一個人物的身上安放過我們迫切的期望。但是,但是,還用我說嗎!有哪一件事不使我們重大的迷惑,失望,悲傷?說到人的方麵,哪有比普通的人格的破產更可悲悼的?在不知哪一種魔鬼主義的秋風裏,我們眼見我們心目中的偶像敗葉似的一個個全掉了下來!眼見一個個道義的標準,都叫醜惡的人格給沾上了不可清洗的汙穢!標準是沒有了的。這種種道德方麵人格方麵顛倒的現象,影響到我們青年,又是造成煩悶心理的原因的一個。
跟著這種種症候還有一個驚心的現象,是一般創作活動的消沉,這也是當然的結果。因為文藝創作活動的條件是和平有秩序的社會狀態,常態的生活,以及理想主義的根據。我們現在卻隻有混亂、變態,以及精神生活的破產。這仿佛是拿毒藥放進了人生的泉源,從這裏流出來的思想,哪還有什麼真善美的表現?
這時代病的症候是說不盡的,這是最複雜的一種病,但單就我們上麵說到的幾點看來,我們似乎已經可以采得一點消息,至少我個人是這麼想。——那一點消息就是生命的枯窘,或是活力的衰耗。我們所以得病是為我們生活的組織上缺少了思想的重心,它的使命是領導與指揮。但這又為什麼呢?我的解釋,是我們這民族已經到了一個活力枯窘的時期。生命之流的本身,已經是近於幹涸了:再加之我們現得的病,又是直接克伐生命本體的致命症候,我們怎能受得住?這話可又講遠了,但又不能不從本原上講起。我們第一要記得我們這民族是老得不堪的一個民族。我們知道什麼東西都有它天限的壽命;一種樹隻能青多少年,過了這期限就得衰,一種花也隻能開幾度花,過此就為死(雖則從另一種看法,它們都是永生的,因為它們本身雖得死,它們的種子還是有機會繼續發長)。我們這棵樹在人類的樹林裏,已經算得是壽命極長的了。我們的血統比較又是純粹的,就連我們的近鄰西藏滿蒙的民族都等於不和我們混合。還有一個特點是我們曆來因為四民製的結果,士之子恒為士,商之子恒為商,思想這任務完全為士民階級的專利,又因為經濟製度的關係,活力最充足的農民簡直沒有機會讀書,因為士民階級形成了一種孤單的地位。我們要知道知識是一種墮落,尤其從活力的觀點看,這士民階級是特別墮落的一個階級,再加之我們舊教育觀念的偏窄,單就知識論,我們思想本能活動的範圍簡直是荒謬的狹小。我們隻有幾本書,一套無生命的陳腐的文學,是我們唯一的工具。這情形就比是本來是一個海灣,和大海是相通的,但後來因為沙地的脹起,這一灣水漸漸隔離它所從來的海,而更成了湖。這湖原先也許還承受得著幾股山水的來源,但後來又經過陵穀的變遷,這部分的來源也斷絕了,結果這湖又幹成一隻小潭,乃至一小潭的止水,長滿了青苔與萍梗,純遲遲的眼看得見就可以完全幹涸了去的一個東西。這是我們受教育的士民階級的相仿情形。現在所謂知識亦無非是這潭死水裏的比較泥草鬆動些風來還多少吹得縐的一窪臭水,別瞧它矜矜自喜,可憐它能有多少前程?還能有多少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