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伏胡商打量了泠涯一會兒,見此人雖然眉目英武,但衣著服飾皆是粗劣下等,還真像是酒坊中迎客打掃的小廝,他慢慢放下心來,又聽千雪衣慢悠悠地道:“北朝皇子放著王位不做,來到我這破酒坊當小廝,你們說好笑不好笑?”
那些人果然哈哈大笑了起來,泠涯氣得臉色青黑,冷冷地哼了一聲,拂袖轉身而去,這時候秦默風也跟著出來了,見到自家主子怒意衝衝的模樣,不由得拉住他問道:“殿下,怎麼了?”
泠涯在走廊下頓住腳步,不冷不熱地回答:“人家現在正痛快著呢,我們管這閑事作甚!”
秦默風打量著千雪衣現在的模樣,猶豫了半晌說:“殿下,我們還是再等等吧,好讓雪靈姑娘放心。”
泠涯瞥了一眼雪靈,見對方滿臉祈求地望著自己,他繃著的臉色稍微鬆動了一些,隻是站在那裏,不見轉身,也沒有將要離開的跡象。
晚風拂過了他的衣袂,他背對著千雪衣,耳畔傳來她的笑聲,悅耳卻也輕浮。不知道為什麼,每當聽到這種聲音,他的心裏就莫名地有一股怒火,就連千雪衣說話的聲音都變得格外刺耳,他隱忍怒意地閉上了眼睛,雖然沒有轉身去看,卻還是能想象到那個死女人在那群男人中間,嫣然輕笑的樣子。
又是這種令人厭惡的感覺,明明她在笑著、鬧著,過得不知道有多快活,可是心裏卻有個聲音告訴他,這個貪財好色又變態的臭女人,現在一點兒也不開心。萬花叢中,片葉之間,她對那麼多的人和事都婉轉留情,卻唯獨對他嗤之以鼻。
這個死女人不僅喝酒,還在眾人的起哄下跳起了舞,紫色的衣裙隨著舞姿搖曳,千雪衣站在酒案之上笑靨如花,好像腳下根本沒有受傷一般。那些人已經醉得人事不知,迷醉的目光注視著千雪衣,紛紛拍手叫好的同時,大把大把的銀子也朝她扔了過去。
千雪衣隻跳了一會兒,腳下突然一軟,整個人傾倒在酒案上,她收斂了笑,露出些許尷尬的神情,撐著桌子想要站起來,奈何腳下的傷口疼痛麻木,連帶著半條腿都沒了知覺,勉強站了幾次都沒能站起來。她疼得臉色蒼白,額間沁出細密的冷汗。
觀舞的人們頓時不樂意了,連聲嚷嚷著:“怎麼回事兒,快站起來啊……”
還有人拍著桌子罵道:“胡娘你也太不厚道了,我們花錢就是尋個樂子,你現在是給我們添堵是吧?”
泠涯的手指握得森白,他閉了閉眼睛,複又睜開,闊步朝著千雪衣走過去,態度十分惡劣地撥開了一個酒徒,用傲慢輕蔑的眼神打量著她,語氣不冷不熱地道:“你再跳啊,千姑娘不是很厲害的嗎?再跳一會兒我看看。”
“你……”千雪衣的臉色不太好,冷冷道,“我不用你管!”
泠涯邁近一步將她打橫抱了起來,千雪衣頓時一怔,注視著他的側臉,一時間說不出話來。泠涯的容貌清俊動人,眉宇之間流露出與生俱來的王者氣息,他打橫抱著千雪衣,身姿挺拔俊朗,佇立在眾人之間顯得英武不凡。他甚至連看都不看旁人一眼,直接邁步朝著千雪衣的房間走去,不料剛走出幾步,就有人大著膽子上來攔他。
三四個酒徒硬著舌頭問:“你誰啊你,去去去,別掃了大爺的興!”
泠涯瞥了那些人一眼,沒有理會他們繼續走,沒想到這狂妄的態度立即引起了眾怒,十幾個酒徒晃悠著身子攔住了他們,乞伏胡商眯著眼睛,指指點點道:“你誰啊……快把胡娘給我放下!”
酒徒們紛紛附和:“是啊,你誰啊……”
泠涯還未來得及說話,千雪衣便輕笑了一聲,悠然地說道:“剛才忘記說了,他……是我千雪衣的男人。”
泠涯聞言,立即看向了她,神情間的震驚不亞於看到了敵人的千軍萬馬。他愣了好一會兒神,又怔怔地收回目光,居然沒有開口解釋反駁她,隻在心裏嘀咕著,這個貪財好色的死女人,都到這時候了,還不忘占他便宜!
千雪衣靠在他的懷裏,伸手摟住了泠涯的頸子,嫣然地輕笑著:“酒已經喝完,舞也跳完了,現在我要跟我男人回去休息了,你們還要攔著嗎?”
酒徒們麵麵相覷,遲疑猶豫地讓開了一條小縫,泠涯這才不緊不慢地抱著千雪衣離開,雪靈見此,趕緊走出來收拾爛攤子:“各位客官,走了一天想必累了,姐姐已經準備好客房,請客官上去休息吧,明日還要趕路呢!”
美人已走,酒也喝得差不多了,想起明日還有路程,那乞伏胡商擺了擺手,示意手底下的人都回去睡覺,一場風波總算險險避過,隻不過看他的神情似乎有點兒不高興。
泠涯抱著千雪衣上了樓,伸腳踹開了她的房門,立即引起了某人的不滿:“哎呀,這門可花了我好幾兩銀子呢,你別給我踹壞了!”
泠涯挑了挑眉,陰陽怪氣道:“千姑娘的東西金貴,在下怎麼敢?”
他邁步走到房間內,把千雪衣放在床榻上,退後幾步卻沒有走,隻是抱臂站在離她不遠處,神色淡淡地望著她。雪靈這時候走了進來,懷裏還抱著一個木匣子:“姐姐,這是今日的進賬。”
千雪衣立即雙眼放光,差點兒流口水:“快,拿來我看看。”
木匣子打開,裏麵零零散散全是碎銀,看上去應該有幾百兩,千雪衣把它們像寶貝一樣抱在懷裏,喜滋滋道:“總算沒白費我的一番功夫……”
她把木匣子交給雪靈:“拿回去放好,不要被人看見了。”
雪靈老老實實地“哦”了一聲,又抱著木匣子出去了。泠涯已經困得不行,連連打著哈欠正要跟著她走出去,卻聽到千雪衣道:“你別走!”
泠涯頓住腳步,望著她挑了挑眉:“做什麼?莫不是又讓我賠你的門吧?”
千雪衣輕哼了一聲,偏過頭道:“別太小瞧人了,我可沒那麼貪財的,偶爾也會幫幫窮人什麼的,在這裏,大家都叫我鐵珊瑚。”
泠涯麵無表情地扯了扯唇角,慢慢道:“鐵珊瑚沒有見到,一毛不拔的鐵公雞倒是現成的。”
“你……”千雪衣哼了一聲,伸出自己的腿,“過來給我看腳!”
泠涯側了側身體,語氣依舊不冷不熱:“你自己不會看嗎,我為什麼要給你看腳?”
千雪衣不樂意地怒視他,定定道:“我手疼!”
泠涯看了她一眼,沒好氣地冷哼:“疼死你活該!”隨即走到千雪衣的麵前,傾身半蹲下來,握住她的一隻腳腕,見淡紫的錦靴上已經滲出血跡,不由得又看了她一眼,沉默著給她脫掉了靴子。
千雪衣的腳上裹著白布,上麵已經被血跡浸濕,他蹙著眉小心地取下了白布,見腳上的傷痕已經變得紫黑,隻有外圍還泛著淡淡的緋紅,由於傷口裂開,紫黑的疤痕裏又翻著殷紅的血肉,連看著的人都忍不住會覺得痛。
泠涯端來了一盆熱水,濕著帕子小心翼翼地給她擦去腳上的血跡,千雪衣坐在床榻上,偏著頭一直看著他,眸中含著些許笑意。覺察到她的目光,泠涯的手一頓,皺著眉看向她,沒好氣道:“你看什麼?!”
千雪衣毫不避諱,悠然地道:“以前都沒有發現,原來你除了模樣長得好之外,人也算不錯。”
泠涯不屑地輕哼了一聲,繼續給她擦腳,似是漫不經心地問:“還疼嗎?”
千雪衣點了點頭,很認真地答:“疼,很疼。”
泠涯意外地挑了挑眉,挖苦道:“我還以為你會說,這點兒小傷算得了什麼。”
千雪衣用含笑的目光看著他,像是正在盛開的雪蓮花:“若是在從前,我肯定會那麼說,不過現在不會了,至少在你麵前不會。”
泠涯疑惑地問:“這是為何?”
千雪衣更是笑得開心,伸手摸著他的臉,篤定地回答:“因為你是我的男人啊……”
泠涯怔了片刻,嫌惡地皺了皺眉:“把你的手拿開!”
千雪衣訕訕地縮回自己的手,細不可聞地輕哼了一聲:“真是小氣。”
泠涯垂下了首,眸中的神情晦暗不明,良久之後,才緩緩道:“以後不要再這樣了,你賺的錢還不夠多嗎?”
千雪衣連想都沒想,不假思索地回答:“好啊。”
泠涯又看了她一眼,顯然不大相信她的話,一個嗜錢如命的臭女人,怎麼可能回答得這樣幹脆?他輕嗤了一聲,不鹹不淡道:“還是算了,別到時候你又來找我要錢,說是我害得你賺不了銀子。”
千雪衣搖了搖頭:“你說得不錯,錢我已經賺了很多,足夠我和雪靈下半輩子生活,隻是從前除了賺錢之外,我想不到還有別的事情可以做……”
她頓了頓,用幽靜溫淺的目光看向泠涯,聲音有些意味深長:“不過現在我找到了,除了賺錢之外,值得我去做的另一件事情。”
泠涯對上她的目光,下意識地問:“什麼事情?”
千雪衣“撲哧”笑了一聲,美麗的容顏間還有些孩子氣的耍賴:“我不告訴你。”
泠涯索然無味地扯了扯唇角,繼續問:“你的氣也該消了,打算什麼時候放我們走?”
見千雪衣有些意外的神情,他得意地哼了一聲:“我聽雪靈說,你的祖上曾在朝中為官,先前沒想起來是誰,不過看你這些天對待我的態度,我才總算猜出來一些。”
千雪衣眸光淡淡,即使被人提起滅族的往事,也不見得有多麼悲傷:“我並不想找你報仇,畢竟已是祖上的事情了,那時候你我都還未出生,沒必要為了前人的事情再糾纏不休,我也沒有那個閑心。”
泠涯蹙起了眉,語氣不太好:“那你這些天戲弄於我,究竟是為何?”
千雪衣偏著頭,露出懶懶的笑意:“好玩啊……”
“你……”泠涯氣得咬牙,臉色陰沉,“你果然是個討人厭的死女人!”
千雪衣意味深長地“嗯”了一聲,單手撐著下巴接近他,揶揄地調侃:“現在不再關心我的婚事了嗎?”泠涯哼了一聲,立即丟開她的腳,憤憤地邁著步子離開了。
留下千雪衣望著他離去的背影良久失神,她順勢躺在床榻上,拿出那枚玉佩小心翼翼地撫摸著,片刻之後露出溫暖笑意,低低地呢喃了一句:“大笨牛。”
還有兩個月的時間,便是與伯涯約定裏應外合誅殺休邑王的日子,想到弟弟在帝京中的安全,泠涯決定不再等下去,於是打算跟千雪衣告別,即刻前往邊關與裴照會合。
這天,他早早起身洗漱完畢,連早飯都沒來得及用就去找千雪衣,沒想到千雪衣沒見著,卻在路上遇到了雪靈,雪靈手中捧著兩個包袱,遠遠見他走過來,她連忙迎了上去:“公子,我正要去找你呢。”
她把包袱遞給泠涯,解釋道:“這個是姐姐要我交給你的,她說你們可以離開了。”
泠涯一愣,有點兒反應不過來:“什麼?”
雪靈又詳細地說道:“姐姐說,家裏的米糧不多了,不想養兩個閑人浪費銀子,所以打算讓你們走了。”
見泠涯有些愣神,連包袱都忘了去接,雪靈的臉上露出些許笑意:“我說的吧,姐姐人很好的,是你們偏偏不信。”
泠涯頃刻回過神,伸手接過了包袱,對著她勉強笑了笑:“那個死……你姐姐在哪裏?”
雪靈的手指抵著下巴,搖了搖頭:“姐姐把這些東西交給我就離開房間了,並沒有說要去哪裏。”
她頓了頓,想起千雪衣臨走前的消沉模樣,又遲疑道:“不過姐姐每次不開心的時候,都會去蓮池待上半天,公子去那裏或許能找到她。”
泠涯心中一頓,下意識地問:“你姐姐從前經常不開心嗎?”
雪靈又搖了搖頭:“不是啊,你看她的樣子,像是經常不開心嗎?”
想起那個死女人笑嘻嘻招待客人的模樣,泠涯勾起唇角,輕嗤了一聲:“說得也是。”
他頓了一下,又問道:“你姐姐……大致都因為什麼事情不開心?”
雪靈想了想,若有所思地答道:“姐姐不經常跟我說這些的,不過她每次不開心,都是在接近叔父和嬸娘的忌日那天,之後過幾天就好了。”
泠涯一怔,想起千雪衣的父母,心裏有些淒然,連語氣都輕了不少:“既然她心情不好,就讓她靜一靜吧,這幾日你好好照看酒坊,莫要讓你姐姐操心。”
雪靈乖巧地點了點頭,她想了一下,覺得泠涯好像誤會了自己的意思,於是又接著道:“公子,叔父和嬸娘的忌日是在仲秋,已經過去好幾個月了。”
聽到她的話,泠涯更是迷惑了,按說千雪衣剛剛賺了一筆銀子,應該竊喜到做夢都能笑醒才是,他不解地問:“那她是……因為什麼事不開心?”
雪靈聞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低著聲音道:“可能……是因為公子你要離開了吧。”
泠涯沉默了下來,又把包袱交還到雪靈的手上,神色有些不自然:“勞煩姑娘把包袱交給默風,我……叨擾多日,也該向你姐姐道別才是。”
雪靈悶悶地“哦”了一聲,看著他心急火燎尋找千雪衣的模樣,不由得抿唇偷笑了一陣,這才轉身向客房去了。泠涯邁步向蓮池走去,途經酒坊正門的時候,意外發現有兩道熟悉的人影正在向這邊靠近,他遲疑片刻,轉身迎出了門。
遠遠望去,那位年輕公子的身上披著狐裘披風,看上去優雅非凡,清貴逼人,而他旁邊的小姑娘一身錦衣,衣襟和袖口處都鑲著狐毛,襯著白皙的皮膚甚是靈動可愛。不過這小姑娘似乎有點兒不大高興,憤憤地嘟著嘴,皺著眉頭往前走,而那位年輕公子手裏拿著一串糖葫蘆,屁顛屁顛地跟在她身邊,賣力討好地哄著。
他不由得笑了笑,風水輪流轉,這兩個人倒是有趣。
雲初末和雲皎走近了,見泠涯正站在門口的角落看著他們,雲初末有些尷尬,訕訕地收起了糖葫蘆,幹巴巴地說了一句:“泠涯兄倒是有興致,不去陪千姑娘,還有閑暇在此曬太陽。”
泠涯還未開口,某人就不滿地嘟著嘴:“泠涯明明就是在等我們,誰像你一樣,整天沒事曬太陽!”
雲初末一時語塞,連忙附和道:“說得沒錯,他就是在等我們。”
麵對他的刻意討好,某人又不屑地輕哼了一聲,偏過頭悶悶道:“泠涯明明就是在等我,誰要等你了!”
雲初末立即露出太陽花般的笑臉,點頭讚同:“你說得太對了,小皎,我發現你真是越來越聰明了!”
雲皎又哼了一聲,臉色還是很臭:“誰是小皎,我認識你嗎?”
他在這邊忙著討好,累得要死要活,怎奈對方完全不為所動,雲初末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顯得有些挫敗:“雲皎,都過去那麼久了,你也該原諒我了吧。”
原來前幾日雲皎買菜的時候,在街上遇見了一隻小狗,不知是誰家扔掉不要的,還瘸了一條腿,被街上的孩童們圍著丟石子,欺負得遍體鱗傷,“嗷嗚嗷嗚”地慘叫著。雲皎一時心軟就把它帶到了明月居,想到雲初末極不喜歡小狗小貓之類的寵物,她還很費心地把那隻小狗藏到了廚房裏。
沒想到某天午後,雲初末剛剛起床覺得餓了,就溜到廚房找東西吃,正好看見了那隻肉鮮骨嫩的小狗,二話不說就宰殺洗剝幹淨燉了。事後還很好心地端著狗肉去找雲皎分享他的手藝,兩個人聚在一起歡歡喜喜地吃了半晌,最後雲皎才愣愣地想起來問他是哪裏來的狗肉,結果……可想而知……
想起那隻可憐又可愛的小狗,雲皎水靈靈的大眼睛裏霧氣氤氳:“雲初末,我再也不要理你了!”雲初末瞧著她生氣的模樣,臉上滿是委屈,可憐巴巴地湊近她,很想開口說話,最終還是消沉淒然地沉默了下來。
泠涯見此情形,不由得想笑,開口說道:“二位來找在下,不知有何事情?”
雲皎“哦”了一聲,徐徐說道:“當日答應幫你探尋千姑娘的下落,如今你快離開了,所以我們……所以我也該進入長空之境,替你跟著千姑娘。”
幾百年前,泠涯離開這個村莊後,等再次回來時千雪衣就不見了。如今泠涯選擇畫骨重生,並且按照當初的模樣,將所有事件重演了一遍,事情發展至今,終於到了最關鍵的時候,泠涯離開之後,千雪衣到底去了哪裏?
其實雲皎不懂,既然泠涯已經複活重生,用這有限的生命陪伴心愛之人不好嗎?為什麼還要執著於尋找千雪衣的下落,過去的事情已經成為過去,再糾結追索又有何意義?
想起先前泠涯對自己的關心,雲皎還是忍不住勸說道:“幻夢長空之境,雖然是連接過去和現世的異域,但也算是真實的人生,為何不把握這次機會,好好跟千姑娘相處呢?”
泠涯一怔,片刻之間,他的神情就換作了哀傷,喃喃地說道:“我終歸是要死的,三個月的時間太短了,與其貪戀這一朝一暮的歡樂,給她留下一生一世的苦痛,還不如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隻希望……在我死前知道她過得很好,也就罷了。”
雲皎心下淒然,畫骨重生,回到幾百年前的曾經,泠涯獻出了自己的靈魂,隻為重現當日的情景,曾經金戈鐵馬、征戰天下的豪情沒有了,步步為營、精於算計的野心也不見了,幾百年的歲月婉轉,抽絲剝繭之後,唯一剩下的便隻有對心愛之人的思念和祝願了。
在這個世上,有誰願意拿靈魂來交換,寧願魂飛魄散,也要穿越時空的桎梏,回到過去的時光裏,隻為問那人一句,你過得好嗎?
她不知道在泠涯竭力重現當日情景的時候,麵對千雪衣又是怎樣苦痛的心情。人,還是當年的那個人;事,還是當年的那些事,隻是這些細枝末節早在他心中輾轉過無數遍,麵前那個笑嘻嘻招待客人的女子,那個貪錢耍弄他、給他治傷的女子,他心心念念愛了她幾百年,可是明明在她身邊,他卻連個久違的擁抱都沒有辦法給予。
千雪衣知不知道呢?這個表麵看起來很討厭她,整天死女人臭女人罵她的男子,在轉身之時悵然若失、迷茫失落的神情,在她看不到的角落裏,他在默默注視著她,心中的苦楚與憐愛與日俱增,卻始終都無法跟她說清楚。
過去終究是過去,縱使泠涯現在選擇留在她身邊,跟她和和美美地在一起,那麼三個月後呢?他們又要怎麼麵對那場永永遠遠的別離?還有兩個多月,泠涯就要魂飛魄散了……
雲皎想到此,鄭重地點了點頭:“你放心吧,我一定會跟著她的,然後把她的下落告訴你。”
泠涯微微頷首,輕淡地笑了:“多謝。”
他轉身離開,走進了酒坊之中,雲皎望著他離去的背影,不由自主地歎了口氣。邁步將要走時,抬眼見到雲初末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她的神情立即又變得很臭,語氣也不好:“你幹嗎?!”
雲初末轉過頭,用定定的語氣道:“你對他……比對我還要好。”
雲皎重重地哼了一聲:“我認識你嗎,為什麼要對你好?!”
不待雲初末回答,她立即扭頭轉身離開了,雲初末連忙拿起那串糖葫蘆跟著她:“小皎小皎,你真的確定不吃嗎?這可是你很喜歡的……”
“千杯不醉”的蓮池裏,暖暖的陽光傾灑在地麵,屋頂之上鋪著一層薄薄的雪花,在陽光之下閃爍著點點晶亮的金光,蓮池內的荷花已經凋萎,隻剩下滿池的殘枝爛葉在寒風中瑟瑟搖曳。泠涯小心邁著步子打量四周,很快就在一處屋頂上發現了千雪衣的身影,他並沒有走過去,僅是站在樹下良久地遙望,神情之間更多的是恍若隔世的牽念和蒼茫。
此時,她正坐在屋頂之上,靠著屋角怔怔失神,手邊還放著一壺酒,雪中獨酌,黯然的背影總有著寒風掃落葉的孤獨和瘦弱。泠涯默默駐足,恍惚想起了那天晚上,千雪衣似是玩笑又像是認真的低喃:“若是在從前,我肯定會那麼說,不過現在不會了,至少在你麵前不會。”
泠涯站了一會兒,邁步走了過去,飛身躍到她的身邊,千雪衣隻看了他一眼,又收回視線,漫不經心地問:“你怎麼還不走,莫不是舍不得我吧?”
泠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恍惚想起幾百年前,她也曾這樣問過自己,那時的他,是怎麼回答的呢?他默默地想著,依稀記得自己當時不屑地大哼了一聲,滿臉嫌棄和鄙夷,說了一句:“你這個貪財好色又變態的死女人,我真是巴不得快點兒離開呢!”當時年少輕狂,總以為被人猜中心事是多麼丟麵子的事情,明明心裏是舍不得的,卻還是硬著態度反駁辯解。
泠涯沉默了一會兒,眉目之間流露著淺淺的哀傷,似是歎息般:“是啊,這麼快就要走了,還真有點兒舍不得你呢!”
千雪衣一怔,伸手去摸了摸他的臉:“你怎麼了,是醉了還是瘋魔了?”
離別之期將近,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機會再見,泠涯的心中苦痛,偏偏什麼話都無法跟她說出口,隻能酸澀地低喃了一句:“也許吧。”
千雪衣不屑地輕嗤了一聲,靠著屋角悠然道:“告訴你,本姑娘除了‘鐵珊瑚’之外,其實還有一個名號叫‘千杯不醉’,這個酒坊的名字就是我取的。你好歹也是從我酒坊出來的人,日後在旁人麵前,可別給我千雪衣丟了臉麵。”
泠涯淡淡地“嗯”了一聲,又問道:“還有呢?”
千雪衣看了他一眼,顯然不大明白他的意思:“還有什麼?”
泠涯單手撐著頭,偏過視線看她:“你的從前啊,我很想聽。”
覺察到泠涯今天有些不對勁兒,饒是千雪衣都開始心虛了,她坐直了身體,神情間掩著擔憂:“你怎麼了,該不是真的瘋魔了吧?”
泠涯在心裏苦笑了一陣,回想著幾百年前的場景,一時間怔怔地失神。
那時的蓮池,天氣幹冷,他們中間隔著距離,明明心裏喜歡,卻始終不肯承認,諷刺挖苦了她好一陣兒,才默默偏首偷看了她一眼。他是那樣緊張,生怕千雪衣發現了他喜歡她的心事,會失了自己的麵子,又唯恐說得不清不楚,她看不出他的心意,隻能糾結焦心地握緊了手,良久才支支吾吾地說了一句:“你會一直待在這裏的吧?”
當時的千雪衣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屑地偏過頭:“我在不在這裏,關你什麼事?”
見她跟自己劃清界限,輕狂的少年不由得脫口而出:“我的玉佩還在你這裏,你若是走了,我要去哪裏找人?”
他剛說出口就後悔了,接下來果然見到千雪衣沉下了臉,從懷中拿出那枚玉佩,側手遞給他,賭氣道:“還給你,你不用再回來了。”
心情忐忑的少年自知說錯了話,卻還是不肯服軟,倔強地轉身不去看她,也沒有接下那枚玉佩,沒好氣地回應道:“是你自己說的,落在你手裏的東西就是你的,我才不要你的東西!”
在千雪衣怔神之時,他連忙站起身逃開了,在離開之前還低低輕喃了一句:“你等著,我會回來的……”
往事悠悠,流入白州,當年的青澀懵懂,現在回想起來竟還是輾轉跳動在心頭。在這裏,他曾許過要回來找她的諾言,那枚北朝曆代君王送與王後的玉佩,既然已經落在了她的手裏,那便是緣分了吧。
他在皇宮二十幾年,見過的女子千千萬,其中也不乏比千雪衣更好的,可是萬花叢中掃視一番,竟沒有一個能入得了他的眼,甚至轉身移目之後,就差不多忘了她們的名字和模樣。
牡丹的天香國色,與淩寒而立的北塞胡娘比起來,終究是平淡了一些。從開始覺得千雪衣這個死女人看起來心腸還不錯,到疼惜她一個姑娘家受苦太多,直至現在那抹豔麗的身影倒映在他的心泉之間,不過花了短短十幾天。
這是愛嗎?或許是,也或許不是。
那時候的他隻是喜歡千雪衣,尚且沒有達到愛得要死要活的程度,隻是覺得如果自己非要娶一個王後的話,其實千雪衣還算不錯。皇城的生活枯燥乏味,或許有她在身邊,他會開心釋懷許多,而他也會傾盡全力來讓她幸福快樂,至少不會活得像現在這樣辛苦。
這是那個時候他的想法,可是他沒有想到,等再次回來的時候,千雪衣已經不見了,找了許久都沒有找到。再接著,他連帝袍都沒來得及做好,便莫名死去了。
許是心中留有遺憾,他並沒有踏入輪回,魂魄飄蕩在山川之間,望著這片本該屬於自己的山河,他恍然發現,原來這些年間,除了對千雪衣的那點兒感情,他這一生竟找不到還有什麼事情,可以值得自己回憶緬懷的。
江山已成為別人的江山,天地也早已不是他的天地。他不想輪回,不想舍棄這些前塵,更不想忘記千雪衣。紅塵輾轉之間,翩然跨過幾百年,漂浮不定的感情在這時光的曆練中也逐漸沉寂了下來,他看清了自己的心,也認準了自己的情,隻可惜一朝錯過,那位姑娘留給他的,隻剩下一道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的身影。
屋頂之上,泠涯看向了千雪衣,用淡淡的聲音問道:“你會一直在這裏的吧?”
千雪衣果然不屑地偏過頭,傲慢悠然地回應:“我在不在這裏,關你什麼事?”
泠涯彎唇笑了笑,神情悲涼而哀傷,聲音卻依舊清淡:“我的玉佩還在你這裏,你若是走了,我要去哪裏找人?”
千雪衣聽到他的話,賭氣般側手把玉佩遞給他:“還給你,你不用再回來了。”
泠涯默默地注視著她,過了良久才說道:“落在你手裏的東西就是你的,我北朝國君送給他未來王後的玉佩,便是這樣招人嫌棄嗎?”
千雪衣一時間愣住了,望著泠涯半晌說不出話來,緊接著又聽泠涯慢慢說道:“我要回帝京辦件事情,不知何時才能回來,你……會等我的吧?”
千雪衣怔怔地回神,不動聲色地將玉佩握在了手裏,有些話不必說得太清楚,她也知曉,有些事情,不用他挑明,她心中也歡喜。她偏過頭,臉上帶著笑意,卻蠻橫地答:“這要看你什麼時候回來了,若是回來晚了,我已經找人嫁了也不一定。”
聽到她的回答,泠涯倏忽笑了,唇角彎起暖暖的笑意:“好啊,若是我兩個月內不能回來,你便找個人嫁了,隻是……那個人要比我好才行。”
千雪衣白了他一眼,沒好氣地揶揄道:“你除了模樣長得還不錯之外,也沒有什麼好的,我隨便找個人出來,都比你好千倍萬倍吧?!”
泠涯心中酸澀,默默忍著悲痛和不舍,勉強扯出了一個笑容,故作輕鬆道:“你也別小瞧了我,在帝京中,不知道多少姑娘等著要嫁給我呢!”
“她們敢!”千雪衣露出天下無敵的驕傲模樣,道,“我千雪衣的男人,就是不要了,也隻能是我的男人!誰敢碰一下,我就拿著刀子跟她拚命!”
泠涯被她的話逗笑了,抬手想去碰她的臉,手指觸到她的發絲又默默地縮了回來,隔了片刻才淡淡說道:“我走了,默風該等急了。”
他站了起來,見千雪衣沒有動,不由得問道:“你都不去送一送我嗎?”
千雪衣打了一個哈欠,將下巴擱在膝蓋上麵,整個人顯得懶洋洋的。“送什麼送,反正你都要回來的。”她頓了頓,唇角勾起女兒家嬌羞的笑意,輕聲道,“泠涯,明年初春時,村中杏花開得正好,我釀好酒,等你回來。”
泠涯望著她的背影,倏忽笑了,清淡的聲音回答道:“好啊……”
他轉身飛下了屋頂,邁步朝著客房走了過去,隻是神情之間未見得有多麼期許和高興。明年初春,明年初春……可是兩個月之後,他就要魂飛魄散了,如何來得及,又如何趕得及?
屋頂之上,千雪衣抱膝望著村口的漫漫長路,呢喃地說了一句:“為什麼要送?在這裏我可以看得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