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魔女戰姝妤(3 / 3)

掀起這場滔天海浪,究竟是為誰?造就這場盛世繁華,是要給誰看?她從不知道答案,可是她知道,如花的年紀,風雨飄搖的時代,總該留下點兒什麼的……

臨淵依舊靜靜地注視著她,恍惚從那道墨色的身影裏看到了昔日的場景,昏暗陰沉的天之涯,相依相伴的靈花……然而,一切都回不去了,為禍蒼生是她的宿命,守護天地是他的職責,這是從他們創生時起,便已注定了的結局。

數萬年繾綣思念,日日夜夜牽掛與揪心,不承想,再見到時,已是這般物是人非,手上的陽炎劍隱隱發熱,流動著太陽般充盈明亮的靈力,明明隻是溫熱,卻灼得他手心生疼。他緩緩持起了劍,劍鋒指著戰姝妤:“那便……動手吧。”

上古神劍,陽炎劍靈,終生敗在長離劍下。他能感到陽炎劍的不甘與怨恨,憤怒的烈火熊熊燃燒,仿佛迫不及待地想要與長離劍再分一分高低,臨淵細不可聞地哼了一聲,這一戰,為了蒼生,為了陽炎劍,卻唯獨沒有他自己。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他的眼裏已經看不到自己,所說的、所做的,也隻是關乎蒼生萬物。九重天上的瑤池旁,他經常坐在池邊望著水中的自己,銀白的發,華美的袍,他卻始終覺得陌生,然後失控憤怒擊碎一池的靜水,倘若可以選擇,他不該活成這個樣子的。

一場沒有意義的戰爭,有了結局之後,也終將變得有意義。他終於不再遲疑,揮劍向戰姝妤攻去,金色的靈力攜著風沙席卷而去,戰姝妤飛身躍起,流紫的劍鋒劃過,將那道靈力化解,頃刻間塵沙又落在了地上。

臨淵直追過去,素白的衣擺隨著動作飄搖,長劍向戰姝妤刺去。戰姝妤側身避過,反手橫起長離劍,臨淵倏忽變換招式,陽炎劍迎麵揮來,戰姝妤引劍擋住了他的劍鋒,兩道身影翩然飛躍至長空,身側的烏雲像是沸騰了一般,在狂風之中肆意流淌,遮掩住太陽的金光。

金戈之聲響徹雲霄,雙方力量相撞,在地麵上炸起一道道火光,下麵交戰的人們在爆破聲中被掀飛,淒然慘烈的哀號聲不絕於耳。魔軍漆黑一片,裸露的上身猙獰可怖,不時狂吼幾聲,一雙雙殘暴貪婪的眸子閃著幽冷的光,仿佛要把眼前的敵人撕碎生食了一般。神族則衣袂飄飄,渾身泛著月的光華,聖潔而唯美,純淨的仙力流溢長空之中,五光十色,琉璃精致卻也威力無比。

迅猛掠過的魔獸扇著翅膀,口中噴出淡藍火焰,不管是神族還是同伴,皆在瞬間燒成灰燼。幾位仙神飛向半空,撚動法訣,指尖流溢出靈力之光,化成透明的繩索將它困住,魔獸失去平衡,從空中墜落下來,龐大的身軀落在地麵砸出一個深坑,掙紮的翅膀掀起一陣陣狂風,周圍的仙魔們皆被它打飛出去。

冰火鳳凰從遙遠的天際飛來,尖銳淒厲的鳴叫聲響徹雲霄,魔獸掠過低空,迅猛地向它們衝了過去,龐大的身形相互撕鬥,霎時間電閃雷鳴,火光閃爍。神獸的羽毛飄飄然落了下來,像是下了一場泛著晶瑩冰光的雨花,魔獸的身上已被利爪劃出好幾個血口,沉悶的嘶吼聲憤怒而痛苦。

而此時,戰姝妤和臨淵的戰況愈加緊張,雙方都負了傷,筋疲力盡,汗水和鮮血混合,卻始終都不肯再退讓一步。

臨淵沉沉蹙眉,儼然一個傲視天下的神:“姝妤,你到現在還不知悔改?”

戰姝妤冷哼了一聲,眉目間沉痛而冷冽:“我沒有錯,為何要改?!”

臨淵持劍的手側開,目光注視著戰姝妤:“你看一看自己的腳下,他們都是因你而死……”

戰姝妤的笑聲低沉陰毒,即使現在狼狽不堪,卻依舊美得顛倒眾生:“眾生的命,是命,難道我的命,就不是了嗎?”

她陰狠地看著臨淵,手裏緊緊抓著長離劍,仿佛此時此刻,隻有手中的劍才能給予她勇氣和力量,讓她堅守心中的執妄:“要怪,就怪天地不公,既然生了我戰姝妤,又為何將我推向萬劫不複之地,什麼上天注定,什麼生有魔障,你的天地既然將我看成螻蟻,這便是我作為螻蟻的回答!”

她提劍向臨淵刺去,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量,狂風不止,憤怒不息,臨淵揮劍去擋,雙方靈力碰撞在宇內炸開一圈金光,肆虐的靈力向外推開,所過之處,萬靈幻滅。霎時間,方才還在撕鬥的仙神邪魔們都在這股強大的靈力中化為了灰燼,赤雲崖的千裏之間,隻剩下他們兩人。

靈劍相碰,交織出流溢的光芒,這兩柄注定成為死敵的靈劍,在時隔千年之後,終於再次會首。巨大的力量掀起滔天的氣勢,誰都不肯退讓一步,隻看究竟鹿死誰手。

陽炎劍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劍身隱約斷裂出幾道細痕。戰姝妤死死注視著臨淵,目光中似乎在嘲諷宣告他的失敗,她咬了咬牙,握劍用力壓了下去,臨淵吐出一口鮮血,手上的力道也跟著軟了下去。

他凝眉望著戰姝妤,眉目中恍若冰雪融化,脈脈之中盡是憐惜的情意,聲音輕柔而無力:“姝妤……我們走吧……”

戰姝妤愣住,緩緩合上了目,咬牙揮開了那一劍,鮮血噴湧,靈力散開。臨淵朝著下麵的虛空墜落下去,卻又在瞬間,傾盡全部力量朝戰姝妤揮出了最後一劍。

冷冽的劍鋒攜著靈力像奔湧而來的長龍,戰姝妤下意識地舉劍去擋。大天神死前的最後一擊,就連長離劍都顯得有些吃力,劍身發出一陣陣悲鳴,仿佛下一刻就會在這巨大的力量中斷裂開來。

戰姝妤表情茫然,她失魂落魄地看向臨淵,他的眼眸輕輕合著,銀發散落,長長的衣袂像是盛放的雪蓮,身體泛起淡淡的月華,吹散在狂風中逐漸變淺。

她的臉上有淚,片刻之後,卻倏忽笑了,握著長離劍的手逐漸移開,隻覺眼前月白的靈力席卷而來,身體被毀滅的力量貫穿,長劍遺落,墨發飄散。戰姝妤的唇角勾起苦澀悲涼的笑意,不緊不慢地合上雙目,翩然墜落下去。

一場大戰過後,大地恢複了往日的寧靜,夕陽映紅了半邊天,赤色的花海悄然綻放在高坡,在腥熱的微風中輕輕搖晃,像是微涼織錦的晚霞,又如寂靜流淌的血河,一道人影踉蹌行走在其中。

那是一個美麗的女子,有著足以顛倒眾生的容貌和風華,烏墨的長發垂至腰間,看上去有些淩亂。她的身上穿著墨色的長裙,衣擺上繡著的繁花傾瀉於地,從花枝上拂過,肆虐的靈力卷起花瓣,輕靈飛舞,漫天飄蕩,圍繞在她身邊仿佛在做最後的告別。

她受了極嚴重的傷,渾身血汙,氣息奄奄,唇角處溢出血跡,襯著如雪容顏,越發顯得淒楚決然,強弩之末的羸弱餘力支撐著她,邁著沉重艱難的步伐行走在花海之中,眉目間卻早已沒有了生機。她吐出一大口鮮血,失力跪倒在花叢之中,單手拄著手裏的長劍,虛弱無力地喘息著,未綰的烏發垂下來擋住了她的臉。周圍的景象殘破寧靜,充斥著死亡的氣息,她半跪在地上,仿佛是一朵靜靜等待枯死的花兒。

有人緩緩邁步走過來,墨紫色的衣擺頓在她身後,紫金冠飾綰著長發,眉目陰柔精致,整個人顯得高貴威嚴,低垂的衣袖繡著金色的流雲,雲紗飄蕩的衣擺拖曳著錦繡龍圖。

他靜默駐足,頎長的身姿優雅而翩然,良久之後,才慢慢開口:“你要……走了嗎……”

這聲音溫柔沉靜,像生怕驚嚇到她一般,極力放輕了語氣,似是小心翼翼地低詢,又如悲傷無奈地告別,一字一句間還斂著莫名的依戀和不舍。

這是他第一次在主人麵前現出身形,也是第一次與自己的主人說話。身為長離劍靈,他已經不記得自己曾有過多少主人,也不曾把他們放在心上,即使那些人後來被殺掉,受到詛咒的靈魂墜入修羅地獄,他也沒有一絲一毫的憐憫和同情。

可是這個女子,在剛才的大戰中舍命救了他,麵對臨淵天神的最後一擊,倘若她沒有把長離劍移開,長離劍今日便會折於此處吧。劍在靈在,劍亡,身為長離劍靈的他,自然也會跟著一起消亡。

從創生起,他便被當作奪魂保命之物,那些人麵對危險時,首先想到的便是將他祭出,用他來擋下所有的災難和傷害,沒有人憐惜他,更不會有人保護他。

世人皆說,長離劍靈麵對一代又一代主人的消逝,毫無悲痛憐憫之心,殊不知這柄毀天滅地的天下霸道之劍,也會有不為人知的溫情。

戰姝妤側首看了長離一眼,並沒有感到意外,她從來都知道他的存在,手裏握著長離劍的時候,她能清楚感知到宿在劍中的劍靈,甚至神思透過劍身,隱隱地,還能看到他端坐在劍中,閉眸合目打坐的樣子,一襲墨紫的衣袍,像是永遠化不開的濃霧。她知道他一直都在,隻是不願意也沒有必要現身罷了,對於創世靈劍的長離來說,蒼生的性命是多麼渺小,即使對方是他的主人,即使他的主人正麵臨危險,他也沒有想要出來保護的念頭。

她倏忽笑了,映襯著繁花似錦的晚霞,美得驚心動魄,平靜的目光望向天際的夕陽,隻是淡淡地“嗯”了一聲,好像對於生死早已置之度外。

長離的眉目中流露出落寞與哀傷,他蹙了蹙眉,默然站了一會兒,才遲疑地傾身蹲在她身後,緩緩伸手將她抱在了懷裏,動作溫柔得令人不敢相信,像是生怕碰碎了心尖上的珍寶。

戰姝妤順勢靠在他的懷中,神情疲倦地注視著眼前盛放的花海,喃喃道:“不曾怨過他,不曾恨過他,隻是太想念,太想與他在一起而已……”

天之涯的歲月悠遠而漫長,從他們創生時起,便已注定此生會糾纏不休,彼此相依。在因赤水女導致的別離之前,明明他們是那麼相愛的……

她在天之涯守候了數萬年,匍匐在灰沉的天地間,也隻是想再看他一眼,可是她等了那麼久,天地蒼老,時間荒蕪,卻依舊不見他回來。然後她心灰意冷、自甘墮落,以靈力攪亂天之涯的異域,墜入昏沉陰暗的幽冥之淵。

那些年,她一直行走,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也不知道下一站將會遇到誰,可是她卻堅持走著。因為她知道,倘若不停下腳步,或許還有見到他的可能,一旦站在原地,那麼她連見他的機會都沒有了,盡管這個機會,渺茫得幾近於無。

幽冥之淵的河,總是那麼冰冷,一如她逐漸荒蕪的內心。在日夜的希望和失望交替之中,她開始陷入絕望之境,細長的河流潺潺流向遠方,可曾遇到過她尋找的那個人,可曾告訴他,她的思念像是深淵的河水,永遠那麼長,那麼深……

長離微微垂首,清俊的麵容抵在她的發間,擁抱著她的手臂收緊,低沉喑啞地輕喚:“姝妤……”

戰姝妤美豔蒼白的容顏裏綻放出冰涼的笑意,像是自嘲一般,低低地嗬了一聲:“長離劍靈竟會為我戰姝妤難過,縱是死了也沒有遺憾了吧。”

殘陽如血,蔓延在天際映紅了整個大地,他們的身影重疊在晚霞之下,恍若置身在傳說中的海角天涯,赤紅的花瓣輕靈飛舞,縱使這世間最為美好的畫麵也不過如此。

戰姝妤愈發虛弱,單薄的身體仿佛要被吹散在風中,她靜靜地望著天際的夕陽,倒映在眼眸中化成無盡的悔恨與哀傷,歎息般輕聲道:“真美啊,可惜這樣美的夕陽,以後再也看不到了……”

戰姝妤死了,與她一起消失的還有那柄被稱為長離的創世靈劍。有人說,長離劍在那場大戰中被毀,也有人說,它被封印回混沌之井。

然而,在冥海無盡的黑暗與曠寂中,那道墨紫的身影卻輾轉流落了萬年。他曾去過幽冥之濱,打敗過守護輪回石的洪荒神獸,他曾去過傳聞中的修羅地獄,望著惡臭漆黑的河水久久失神,怎麼也找不到,如何也見不著。耳畔是淒然慘烈的哭號聲,屍積如山,斷肢殘骸露出水麵仿佛想從空氣中抓住什麼,他不知道受到詛咒的魂魄會流落到哪裏,於是便一直找,一直找……

他也不知道為何非要找到戰姝妤,或許是因為她救了他,也或許是因為她臨終前說過的話,那樣美麗的夕陽,他還想讓她再看一次。

在尋覓的那些年裏,他的心中也清楚,那一瞬間的移開,不是為了拯救,僅是戰姝妤一心求死而已。可是,陰差陽錯的保護,那也算保護不是?

他孤獨生存在天地之間,整個人像是流落的浮萍,戰姝妤是第一個令他願意駐足的女子,為這,他也該為她做些什麼才對。

後來的後來,他終於在冥海中找到了戰姝妤的靈魂,那個美麗的女子被縛在紅蓮業火之上,日夜折磨,魂力消耗殆盡,最終僅剩下一縷魂魄。

那日的長離,站在炙熱荒蕪的岩石上,靜靜地遙望著她,烈火熊熊燃燒,熱浪直撲臉麵。她的手腳被鐵鏈束縛在身後的銅柱上,頹然無力垂著首,眼眸輕輕合著已經昏死了過去,那襲墨黑的衣裙卻絲毫未損,赤色的繡花在火光中閃耀跳動,栩栩如生。

他把她從冥海中拯救出來,又消耗萬年修為凝出精元送她投胎。由於戰姝妤的魂魄已在業火中消耗損傷,僅剩下一縷命魂強行支撐,所以即使投胎也不可能活得長久。

他站在那戶人家的窗外,聽著她撕心裂肺的哭鬧聲,第一次感覺心裏沉痛,終究不放心,終究舍不下,於是他又把她搶了過來。望著繈褓中的小小嬰兒,身體又暖又軟,臉頰粉撲撲的,連眼睛都沒有睜開,他竟有種奇妙心悸的感覺。

他不記得自己殺過多少人,長離劍下積聚著多少冤魂,長離劍靈舉手投足間甚至可以毀滅千軍萬馬,也能摧毀好幾座城池。然而,注視著懷抱中小小的嬰孩,他隻覺得沉重,不一會兒就渴了,片刻就餓了;她會哭鬧,哭起來撕心裂肺,鬧起來他根本沒有辦法。

可是,看著她慢慢長大又是多麼欣喜的事。有時候,一個生命的成長,遠比它的毀滅要更有感染力得多。漸漸地,長離發現其實縱使她不是戰姝妤,那也沒有什麼,他喜歡看著她生機勃勃的樣子,喜歡被她環繞嘰嘰喳喳的樣子,一個人的生活總歸是太孤獨了些,總要留一個人在身邊,才不會顯得那麼冷清。

有時候,他還會想起戰姝妤,那個曾在無意間保護了他的大魔女,那個讓他第一次駐足的女人。甚至在夢裏,也時常會見到她悲傷地離去,然後便是又一輪焦急地找尋。

天際的夕陽依舊很美,不似從前那般淒然慘烈,平平淡淡,卻莫名打動人心。